大舅这番话说罢,屋里静了好一会。刘四海也不知怎的这么听活,说既然赵主任发话,我就把备用指标都给你们得啦。说完就掏出表格来。那几个知青拿起表突然就哭了,一个带头,所有的咕咚一下全给大舅跪下了,说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呀!我们这辈子也不能忘了您的大恩大德。大舅拉他们起来,其中一人打自己嘴巴,说我对不住您呀,我说过您坏话,我这辈子要是不好好做人,我下辈子就当牲口去!
这种场面不是电影电视剧,绝对是活生生的真人发自内心的举动。以至许多年以后,我一想起来就心里评怦跳,脸上火辣辣地发烧。评枰跳是因为从没见过那种场面,火辣辣发烧,是恨自己白读书了,心胸怎么那么狭窄,不及大舅一个小拇指。大舅在这事上,显示出他高大的形象,我觉得他真是我们乡村的英雄。
过后我问大舅咋把刘四海治服的,大舅说两条,一是用中央二十六号文件,叫他害怕;二是我告诉他县里有意提拔他,不想提拔你就造。你要找个三十岁的寡妇,顶多说你花花心,你琢磨人家大姑娘,你就是流氓,一辈子也别想提拔。应该说我大舅这两条救了刘四海,日后,刘四海能升到副县级,这两条绝对起作用了。前年刘四海退了,有一次我回县碰见他。他练气功练得挺精神,他跟我说你大舅是好人呀。我想跟他多聊几句,他说没时间我现在忙着呢。我问他忙啥,他说用气功看病,做带功报告。正说着他女儿喊他说我妈昏迷过去啦,他急得跺脚说,非得练辟谷(不吃饭),练得屁股骨都鼓起来啦,那是饿出毛病来啦,你买个熏鸡,咱去医院。
往下我有点不好意思写了,因为写我大舅,就得跟那些年的历史联在一起,而人家会说,你是不是专拣你大舅正确的写。我得认认真真回答,不是的,我是按我大舅的真事写的,我没有必要抬高他,抬高他,大伙也不知他是谁。他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已经老了,每天蹲在墙根晒太阳,回家到院里先看看厢房里那口棺材。那是他的希望,别的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我写这篇小说不求任何功利,我只想让人对那段历史和其中的某些人物,加深一下印象。
一九七三年邓小平同志复出时,我大舅正闹情绪。他闹啥呢?闹待遇。那会儿他在县里两年多了,自己有一间办公室,下乡时办公室还能给派个车。大舅这时也能大概齐地看报念文件了,我们给他置办几件干净衣服,还配了副花镜,打扮起来,真的假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发生在他身上的笑话还有,但没以前多了。比如他给高中毕业生讲话,把头天的计划生育稿子掏出来念了,念完了他明白过来,立刻说别以为跟你们没关系,过两年你们就大啦,大了就得结婚生孩子,咱们国家人太多,不能多生。
碧颖就在不远的百货卖布,我们毎天见面。黄碧颖在宿舍里弃个煤油炉子,隔几天,我们还能一起改奔伙食。只可惜我终归是帮忙,总有人家不用的时候。那个时刻真叫难受哟,真像林冲发配沧州跟妻子泪别一样呀。后来我找窍门,报道组不用了,我就去广播站,还有文化馆、电影院,我跟条鱼似的在县城里转悠,没法子就打出我大舅的旗号,有时还真管用。
过了些日子,我转到文化馆了,跟他们搞革命故事创作。一天下班后人家都冋家了,我把黄碧颖找来,在一起哨猪蹄。正啃着呢,我大舅拎着兜子进来,说我找百货去了,人家说你上这来了。黄碧颖说大舅您坐我去拿酒,大舅指着兜子说这里是肥肠,全收拾好了,找个锅一炒就行。我赶紧找柴火,在后院一间原来好像淮在那做过饭的屋里忙起来。肥肠这东西本身就有油,放点葱姜蒜一炒,挺香。黄碧颖这功夫跑回百货把酒也拿来了,我们三个人就着热腾腾的肥肠就吃起来。我大舅喝几盅酒,脸就红,他说我这回不闹待遇啦,我得使劲干一气啦。我说您咋又进步啦。大说我看见文件啦,邓小平是过日子的人,不家他们以前那么滥造了,要整顿整顿,这才对呀。我说再整顿我也是临时帮忙,您得想法让我落在这呀。大舅说只要整顿就有希望,整顿就要用有真才实学的人,你能写,还愁没人用你。还有小黄,也不能总站柜台,我看县剧团的阿庆嫂,比你差远了去了。
这顿饭吃得我们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大舅有点喝多了,摇摇晃晃说我以后不下去吃肉了,我还得抓粪肥,多打粮食。我要送他,他不让,自己走了。文化馆那两天值夜班的老人病了,说好了我替他,挺大的院子就我自己,我借着酒劲,拉着黄碧颖说今晚上你别走啦,你看这月亮多好,就咱俩。黄碧颖没喝酒,她头脑就清楚,说回去晚了叫人家议论。我说咱不怕议论,反正咱俩早晚是一家人,她说早晚是一家人,现在就别着急,你看咱现在啥也没有,万一有了事,可怎么办呀……这话就把我给卡住了,人穷气短,马瘦毛长,你不眼不行,愣长志气,往哪长?干长不行,起码得有点基础。我叹口气,送她回百货,百货后院大铁门还关了,打更的老头还挺横,说这么晚干啥去了。我说你管得着吗,差点跟他打起来。
回到文化馆,我心串就憋闷,桌匕还剩点洒,我一仰脖全给喝下去了,然后我就想抽烟。烟有,没找着火,我就到后院那屋的灶里去扒拉灰。扒出来抽着,转身就回去歇着了。结果就坏了事,那屋着了火了。我还死狗似的睡呢,外面乱成一片,文化馆长把我砸醒,说你咋看的门呀。我吓傻了,眼瞅着两间旧房烧落了架。人家也看清了,我住的屋里,肥肠凝着白油还剩了半碗,酒瓶子空着倒着……
幸亏文化馆长跟我大舅个人关系特好,当初他演过我大舅,挑一副铁筲在台上走。他怎么把这件事抹平过去我不知道,但他说你回乡下吧,回去就没你的事了。我得走呀,不走也没地方敢用我。大舅说这事怨我,没那些肥肠也闹不出这事来,我说千万不能牵上您,有您的大旗,日后我还能回来,您要是回去啦,咱们都没出头之日了。应该承认,这时候我们的语言。跟九大那时大不一样了,那时就知道喊革命革命,旁的啥也不想,这时就有不少私下里的话,内里的事和外表不完全一样了。我踉黄碧颖告别,黄碧颖说你放心吧,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我这次回村呆得时间长,原因之一是我爹没了。他从喘发展到肺心病,折腾了些日子,就去了。我没敢告诉黄碧颖,毕竟没有过门,回来架式也不好拿。大舅回来了,帮助张罗了后事,然后把大队的工作又安排了一下,考虑到他不能经常回来,一致推我主持大队的工作。我是坚绝不干呀,我还想和黄碧颖在一起呢。徂大队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大舅说你干一阵子,我就找旁人来接你。正赶这时,我娘又病了,我一看队里家里确实离不开,我也就答应了。我给黄碧颖写了封长信,托大舅捎回去,告诉黄晚上别出去小心着凉,其实我是怕她出去串门子找麻烦。大舅说有我在县里,你放心吧。
口子过得好快,一晃就是转年春天。这期间我曾去县里一趟,想接她来石碾子过年,但她早早地就回天津了,春节后也没给我来信。我心里怪着急,大舅回家过年时,我曾问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大舅说不会出事的。脱了棉衣,我把家里队里的事安排一下,带着精心挑选的核头毛榛红薯千啥的,就奔了县城。到了我就去找黄碧颖,一看她不站柜台了,坐了办公室了。黄碧颖比以前更白了,丰润的脸庞,苗条的身材,光彩夺人。她见了我赶紧迎出来,领我到她的宿舍。我发现宿舍变成单人的了,桌椅床铺全是新的。我笑道你这是鸟枪换炮,快赶上新房了。黄碧颖脸上红了一阵,说可别逗我。我关好门,想抱她一下,但她推开我的手说不行,让人看见不好。我说你是我的对象,我才不怕。不过,我也没再强迫她,我想到晚上去小树林哪儿去逛,还愁拴不着她。我就把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她看。按说她应该很欢喜,在乡下她特喜欢吃这些,但她没欢喜起来,而是瞅着这些东西发愣。我渐渐也就察觉了,问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她摇摇头。我又问工作上有啥憋气的事吗,她又摇摇头。这时门外有个女的叫她,她出去说了几句,立即回来跟我说你哪也别去,就在屋里歌着吧,我有点事。她说罢就朝大门外走,走得挺急。应该说我不是吃干饭的,我怀疑这里有事,就悄悄跟上去。百货的后院堆着不少东西,我东绕西绕躲在一堆木箱后,就看见黄碧颖和一个穿一身绿军装但没有领章帽徽的男青年在大门口说话。因为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啥,但那个男的要往里走,黄碧颖使劲拉着他。后来,那男的指着里面大声说:你让他快滚回乡下去,不然我对他不客气!这话我听清了。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到脑瓜顶。我好像已经明白出了什么事,一股羞辱后悔自责的心情冲击得两腿发颤。那个男青年蹬着崭新的自行车走了,黄碧颖匆匆回去。过了一阵,她在木箱后找到我,她说:你都看见了?
我说:看见了。她说:我没有办法。我问:他是谁?她说:政委的儿子。我说:多长时间了?她说:春节前……黄碧颖哭了,说了这一段的事。很简单,这小伙子叫周强,他爸是武装部的政委,他妈是商业局革委会副主任,叫梁玉华,外号梁政委。周强当了三年兵刚回来,看上了黄碧颖,他妈梁玉华一道命令,调黄碧颖进办公室,换宿舍换家具,然后先由刘四海出面谈,后梁玉华亲自出马,最后周强死死缠住。黄碧颖说我没有办法,你又不在这,我要不答应,就要把我退回乡下去,说我家有海外关系……我想想问她:这事,还能挽回吗?
黄碧颖咬咬牙,摇摇头,说:难啦,我对不起你呀,你恨我吧,你打我吧。
我播起了拳头,却又慢慢松开,我不忍心伤害她。在这说点题外话,我上初一时看《封神演义》,其中有士兵被妲妃姿色所迷,下不了杀手。我当时直笑,说至于得吗。等到我和黄碧颖在木箱后摊牌时,我真感觉到了那是啥劲头,虽然我都有点恨她了,但仍不想动她一个指头,因为,她流泪也是一种美,而且是没见过的美。后来上大学时,我说世上确有超阶级超感情的美,叫众人好批,最终甚至影响了我的分配,把我又分回县里当了教员。
我离开黄碧颖去我大舅那,我大舅盘腿坐在宿舍的炕上正看《水浒》。一见我他乐了说:你来得太好啦,让学这书,批宋江,我也闹不清咋回事呀。你先给我说说,你说宋江杀那个啥婆惜?那是啥性质?他凭啥杀人?就算那娘们跟旁人好了,也犯不上死罪,你弄把刀子把人家脖子割断,不合适吧?不过,西门庆也是,自家有老婆,你勾引宋江的老婆干啥,那不是找死吗,宋江没了老婆,他能不着急?
我气呼呼地说:您这说的是哪对哪呀!
大与说:你着啥急?又不是你的对象让人勾了去。
我大声说:我的对象就让人勾去丁,您在这干啥啦!
大舅从炕上跳下去:咋回事?谁打小黄的主意?
我说:你问刘四海。大舅找来刘四海。刘四海见了我,就全明白了,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别急,这事都是梁政委一手操办的,我跟她说得清清楚楚,人家黄有对象,佴梁说婚姻自主,小黄不乐意就拉倒,往下怎么谈的我就不知道了。大舅鼻孔张得圆圆喷着粗气,问你姓啥叫啥你还知道不。刘四海说这是什么话,大舅说这叫不像话,说罢一扬胳膊把手里的烟袋扔过去,正打在刘四海的脑门子上,打出挺大一个包。刘四海捂着脑袋跑了。我吓了一跳,说大舅呀可别闹出啥事来啊。大舅说这回不闹出点啥事来,我就不是你大舅!走,跟我找那个梁政委去。
写这段事,我有顾虑,怕人说你写谁不好,非写部队的家属。但这事在那明摆着,我大舅那时身为县革委副主任,就算是个摆设,也是个大家伙,小县城里一般人也得怵三分,周强若不是政委的儿子,他也不敢明睁眼餺地去撬行。不过这里有个细节使我能写下去,就是这当中始终没有周强他父亲的事,不知道他是没在家还是回避了,反正,我们只跟梁玉华周强交战,梁不是军人,所以我想写这段事绝不会损害军人的形象。
我大舅一怒之下带我去找梁玉华。梁玉华根本没把我大舅放在眼里,说孩子摘对象,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嚷嚷喝喝想干啥。大舅说你明知人家有主了,你咋还干那事。梁玉华说啥事啥事,老娘我想干就干,你能把我咋样。他们俩这么一嚷嚷,就引了好多人看热闹,商业局大院门里门外都站满了,都想看看是梁政委厉害,还是大粪赵厉害。应该说,大多数人都向着我们,梁平时骄横得很,谁都怕她,所以,向着她的人就不多。
梁一口一个老娘喊着,就把我大舅喊得恼了,还过去的话,也就不客气了。我大舅说:你一口一个老娘叫着,你养了几窝?下了多少崽?这么大福分!
梁跳着高喊:赵德印,你有啥了不起,你不就是一个洵大粪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