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母推开儿子,颤颤巍巍往媳妇屋里走,边走边喊媳妇的名字。老人跷进媳妇的屋门槛,只见血水躺了一脚地,媳妇的头扔在屋角,一双眼睛吓人地睁着。
这地方叫兔儿岭。
相传周文王姬昌遭谗臣陷害,被纣王羁囚里。文王长子伯邑考上朝歌进贡宝物,为父赎罪。妖狐妲己见伯邑考风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十分俊美,淫心顿生,便要伯邑考传授琴技。伯邑考替父赎罪,不敢越雷池一步。妲己见伯邑考不动心,又出异常之举,坐在伯邑考怀中要其手把手传艺。伯邑考却心似铁石,视美色如粪土,坐怀不乱。妲己恼羞成怒,反诬伯邑考对她心存不轨,怂恿纣王将伯邑考剁为肉酱,做成肉饼,进食姬昌。姬昌演周易,算出肉饼乃是亡子之肉所做,但不得不食。后归西岐,姬昌思子心切,吐出肉饼,化为白兔。兔子奔走到这里化为土岭,后世人便呼此岭为兔儿岭。
传说毕竟是传说,但地名却真是叫兔儿岭。
兔儿岭不很高,却塬大沟深,沟壑纵横,大沟套着小壑,小壑连着大沟,大同小异。地貌相似,生人难辨,进易出难。兔儿岭方圆数十里,有数十个村庄,村庄一律都在向阳坡坎。大的村庄百十户人家,小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大部分人顺着沟壑向阳坡坎削崖为院,在崖面挖窑洞为家。
这地方最难的是吃水,井深三十余丈,每逢夏季干旱,便要断水。因此,水比油还要珍贵。这里的住户每家都在门前或院中打几眼地窖,暴雨季节贮满水,干旱季节供人畜饮用。若遇旱年就遭大罪了,吃水要到十几里外的河去用毛驴驮水。兔儿岭坡底村有个田姓富户,掌柜的过日子十分吝啬节俭,每日的清晨让一家十几口站成一排,亲自端一碗水,用口噙上一点逐个往家人脸上喷,算是洗了脸。此事是否属实,尚待考证。
兔儿岭一带的田地倒很宽广,但都是坡坎地,屎到地里滚了,尿到地里淌了,十分贫瘠。遇到好年景,每亩能收百八十斤粮食,逢上灾年,颗粒不收。
贫瘠的土地也有特产,那就是土匪。这一带人家的男人几乎都干过土匪的勾当,但却是小打小闹。他们农忙时节种田收获,冬寒春困之日便纷纷依附占山为王的职业土匪当一回业余土匪,抢劫周围的大家富户,甚至到外县和百里之外去打家劫舍发洋财。当地官员提起兔儿岭,便含蓄地说:“那一带民风剽悍,多出草莽。”清末时,朝廷一位大员来此地巡查,说了八个字:“穷山恶水,匪患猖獗。”
从西秦去岐凤,兔儿岭是必经之地。
农历三月中旬,已是仲春。坡坎的麦田开始返青,光秃秃了一个冬天的兔儿岭呈现出了生机。弯弯曲曲的土道上走着一个年轻人,他的右肩上搭着一条沉甸甸鼓囊囊的褡裢。褡裢四角包着红布,吊着红丝穗。年轻人大步走着,那红丝穗便来回摆动,犹如几团火苗在跳跃。
入春以来少雪雨,土道上积着半尺厚的浮土。年轻人风尘仆仆,走得热了,敞开着胸怀,只见腰间扎着一根宽板牛皮带,颇显得潇洒精干。
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年轻人停住脚,抹了一把脑门的细汗,举目四望。远处山梁上有一群羊,恰似白云在悠然飘动。揽羊汉扯着嗓门吼秦腔: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不小心把肚子搁在前头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年轻人笑了笑,沿着往西的土道迈开了脚步,边走边小声哼唱:
大也黑来妈也黑生下儿子茄子色叫来他舅比颜色他舅还比锅底黑……
翻过一道梁,拐进一条大沟,太阳斜过山梁背后,天光暗淡了许多。年轻汉子加快了脚步,他怕天黑翻不过前边那道梁。路两边是半人高的荒坎,荒坎上长满着一人多高的蒿草。蒿草刚刚走过寒冬,干枯没有生机,在春风中飒飒抖着。忽然,蒿草中钻出十几条汉子来,拦住了年轻人的去路。他们手中都拿着家伙,有的拿刀,有的弄棒,有的使谷杈。他们的武器虽经磨砺,后部仍然留有锈斑。磨砺的部分显得尖刃明利,在斜阳的辉映下闪着耀眼的银光。为首的是个块头很大的壮汉。他使的是一把不知哪个朝代留下的大砍刀,刃口也是刚刚磨砺过的,在斜阳下闪光刺目。但刀背附近仍然长满着黑黄相杂的铁锈,而且刀口上还有几处蚕豆大小的豁口,并不怎么吓人。
为首的壮汉大喊一声:“站住!留下买路钱,饶你狗命一条!”
年轻汉子知道遇上了土匪,脸上并无惧色,口气平和地说:“好汉,我是过路的穷汉,放我一马吧。”
壮汉逼近一步,冷笑一声:“放你一马?我跟谁要钱去?快拿钱来,饶你不死!”
“好汉真格不肯放我?”
“你打听打听去,十三爷的地盘空手放过哪个!”
年轻汉子冷冷一笑:“我只有这条褡裢,只怕你没本事拿走它。”
壮汉哈哈大笑:“你上怕还没长毛哩,竟敢跟爷爷我说这样的大话!”手提大刀过来,伸手就抓年轻汉子肩上的褡裢。
年轻汉子是会家不忙,就在壮汉的手将要抓住褡裢的那一瞬,他疾手擒住壮汉的手腕往怀里猛地一拽,壮汉扑倒在地,手中的大刀也飞出了老远。年轻汉子笑道:“就你这熊本事也来劫道,都不怕饿断了肠子!”
壮汉爬起身,恼羞成怒,打一声唿哨。十几条汉子舞刀弄棒朝年轻汉子扑来。年轻汉子并不畏惧,左躲右闪,从腰间抽出一条九节鞭挥舞得虎虎生风。那十几条汉子看来都是业余土匪,虽然势众,却从没遇到过如此强劲之敌,畏头缩脑不敢上前。年轻汉子却越战越勇,有几条汉子倒在了他的九节鞭下。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子弹从年轻汉子头顶飞过。他吃了一惊,收住九节鞭,环目四顾,只见荒坎上站着一个约摸二十五六岁的精瘦汉子,手提盒子枪,枪口还冒着一缕蓝烟。显然,那一枪是他打的。
“小伙子,功夫不错嘛!”精瘦汉子冷笑道。他一身绸布衣衫,收拾得很利索,身后站着七八个年轻汉子,人人手中都有盒子枪。看来他是这伙人真正的头。
“看看我这功夫胜不胜你!”精瘦汉子说着,扬手一枪,年轻汉子手中的九节鞭断成了两节。
先前那个壮汉捂着胳膊走过来,朝精瘦汉子说:“四爷,把这狗日的撕了!他伤了咱们许多弟兄。”壮汉的胳膊挨了一九节鞭,此刻疼得钻心。
精瘦汉子没理壮汉,走下荒坎,来到年轻汉子跟前,说道:“跟四爷上山一趟吧。”
年轻汉子没动窝,两眼瞪着精瘦汉子。
“咋的,你还想尥蹶子!”精瘦汉子晃了晃手中的枪。
年轻汉子怒而不语。
“带走!”精瘦汉子喝令一声。
便有几条汉子拥了过来。年轻汉子没有反抗。他明白拳头再厉害也对付不了枪子。他束手就缚,任凭土匪给眼睛蒙上黑布。
刘十三原本不是职业土匪,他是个杀猪的。这个职业不管是否能挣钱,却有一个最大实惠就是嘴不受穷,天天有肉吃。有肉吃自然是美事,却把嘴惯馋了。一旦没了肉吃,不光嘴受不了,肚子也受不了。
民国十八年(1929年),关中遭了大年馑,春旱连着伏旱,伏旱接着秋旱,两茬庄稼颗粒未收。第二年落下了一场透雨,人们呼儿唤女把从牙齿上刮下来的粮食种到了地里,盼着能有个好收成,好度过荒年。谁知快到收获之际,闹了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一夜之间把地里的庄稼吃光了,只剩下了光秆秆。这才真是雪上加了霜!村里不见了炊烟,刘十三别说杀猪,想杀个老鼠也寻不见,只好拿上杀猪刀去剥树皮煮着吃。他的父母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怎能咽得下树皮,不几天就相继而亡。他也是吃惯肉的嘴,现在去吃树皮,实在难咽下喉咙眼。
就在这危困之时,村里几个常出没赌场的红五锤六饿得皮包骨头来找刘十三,请他出山,带着他们去抢大户吃香的喝辣的。刘十三干的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营生,有的是胆量,可一听去抢人,头摇得似拨浪鼓儿:“那不成了土匪?干不得干不得!”
红五锤六们说:“这会儿命都难保,还管他啥土匪洋匪,能有啥吃就他妈的肚肥!”
平日里红五锤六们在牌桌上捞钱,常去照顾刘十三的生意。日子久了,他们跟刘十三成了铁哥儿们。这阵刘十三饿得头晕眼花,晕晕乎乎的,经不住红五锤六们再三鼓动怂恿,便提上杀猪刀,领着红五锤六们去抢大户。初战告捷,果然是皇上过的日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巧取豪夺,天天过年,顿顿吃肉喝酒,闹腾得方圆数十里的富家大户,听见刘十三的名字就亡魂丧胆。刘十三虽恶,却从不骚扰招惹穷家小户,也不在家乡附近几个村子作案。土匪的行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远处的各路土匪因有刘十三在此,也不敢来此打家劫舍。因此,刘十三在家乡一带还落下了好名声。
度过年馑,农人们的日子日渐好转。刘十三自思当土匪终不是长久之计,便想金盆洗手,回家重操旧业。一日他在聚义堂召集众人,说道:“各位弟兄,当初咱们上山落草为寇全因肚中无食。现在年馑已过,日子好过起来。山寨中还有些银洋烟土,分给大家,回去好好过日子,也免遭世人唾骂。”
这时红五锤六们都做了大小头目,一听此话,纷纷嚷道:“大哥,你回家重操旧业自然天天有的是肉吃。我们回家去面朝黄土背朝天,依旧受苦受累受穷,不回去不回去!”
刘十三见说服不了众人,犯了牛脾气,独自一个下了山。回到家,他却傻了眼,先人留下的几间瓦房变成了瓦渣滩。原来他落草为寇后,官府多次派人捉拿他。捉拿他不着,便抄了他的家,本要一把火烧个精光,却碍着左邻右舍,就把几间瓦房砸成了瓦渣滩。他对着瓦渣滩发了半天呆,却没颓唐,决意重建家园。没料到联保上的头目把他归家的消息报告给了县保安团。第二天他刚刚动手搬砖弄瓦要重修房屋,开来了一队官兵。幸亏族里的一位叔父给他通风报信,他慌忙逃命。官兵紧追不舍,犹如狗撵兔。追命的最终没撵上逃命的,可他肩膀却挨了官兵一枪。
官兵绝了刘十三的退路,又打了他一枪,使他别无选择,铁下心去当职业土匪。他在山中养好伤,发誓与官家势不两立。几年间,他的人马日渐强盛,成为这一带最大的一股杆子。他专和官府作对,经常袭击官家的钱庄粮店仓库。官府无计可施,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悬赏五百块大洋买刘十三的人头。银洋虽是好东西,可刘十三的人头也是珍贵之物。几年过去,五百块银洋好端端地在官府的银行存放着,刘十三的人头也好端端地在他的肩膀上扛着,并不曾易手。
刘十三的窝巢在兔儿岭的老爷台。这地方是个台塬,三面环坡,南边有条弯弯曲曲的小道连着塬下的东西大道。老爷台有四五十户人家,壮男壮女几乎都是业余土匪。刘十三把窝巢选在这里得了地利和人和。
老爷台的村南有座大庙,供奉着骑胭脂赤兔马、挥舞青龙偃月刀的关云长关老爷。老爷庙是一组建筑群体,修建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很有一番气势。老爷庙门前有石狮一对,雄视前方。庙殿为重檐歇山顶,檐牙高翘,重重叠叠,有别于一般同类建筑。两侧各有五间陪殿,后边是寝殿,都是单檐歇山顶,外檐有斗拱。这座庙宇远近闻名,老爷台也因此而得名。庙里原有十多名道士,刘十三来此后,占庙为栖息地,他对道士倒也尊重,井水不犯河水。可道士们却不愿与他们为伍,作鸟兽散去了别处。这一来也倒好,整个庙殿,乃至整个老爷台全住上了刘十三的人马。
两月前的一天,探子报上山来,说是驻扎在永平镇的保安团的头目吴清水要娶小老婆,女方是永平镇一家大户人家的闺女。刘十三闻讯后顿时怒从心头起。他自思已到而立之年,占山为王也有好几年,手下也有上百喽?几十条枪,论名声方圆数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如今不曾有个老婆,还是光棍一条。吴清水这个采花贼只不过是罗玉璋手下的一条走狗,搂着一个女人还不知足,还要再娶一个,真是岂有此理!
刘十三猛一拍桌子,咬牙骂道:“叫这驴日的?子享不成这艳福!”拔出手枪要带人马下山去搅和吴清水的娶亲之喜。
二头目冯四走上前说道:“大哥,杀鸡不用牛刀。小弟愿代大哥下山走一趟。”
“也好。”刘十三顿了一下,叮咛道:“甭伤那女人,要活的。”
冯四乃明白人,拍着胸脯说:“大哥放心,保管少不了她一根头发!”
吴清水娶亲的那天黄昏,冯四带着一队人马下山,袭击了永平镇。翌日清晨,四条壮汉抬着一顶花轿上了老爷台。刘十三撩开轿帘,惊喜得目瞪口呆。
女人年方二九,穿一袭红缎旗袍,头插红花,薄施粉黛,面容娇丽,一双忽闪闪的大眼噙满了泪水,却似梨花带雨。刘十三看得呆了,一时不知所措。冯四上前,半搀半拖把女人“请”出了轿。女人的身段更是优美,该凸的地方凸得惊目,该凹的地方凹得迷人。旗袍的衩子开在膝盖上处,凝脂似的肌肤显现醒目。当下周围的喽?都被眼前的美色惊呆了,个个如痴如醉。
冯四凑到刘十三身边笑嘻嘻地说:“吴清水那狗日的还没挨她的身哩。”
刘十三有点不相信。冯四说:“我让几个弟兄扮成闹洞房的,用酒灌吴清水,等灌醉了他好下手。可那狗日的心在这女人身上,不肯多喝。我看不行,就下手硬抢。那狗日的命大,钻窗子溜了。”
刘十三哈哈大笑:“真有你的,给山寨立了一大功。回头大哥有赏。”说罢,挥挥手,让周围的喽?走开。
刘十三看着女人,笑着脸问女人愿不愿意做他的压寨夫人。女人哪里肯!刘十三脸一沉:“你能嫁给吴清水,就不能嫁给我?你嫁那驴日的是二房,嫁了我是原配夫人。咋的,你嫌我是土匪?吴清水能比我强到哪达去?他驴日的还不胜我,比土匪还土匪!”
不管刘十三咋说,女人都不吭声,低头垂泪。刘十三很少说软话。他终于不耐烦了,发了山大王的脾气,说出的话很霸道:“你不愿给我做老婆也行,那就给我手下的弟兄们去做老婆。这两样你看着挑吧。”
女人惊得不知眼泪咋掉了,痴呆了许久,便乖乖依了刘十三。
刘十三自从有了压寨夫人,早晨便从中午开始,并吩咐下去,一应杂事去找几个副手,不要打扰他。
这天吃罢午饭,刘十三陪着夫人玩纸牌。夫人打上山以来,终日愁眉不展,不见笑脸。刘十三便想着法讨夫人欢心。玩纸牌他故意不赢,脸上贴满了许多纸条,模样颇为滑稽可笑。就在这时,有个喽?撞门进来报告:“十三爷,有个钉子钻进了咱们口袋,被我们拿住了。”
刘十三很不高兴,喝斥道:“混蛋!这事还用跟我说,滚出去!”
喽?没有滚,怯怯地说:“这钉子有点来头,抓他时还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
刘十三不耐烦地一挥手:“让冯四把他砍球了!”
喽?说:“四爷让我来跟十三爷报告一声,他押着那钉子随后就到。”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官府的通缉告示呈给刘十三。
刘十三手中拿着纸牌,没去接那告示。夫人却扔了手中的纸牌,接过告示细看起来。正看着,冯四大步走了进来,在刘十三耳边低语一阵。刘十三一把抹去脸上的纸条,喝喊一声:“带进来!”
几个喽?推搡进一个蒙眼汉子。为首的喽?上前取了蒙眼布,刘十三看了年轻汉子半天,恶狠狠地问:“你是啥人?敢闯我的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