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束得绷绷的黑发
放开来呀,
把你的活得紧紧的躯体
松下来呀,
那是神奇美丽的银狐
在召唤你啊,
我们大家一起来跳舞吧,
啊哈咴!
--引自民间艺人达虎·巴义尔说唱故事:《银狐的传说》
一条白影闪过,从那棵老树洞里蹿出那只神兽来。
月色如银,雪野如银,天地皆如银。而那只神兽,此刻也变成银白色,融在这天地银色中。白天它随阳光通体雪白,夜晚则随月色通体银白,此兽已得天地之灵气,谙晓人兽生存之道。只见它在雪地上伸个懒腰,四肢舒展,而后又直立在后两条腿上,仰起头,两只绿眼直直地盯视起那一轮高空中的明月。久久,久久地凝视。似乎想从那轮明月中看懂什么,或解读什么奥秘。
它,突然张开尖嘴,冲那轮明月嗥吠起来。“呜--呜--呜”,声音尖厉,刺耳,骇人,长久地回荡在雪野上不肯消散。四周阒无声息,万籁俱寂,惟有这嗥声传遍大地,传遍附近村庄,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月夜空间。
于是,从东南不远处的村庄里,传出女人们的啼哭声、狂笑声,或者绵绵呻吟声。闻到村庄那边的反应,这只神兽似乎更有了兴趣,也兴奋起来了,嗥叫的频率加快了,同时它在雪地上蹦跳起来,有节奏地转着圈儿跳跃,如一位芭蕾舞演员在那里翩翩独舞,如醉如痴。月夜下的兽舞,伴有凄厉的嗥叫。而与此同时,村里的那些正犯病闹腾的女人们,似乎听到了无形中的什么指令,纷纷地也在原地蹦跃起舞,摇摇晃晃地转圈,嘴里狂笑着、痴语着、疯哭着,身不由己,好像她们的神经在冥冥中受着外界一种力量的控制和牵动。令人毛骨悚然,不忍目睹。
人和兽,在不同的场地,做着同样的动作,一种奇异的“狐步舞”。人,则失去自我;而狐,却主宰着人的喜怒哀乐。人无可奈何。
“沙、沙、沙”,响起脚步声。尽管轻微,尽管还在远处,这只独舞的老狐突然停下脚步,谛听起来。它在捕捉那脚步声,要辨认出那是属于双脚的人类还是四肢的动物。随着它的停顿,村里蹦跳发疯的那些女人们,也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瘫软在原地,不省人事。男人们在大呼小叫,往她们脸上喷冷水或掐人中,或抬往乡医院。好在人苏醒过来之后,没什么大碍,懵懵懂懂,对刚才的事情却浑然不知。嘴里都称:“好累哟!”
老狐远远瞧见了那人影。
越来越近,雪地被踩得“咯吱咯吱”发响,月光下的那人影显得黑乎乎的,高大而伟岸。它认出来了,还是那个熟悉的人影,白天曾追逐过自己,多年来一直跟自己周旋,也曾打伤过自己一只腿的那个老汉!老狐的两眼立刻亮了,那是一对绿色火球,它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候那位老对手靠近过来。
跟在老汉后边的那只狗大黑,这时“哽哽”哼叫着不敢上前了,一个劲儿往后边雪地蹭。尽管老汉大声吆喝,可那只可怜的狗无论如何也不冲上去,只在原地乱叫,浑身还颤抖着,头拱在老汉腿间。
老汉停在五十米外的雪地上。
他也已经认出它来。冷峻的目光,如刀子般盯住老狐。双方都纹丝不动,久久地对视,似乎谁也不畏惧谁,似乎在相比谁更有耐性。阴森森的坟地,阴冷清辉的月光下,对峙着这对人和兽。多年的积怨和仇恨,一触即发。
老狐,看见老汉的手在摸肩上的猎枪。在此之前,它对他已施放过可令女人们神经紊乱的那个气味,可跟往常一样,它的这一神奇的气味对这老汉毫无作用。老汉浑然不觉。那支猎枪,已端到老汉胸前。它惟一害怕的,就是这个两条腿人类的火器--枪。人类也就是仗着这个横行于世,逆我者亡。
老狐敏捷地一闪。
同时,火光迸出。“砰!”清脆的枪声响彻四方,震荡坟地雪野。清新的空气中,霎时充满了火药味。
老狐曾站立的雪地上,猎枪铁砂打出一阵白烟儿,砸出一小坑。而那只老狐又不见踪影。
雪野静默。月夜静默。
那位倔强孤傲的老汉,双眼射出仇恨的怒光,默默盯视那棵老榆树,盯视那个老树半截之处的黑乎乎的树洞!他在刹那间似乎已瞅见,一条白影闪进那树洞。
此时,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女人的尖声哭喊:“我的腿!你打中我的腿了!哎哟,疼死我了!”
老汉一哆嗦,毛发直竖。
这声音,他好像很熟悉。像是他过世多年的老伴的声音,又好像是他儿媳妇珊梅在哭叫。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传出她们的哭叫?难道我听错了,是一种幻觉?明明打的是狐狸,为什么我听到了她们的哭叫?他更感到事情的神秘,不可捉摸的神秘,还有一种恐怖,来自这只老狐狸身上的一种不可理解的恐怖,笼罩了他的整个身心。
老汉“嘎嘣嘎嘣”咬起牙关,脸色变得铁青。他从腰带上摸出铁砂袋,重新往他那杆老猎枪里装火药和铁砂。只要有枪,枪里有火药和铁砂,他老汉天底下什么动物都不惧。他不能输给这只兽类。
他镇定了一下心绪,然后端起枪,一步步向那棵老树走过去。“沙、沙、沙”,雪地上又传出他那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
那轮明月,更显得清冷清冷。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远处的原野,有饿狼的嚎叫声。
古治安旗长一直琢磨荞麦问题。
荞麦是库伦旗的特产,过去在科尔沁草原上流传着一种口语:“奈曼的湖鲤后旗的女,库伦的荞麦加叫驴。”据说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在日军侵华时,曾随部队驻扎在库伦奈曼一带,吃库伦荞麦面和奈曼沙湖鲤鱼上了瘾,后来,他访问中国时,特意向中方提出申请,有关当局就急调了一车皮荞麦和沙湖鲤给田中角荣。至于他对“后旗女”上瘾没有,就无从考证了。反正,中日关系正常化之后,日本国点着名从库伦进口库伦荞麦上百万吨,直接从大连港装船运走。这都是田中角荣等闹的,后来,为了出口,库伦百姓吃自己种的荞麦都成了困难,一到秋末打完粮,各村荞麦统统上缴,完成出口任务,运输的车辆浩浩荡荡开往大连港。老百姓说:“‘皇军’这回不抢粮食,是买粮食,可咱们百姓还是吃不上自己的粮食,都贡献给了‘皇军’!”精明的日本人用买走的荞麦制成“乌龙挂面”,贴上“降压、治癌、顺气、延寿”等等吓人的广告招贴,倾销港澳台和东南亚,一包挂面卖到一百港币的高价,大发横财。低价购原料,高价卖产品,这就是“小鬼子”的“鬼”处。
古治安当旗长之后,去深圳参观时认识了一位香港老板,与他谈起了合作做荞麦生意的事,那老板一听有文章可做,当即跟着老古来库伦考察,并决定投资建厂,生产荞麦酒、荞麦饮料、荞麦挂面等系列产品,跟日本“鬼子”竞争东南亚和港澳台市场。库伦这方面,减少或断绝向日本出口荞麦,断了狗日的后路,大钱咱自个儿挣。都挺爱国,联合“抗日”,击退日本“鬼子”的经济侵略。“为复兴库伦和香港的经济繁荣做出贡献。”他们签订合同碰酒杯时就这么说的。
荞麦属于低产作物,每亩只产一二百斤,广种薄收,适宜在库伦旗的中部和南部丘陵地带大面积种植,可是这些年为了出口赚外汇,库伦旗北部的沙坨子地里也种起荞麦,而荞麦对土地的破坏很严重,丘陵地带还可改茬种谷子等作物,在沙坨子地头几年种荞麦之后,往后就什么也无法种了,致使土地沙化更为严重。这一两年,北部沙坨子里的哈尔沙乡等几个乡村,深受过去大面积种荞麦的遗害,沙化严重,可耕土地减少,年年由国家救济,百姓苦不堪言。古治安他们利用这次合资建厂的契机,决定逐步减少北部荞麦种植面积,调整全旗种植结构,同时减少出口荞麦,以保护北部的自然环境和沙化严重的土地。当然也有不同意见,反对派在暗中冷言冷语,合资建厂能不能赚钱?减少出口荞麦等于减少全旗财政收入,拿什么补偿?北部不种荞麦土地是保护了,可百姓的油盐酱醋钱打哪儿来?能不能行得通?政治上的对手们早已瞄上古治安旗长,准备看热闹。古治安也心里清楚,从个人仕途考虑他是不必冒这个险,在任职期间维持好现状到时另谋高就便可行了,然而他土生土长在库伦旗这块土地上,他家就在北部沙坨子里的哈尔沙村,他要对得起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不能为了眼前的暂时利益,让土地继续沙化下去,这里过去可是闻名于世的科尔沁草原啊,如今已被叫做八百里瀚海--科尔沁沙地。再这样任其发展,这里早晚将变成不毛之地,死亡之漠。因此,他决心不顾个人荣辱升降,为子孙后代保住这块已够贫瘠的土地。他甚至设想把北部莽古斯沙坨子里的自然村落,全部迁出,封闭沙坨子,恢复自然植被。这可是百年大计。昨天去北部沙漠察看,又发现了老铁子的治理沙窝子的好经验,他如获至宝,决心推广这经验,已责令旗科委和农业局方面的专家,拿出一个可行的实施规划。
这时,旗卫生局刘局长和旗政府办巴主任,一起走进他的办公室,向他汇报起北部哈尔沙村发生的怪病怪事,以及老百姓拜“狐仙堂”成风的事。
古治安很吃惊,怎么会出这种事,立即说:“巴主任,我们下去看一看。刘局长你也去,再带上旗医院两名神经科医生。”古治安又想起了什么,从巴主任后边喊道:“你再通知一下旗志办的白尔泰同志,他一直想去北部,调查萨满教的历史,顺便把他也带下去。”
正在这时,妹妹古桦走进他的办公室里来。
“大哥,我也回村看一下,蹭蹭你的车。”古华笑嘻嘻地冲古治安说。
“你去干啥?你们那位白主任呢?”古治安板起脸。
“他呀,前天就下去了,一个人坐班车走的,说下去搞萨满教的调查,死活不带我,说女孩子事儿多。你说这人怪不怪!”古桦不理会哥哥的板脸,仍是喜鹊般地叽叽喳喳叫着,“我刚才听巴主任说,咱们村发生了怪病,我说啥也回去看一下,我不放心老娘!”
古治安缓和下脸色,说:“你倒挺有孝心的,既然这样,为啥不早点搞个对象,带回家让老娘高兴高兴?老大不小了,成天疯疯癫癫的,想当女光棍呀?”
“哥,你咋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今兴的就是独身,我可不想像嫂子似的,嫁个男人成天受欺负!你还是操心你那全旗大事吧,少管点我这鸡毛蒜皮,老妹子我可不急着嫁人!”古桦笑嘻嘻说着,提起哥哥的公文包就往外走。
古治安从她后边摇着头,无可奈何。其实他心中很喜欢自己这惟一的妹妹,长兄为父,平时想替乡下的老父母多管教管教她,可始终说不到一块儿,跟他嘻嘻笑笑的没有正经话。他又不好真的板起脸来教训她,现在的女孩儿个个一百个心眼儿,一百个主意,他其实还真不了解妹妹的真正内心世界。
这时巴主任进来报告小车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白尔泰此时像只乌龟,那背上的古铜色帆布包,像是沉重的龟壳。
他背着这龟壳,喘不上气来,看上去像背着一块赭褐色山石。包两边带子,挎在他双肩上,腾出的手拄着一根拣来的木棍。雪地上,他走得很慢很累,好像跋涉在白色的泥沼里,两只脚往前迈动的时候,在雪地上拉出两条深沟沟。前边没有路,白雪覆盖的沙坨子茫茫无际,在阴沉沉灰蒙蒙的天空下连成一片,往哪儿看都呈一样的景色,似乎是魔鬼布成的迷魂阵。他在这迷魂阵里,足足转了两天,他知道自己迷路了。
两天前,他曾向一个寻兽人问过路。那个一脸黑胡碴的老汉,抬起一双刀子似的眼睛,冷冷地瞥他一眼,望着落日的苍茫处,告诉他朝西边的落日走就是,条条路都能进入莽古斯沙坨子。然后又怪怪地盯着他说:“好好一个人,独条条地进那个死沙坨子干啥?”他用手背蹭了蹭冻伤后有些发痒的脸颊,不知如何回答。直接告诉自己是来寻找什么“黑孛”后代,或者调查库伦旗萨满教历史的,老汉肯定会认为他是脑子有问题的疯子。
他掏出水壶想喝水,可壶已经空了。他“吧嗒”了一下干巴的嘴,从路边抓一把雪塞进嘴里。雪融在舌尖上,冰凉冰凉。
老汉移开冷冷的双眼,歪坐在沙包上,懒懒地望着西边那白雪茫茫的莽古斯大漠。
“听说,老爷子,这莽古斯沙坨边上有一个小屯子?”他问。
“小屯子?嗯,你说的是哈尔沙村吧!”老汉乜斜着眼睛,慢吞吞地说着,“你去那个屯子?”
“是的。我是从长途班车上下来的,司机告诉我,下公路走个十里地就到了,可是……”
“可是,迷路了,是吧?呵呵呵……”老汉突然大声地笑起来。
“路被雪盖住了,这沙坨子被雪盖住后,往哪儿看都一个样子,我辨不出方向了。”他揉了揉被白雪晃伤了的眼睛。他担心自己患上雪盲症。
“那哈尔沙村啊,是个被沙子淹到裤裆的屯子,穷得丁当响,人都快穷疯了,你去那儿干啥?
他张了张嘴,又咽下话。紧了紧背包,然后犹犹豫豫地说道:“想找个人,但不一定能找得着。屯子这么穷,为啥不搬到外边去?”
“说的是。可这屯子人邪门儿,说是他们在那儿住了多少代,老祖宗的骨头都埋在那里,舍不得离开。叫我说呀,他们是在等死!一场大沙暴,放屁工夫全埋进流沙底!呵呵呵。”老汉又干冷地笑着,问道,“你去找谁?”
“老‘安代·孛’铁木洛老人。”他惊悸地瞅着老汉。
老汉的粗眉毛扬动了一下,眼睛迅疾扫他一眼。
“找他?你认识他?”
“不认识。听人家说的。”他怕老汉再盘问,站起来,背起那龟壳式的古铜色包。老汉的眼睛盯着他这沉甸甸的包。他这才发现,老汉手里当棍拄着的是一杆猎枪!他的心一抖。
“年轻人,回去吧。那老汉是个老疯子,那哈尔沙村也是个疯村,你去那儿没有好果子吃!”
老汉的双眼重新瞩望起大漠,摸出烟袋锅放进嘴里咬着。他立刻闻到了那蛤蟆烟呛嗓子的辛辣味道。
“老爷子,您能告诉我去哈尔沙村的路吗?”他站在那儿,保持距离,态度恭敬。
老汉不理睬他。半天,才说一句:“前边那座高坨子根,有一条毛毛道。”
“谢谢。”他转身向那座高耸的白沙坨子走去。
“回来!”老汉一声喝叫。
“啊?”他站住了,回过头看一眼老汉手里的猎枪,乖乖地走回来。“老爷子,我这包里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些书和资料,还有几块面包。”
老汉似听非听,依旧冷漠地望着西边的雪野大漠。“解下水壶扔过来!”
他照做了。
老汉的手离开那杆猎枪,伸进怀里摸索着,慢腾腾地掏出一个牛皮壶,拔开塞子,往他的铁壶里倒起来。流出来的是水。他大为震动。
老汉把水壶又扔还给他,说:“到哈尔沙村,至少还有二三十里沙坨子路,不是十几里。赶路肺热,老吃冷雪会得病的。倒在野外,叫狼三儿叼走了可别怪我,呵呵呵。”
他有些愧疚地望着老汉,喉头发热又发堵。可老汉的眼睛,又去注视起远处的雪野大漠,陷入沉思,根本没有理会他那感激涕零的样子。
他最后一次回头看时,那个古怪的老人,像一具挺尸横卧在冰雪沙包上,一动不动。几只饥饿的乌鸦在他上空盘旋。不知是老汉捉弄了他,还是他自己无用,他始终没有找到那条毛毛道。在那座高坨根,倒是有些野兽或动物走过的杂乱痕迹。他害怕碰上沙狼沙豹什么的,没敢跟那些遗迹走。于是,他在这迷魂阵般的雪野沙坨子里,整整转了两天。夜里是在一处沙坡上的放牛娃挖的洞里度过的,弄了一把火,才差点没有被冻死。第二天,他接着在雪坨子里转悠,根本走不出去。他开始绝望,觉得自己一辈子也转不出这迷宫了。周围都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坨子地形,太阳有时在北,有时在南,有时却从西边升起,落到东边去了。他担心自己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