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子跟着大黑的足印儿,走向村西北的坨地。银白色的雪野,展现在他的眼前。大黑的脚印一直往前伸展,它好像发现了什么,直奔目标。不久,在自己铁家坟地的榆树林边儿,老铁子发现了大黑的影子。大黑早已迷迷糊糊地晕倒在雪地上。附近地上,全是大黑转圈走动的爪印儿。老铁子暗暗吃惊,大黑是一只挺有灵性的猎狗,夜里它遇见什么了?如此狼狈,昏睡不醒。他使劲踢了一脚大黑,往它耳朵里猛吹一口气,大黑一激灵,挣扎着起来。他以猎人的目光,开始搜索观察,不久便发现了一堆兽类粪便。老汉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是狐狸的屎橛子,夜里来过狐狸!乖乖,这一带沙坨子,狐狸绝迹有几年了,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怪大黑遇上麻烦,显然它是让这只狡猾的狐狸给耍了。他深为大黑不平。
老汉那双锐眼,很快觅见了狐狸足迹。那印儿,轻微地点在雪地上,若有若无,倘若没有经验根本就无法发现。这畜生东走走,西转转,寻寻觅觅,后来似乎发现了雪地老鼠之类的,猛蹿过去了。老铁子跟踪着不放,来到一处沙洼地。这时太阳正难得地露脸升起。东方雪线上,犹如滚动着一颗大而圆的红火球。柔和的晨霞,照出了那只兽的轮廓。老汉差点叫出来。是一只白灿灿的银狐!通体雪白夺目,毛色发亮,光滑,与白雪地几乎同色,若不动弹根本看不出那是个活物。老铁子多年前也遇见过一只银狐,那是大西北的嘎海山一带,那也没有眼前这只耀眼闪目、美丽动人!这只银狐蹲坐在后屁股上,毛茸茸的雪白长尾巴盘在后腿旁,在悠闲地啃吃老鼠。老铁子心中暗暗称奇,这可是真真的神物!他老铁子打了一辈子狐狸,知道这种神物只可遇而不可求。这是一只有年头儿的老狐。他有些后悔没带猎枪来,便从后腰上摸下投猎棒,猫着腰靠过去。他不想放过这百年不遇的机会。银狐似乎太饥饿了,对靠近的猎人好像没有警觉。当老铁子的投猎棒呼啸着飞过去时,它才猛地闪开。显然这种投掷的投猎棒根本伤不到它。银狐不慌不忙地逃走了,它显然知道,两条腿的人追不上它这只四条腿的兽。
“鬼东西,真机灵!”老铁子望着远去的银狐影子,骂一句,走过去拣起投猎棒。他不想放弃,循着狐狸的脚印追踪过去。
前边极目处,有节奏地蹿越着那只雪狐。步伐舒缓、轻捷,不慌不忙,哪里像是一只躲避猎人逃窜的兽类,简直是一个滑动着舞步的舞蹈家。它压根儿就没有把老铁子和他的投猎棒放在眼里。只见狐狸转过几个坨子,晃悠着尾巴,闪进那片稀疏的榆树林子不见了。
老铁子知道徒步追不上它,本想回家取猎枪骑马追踪的,可一见老狐狸逃进那片榆树林子,心里格登一下,那里可是他们铁姓家族的祖坟地,岂能容这只畜生进去亵渎!他要去看个究竟,老狐是躲在坟地,还是穿过坟地逃进西北的莽古斯大漠。
他赶到榆树林中的坟地,然而,老狐的足迹却不见了。本来清晰可辨的脚印儿,一到榆树林中就消失了,老铁子半天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它简直是长翅膀飞走了,要不钻进了地里,令老铁子一脸茫然。
“他奶奶的,真邪门儿!”老铁子感到此事有些玄妙。倘若狐狸不是消失在铁家坟地,他也无所谓,可如果村人知道一只老银狐出入铁姓坟地,那闲言杂语会淹没了铁家,他心中有些不安。
大雪覆盖的坟地,一片死静。
老铁子真希望祖先显灵,明示那只该死的兽类此刻的去处。他望着这片毫无生气的坟冢,久久地出神。祖先无语,无任何的暗示,他们都在地下长眠,帮不上活人的忙。
珊梅打着哈欠,推了推旁边的丈夫铁山。
“老爷子又往外走了。”
“毛病!一下雪就手痒痒,可打啥呀?坨子上连麻雀都有数的!”铁山翻过身来,又搂住了珊梅,要亲热。
“小心,老爷子回来又骂你是懒蛋、败家子儿,离不开老婆的被窝儿!”珊梅刮一下丈夫的鼻子,从胸口掰开他死缠硬抱的双手,然后钻出热乎乎的被窝,穿起衣服,“我可不敢,起来做饭喽!”
丈夫又睡过去了。她的警告,跟往常一样仍不起作用。她摇了摇头,爱怜地看了一眼丈夫。她过门儿三年了,为了要个孩子,丈夫每天夜晚往她身上使死劲,弄得两人都筋疲力尽。然而,至今还是无效劳动,白折腾。丈夫白天要去上课,兼着几个班的主课,一天下来疲累不堪的,夜晚又来应付她,双重负担一肩挑。她深感对不起丈夫,怀孩子本应是女人的最起码职责和本事,应尽的义务,可她到如今完全没有感觉,愣是找不到感觉,好似一块儿碱地,下了多少种子也不长庄稼。她当然不知道,怀不上孩子也许还是男人的原因,他们下的是瞎种子。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男人,因为她们还没普及过这种知识。
“算了吧,命里注定的事,强求也没用。”有时她劝累瘫的丈夫。
“算了?老头子不宰了我?他就我这一个儿子,叫铁家香火到了我这儿断了,他能轻饶我呀?”丈夫铁山苦着脸说。他们二人都怕老爷子雷公般的怒吼。只好继续努力,夜夜玩命。
珊梅从院角柴禾垛上抱来一捆柴禾,点火烧饭。她进屋,又推了推丈夫。
“喂,醒醒,醒醒,你们校长可上路了,再不起你可迟到了!”
这话灵。铁山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地找裤子找衣服。
吃完咸菜就苞米面贴饼子,铁山夹起书包匆匆上路了。可公公还未见回来,珊梅挺纳闷。以往早该回来吃饭,忙着下地了。她也挺同情公公的,老伴死得早,守着铁山这惟一的儿子,脾气也变得火爆古怪,惟有到野外打猎才使他散心,要不往死里干活儿,承包了照管坨子里散牲口的活儿之后,更是长年住在大沙坨子里的野外窝棚,跟野狼和牛马牲口打交道,人变得更加孤独,一旦火儿起来,惊天动地。
太阳升出老高,公公才回来。黑着脸,眼神有怒光,鼻子尖冻得紫红。边吃着饭,边对她说:“上午你到老喇嘛那儿买些黄纸钱,再弄些上供的东西,到咱家坟地那儿烧一烧。”
“爹,还没到清明呢,祭祖坟干啥呀?”珊梅不解。
“叫你做就做,啰嗦个啥?”老铁子吼了一句。珊梅不再吱声,悄悄收拾桌子。
“我骑马进沙坨子,中午不回来吃。”老铁子往怀里塞了两个贴饼子,带上水壶,猎枪,然后从棚子里牵出马,向西北茫茫沙坨子进发了。
“唉,这老爷子。”珊梅收拾完桌子,就准备些祭供的东西,然后去老喇嘛吉戈斯家买纸钱,老喇嘛常给人念经超度,家里常备着些为死人用的东西。其实,珊梅娘家姓是跟老喇嘛家一姓同族,按辈分她应叫老喇嘛为爷爷。
铁家祖坟地在村西北五里外的小黑树林里。
原先的羊肠小道已被雪盖住,珊梅只能沿着干硬的露土的地方走。有时不小心踩进雪坑,布棉鞋里灌进雪粒儿,冰冷冰冷的。雪后的小北风,咝咝的吹得她双颊通红,浅绿色的方头巾只包住头和耳,挡不住脸。红红的俊脸、新鲜的绿头巾,相衬得珊梅更显得年轻漂亮。在村里她算得上是美人,又加上嫁了个当老师的丈夫,很是叫村里的媳妇和未嫁的村姑们艳羡,珊梅也较看重自己这一国家教员老婆的身份。在贫困的沙坨子村,丈夫每月从公家粮店里领回来供应的白面大米,每月又有固定的工资收入,点一把花花的票子,这可是非常体面的事情。平时听姐妹们议论:“看人家珊梅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嫁了挣钱的丈夫,多福气!”
“还是人家铁家祖坟风水好,混出了个当老师挣工资的!”珊梅心里美滋滋的,当然心中也对铁家祖坟更多了几分敬重。她和铁山是从小同学,后一起考进库伦镇中学。初中毕业后铁山考上了通辽市师范学校,她家里生活困难,回家务农。但他们之间早已萌发的爱情没有断,通过信函,通过寒暑假接触,两个人的感情一直发展着,以致发展到那年夏天,高粱地里两个人提前办了事儿。不幸的是,早有防范的老铁子,闯进那片迷人的高粱地,抓住了他们。抡起皮鞭子,狠抽儿子铁山。老铁子寄厚望于儿子,把铁家的兴旺发达全寄托在他身上,将来读书成大事,光宗耀祖,别让村里人白说了这么多年铁家坟有风水这话。
谁曾想,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没有出息,贪恋女色,还是个村里姑娘,坏了心气儿。尤其让老铁子无法容忍的是,这姑娘的家族与老铁家从祖上起就不和,相斗了上百年,儿子娶媳妇,也绝不能娶吉戈斯老喇嘛家族的姑娘呀。他不让,老喇嘛也出来说话了。他们家族的姑娘不是白让你们铁家男的糟蹋的,要不定亲成婚,要不上法庭告状,非把你儿子从学校告回来不可。老铁子着急了,不能让人家把儿子告回来毁了一生啊,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这门亲事,气得他三天三夜骂儿子是没出息的败家子,骂珊梅是狐狸精。至今老铁子对儿媳不怎么露笑脸,怪她勾着儿子,一毕业就分回村来,当了一名窝窝囊囊的乡村教师。再加上过门三年,儿媳的肚子始终是瘪的,这关系到铁家延续香火问题,老头儿的脸更是总阴沉着,动不动训骂他们两口子。珊梅脾性柔顺,公公怎么骂从不还口,照样侍候他们父子俩舒舒服服的。她知道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人家的娘们儿生下三个五个,像是藤上结瓜似的容易,有的婚前就领来一个两个的,惟有她连半个儿也养不下,干着急没办法,别说公公丈夫火冒三丈,她自个儿有时上吊抹脖子的心都有。她求过菩萨,吃过药,从娘家那边的喇嘛爷爷那儿请过符念过经,全不管用。月月见红,年年瞎种,小肚子下边,始终是空空荡荡。于是,她慢慢生起一股负罪感,内心里深深谴责自己,精神变得压抑,失去平衡,胆小多疑,总感到别人在背后笑话她骂她,怀疑丈夫要离弃她。
珊梅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快到铁家坟地,才想起出来时匆忙,忘了抱一捆柴禾来,祭坟时要点一堆火,往火里点洒祭品。她就近拣些露出雪地的干草和干树枝,夹在胳肢窝,走向坟地。正这时,似有个人影在前边的坟地里晃动。她吃了一惊,谁在大雪天跑到她们家坟地里干啥?紧走两步,真有一个人正手持镰刀砍着坟地上的干草和树枝。
“大白天的,割人家坟头上的柴草,胆子不小哇!”珊梅突然冷喝一声。
那人吓得一哆嗦,砍柴刀掉在地上,急忙回过头来。
“原来是杜撇嘴大婶,好哇!”
这位杜大婶六十来岁,年轻时当过“列钦”--萨满教的女巫师,走南闯北,后被政府遣送回村,是个出了名的风骚女人,曾嫁过两个丈夫,都被她折腾死后再也没嫁,一直独身。平时她说话五迷三道,对什么不服都先撇嘴,人们就给她起了个“杜撇嘴”这外号。她听着也不在乎。
“哟,是珊梅大侄女儿呀,家里又没柴烧了,大雪天猴儿冷的,不出来弄点烧柴,我可要冻干巴了。”杜撇嘴心知理亏,不敢撇嘴,只咧嘴笑。
“没柴烧,就砍别人家坟地上的柴草呀!咋不去砍自家坟地?”
“我是个孤老太,哪儿来的祖坟地呀大侄女,实在冻得受不了,对不起了,我这就回去,你就放过我这次吧,大侄女。”杜撇嘴讨好地笑着,哈下腰去抱已砍下的那捆柴草。
“先别走,”珊梅脚踏住那捆柴,口气依旧很硬地说,“坟地上的草,我们自己铁家人都不敢动一根,你砍了这么多还想抱走?”
“想怎么样?”杜撇嘴也不是省油灯,脸色也变了。
“把柴草留下,你去见我公公。他是最恨别人在他家坟地上动土动草,你自个儿去向老爷子说吧,放走了你,我可没法儿交待。”
“啊?见你公公?那个老倔巴头?”杜撇嘴倒吸一口冷气,全村人里,她惟怵就这个倔老汉,如今偷砍他家坟地上的草,冲了人家风水灵气,犯在他手里,他不得活吞了自己呀。她的两眼滴溜溜转动,想着脱身之计。什么东西能打动眼前的这位年轻女人呢?
她看着珊梅平平的肚子,顿时计从心来。
“珊梅大侄女,你要是放过我这次,我可能帮你一个大忙。”杜撇嘴一改讨好的笑脸,装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样子。
“你能帮我啥忙?”
“我有个偏方,只要你照我的偏方做,保证你为铁家养个大胖小子。”杜撇嘴说得活灵活现。
“真的?”珊梅禁不住诱惑。
“唬你是王八蛋!你知道我年轻时是干啥的,那时候跑江湖,跟我师傅学到了不少绝活儿哪,只可惜现在都用不上了。”杜撇嘴见珊梅已经动心,继续加温,“大侄女,我一个孤老太婆过日子多难,活了这么大岁数蒙你干啥呀,只要你放我走,我立马儿回去拿方子给你,保证灵。”
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动心的?早就听说此巫婆走南闯北,不简单,也许真有个妙方呢。只要是给铁家生个大胖儿子,放走了这个杜撇嘴,老公公和铁家祖宗也不会责怪她的。
“你说的要是真的,我放你走,你要是糊弄我,我就告诉公公跟你算账。”
“看你这大侄女儿说的,我真没骗你。我这就回家拿方子给你。”杜撇嘴如脱钩的鱼,抱起那捆柴,匆匆走出铁家坟地。
珊梅久久望着那个女人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不知是啥滋味,有一种惆怅,夹杂着一丝热乎乎的希冀。她向坟地中央走去。每年清明扫墓时,大家都到墓地深处的那棵老树下祭拜。她今天也想这么做。白雪覆盖着整个坟地,遮住了原有的阴森气氛,周围显得宁静而安谧。她踩着雪地,“沙沙”地走着,内心深处生出隐隐约约的一丝恐惧。尽管她早已成了铁家的人,可在这个死人的世界,这个躺着铁家众多祖先的坟地,她仍生出一丝压不住的恐惧。
那棵老树银装裹身。大小枝桠上都压满积雪,惟有粗壮的主干,裸露着栗黑色的树皮。这棵老树足有几百年的历史,令人敬重,有一种威仪,老态龙钟又枝桠繁多,主干三四人合抱不过来,树皮足有拳头厚。两米高处的主干上,有个黑乎乎的树洞,那是老树的糟树心受雷击后自燃形成的,烧焦的洞口总是那么黑乎乎的,而空心的老树却仍然活着,吸收阳光雨露和土地养分,年年抽出新枝嫩芽。这似乎在说,这不是树的败落,而是树的坚强、不可摧毁,天雷也奈何不了它。心枯死而神却昂扬,令所有观瞻者灵魂震颤,令所有年轻者感到岁月的差距和自己的幼稚不足,于是更突出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坟地特征。有什么比老树更能与坟场和谐的呢?
珊梅仰头看了一下老树,身上微微颤栗。她赶紧蹲下来,准备祭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