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子他们在大风开始时,就把能搬的东西全部挪进地下寝宫中,三峰骆驼无法入内,只好让它们跪卧在外边的墙角避风沙。他们再用木棍柴草等物挡堵上入口,以防流沙灌进地宫内。
“巴格沙,这回好了,这是老天爷叫咱们在地下安心练‘孛’,不叫咱们出去走动。”白尔泰说。
“这场风沙来头不小,我在担心拴在外边的骆驼。再说,这春季的风天一开始,咱们回去也成问题,我们虽有水源,可带出来的吃的可快没了……”老铁子不无担忧,脸色凝重。
“那咱们风停后就回去,想法子带上珊梅一块儿走……”
“不,我一定要打死老银狐!实在不行,你们先走,我留下继续追踪老银狐!”老铁子说得斩钉截铁。
“那哪儿行啊?没吃的,你在大漠里咋过呀?”
“老银狐能活,我也能活,他吃啥我也吃啥!都是天地间的大自然造的东西,我比它差啥!”
外边的大风沙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从刮风后的第二天开始,他们在地宫之内感觉不对了,胸口愈来愈发闷,呼吸也变得非常困难,地宫里显得很压抑。地下寝宫里的新鲜空气越来越稀薄了。老铁子和白尔泰立即爬上去,察看那入口。可那入口黑咕隆咚,原来堵着柴草的入口全被流沙堵死了,堵得严严实实,一丝儿气也不透了。“天啊!”老铁子失声叫起来,扑过去,扒开挡门的柴草,接着又奋力去扒那流沙。白尔泰也过来帮忙。他们找来了铁锹,轮流倒扒不知有多厚的流沙。可是,这场罕见的大沙暴不知卷来了多少流沙,似乎把整个外边的州府旧墟全掩埋了。他们开始绝望了,这样把流沙不停地灌进下边的寝宫,很快会填满了寝宫,他们自己也一同被流沙埋在下边的。
“长生天啊,今天你绝我们生路啊!”老铁子大喊一声,双手拍打那无尽无头的流沙,由于空气窒息,再加上扒沙疲累,他的鼻孔流出殷红的鲜血。大概是空气稀薄的缘故,旁边挂墙上的风灯也弱得欲灭欲燃,摇摇摆摆,暗暗淡淡。
“巴格沙,你说过,这都是天意……”白尔泰大口大口喘着气,趴伏在老铁子身旁,安慰着断断续续地说,“老天……真要绝我们……那那我们……顺天意,就留在这儿吧……”
“不……我,要……杀那银……银狐……”老铁子似乎不杀死银狐死不瞑目,人已经奄奄一息,仍然这样愤怒。
“巴格沙,何必哟,你马上可以陪伴老太爷了,还……还……放不开……这疙瘩……那银狐也是一条命,大漠里所有生命都……不容易,它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活命……人类对它们、对动物都快杀绝了,从来不留情……可它们有啥罪,人为啥对它们赶尽杀绝……我有时真希望宇宙也冒出一个比人类更厉害的生命群体,把人类也杀它个片甲不留、鬼哭狼嚎,哈哈哈……”白尔泰艰难地说完,有些开心地笑起来。然而他的肺腔里几乎要爆炸般的窒息,与世隔绝的紧闭和挤压,使得他的笑声渐渐停息,无力地终止,接着人就入了睡般的昏过去。安安静静,软软绵绵,一动不动。
老铁子摸了摸他粗糙的脸,发软的身躯,长叹一声,喃喃自语:“你也何必跟着我来这里殉葬呢……这都是天命吗……也好,我也累了,这辈子活得也够够的了,该歇息了……好在,我爷爷也在这儿……还有那《孛音·毕其格》……跟咱们的‘孛’道一起埋这儿吧……”老铁子低语着,艰难地拖抱着白尔泰,往下沿着台阶向寝宫里走。一步,一步,呼吸愈来愈局促,身上愈来愈虚弱,他万念俱灰,惟一的想法就是去爷爷那儿躺下,好有个伴儿……结果,还没走到最后台阶,他就“扑通”一声栽倒在那里。
外边,风已停息。初春的阳光明媚。经这一场大沙暴的洗礼之后,大地似乎干净了许多,也似乎疲倦了,万籁俱寂,大漠和黑土城子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种死静。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惟有沙在静默,惟有阳光在普照。然而,风沙也改变了黑土城子原来的布局。东半部全被狂风吹裸了出来,好多原先埋在沙中的旧城下部根基,这回全被吹出来,轮廓鲜明,恢复了古城旧貌;而西半部,多处原先的旧址全被埋进流沙下边,如大海中半沉没的船只和礁石岛屿一般,那座州官旧殿也半埋在沙里,难怪老铁子他们从里边挖不透这厚厚堆积的流沙。
此时,这里出现了一个身影。是那只老银狐。它神情奇异,不时回过身去咬咬不爱走动的珊梅。由于她们所处的东边没有流沙掩埋,再加上银狐的本能,显然她们安然渡过了这场沙暴袭击的灾难。也许是三天的干沙风暴,熬干了她们身上的水分,也许是其他的生命本能,老银狐带着珊梅寻寻觅觅,停停走走,出现在老铁子他们住宿的营地旧址。三面环墙的旧殿,半埋在沙里,有一只骆驼倒毙后被埋在沙里,只露出驼峰尖部,而其他两只不知去踪,也许都埋在流沙下边,也许挣脱开绳子跑散在大漠里。
只见那只老银狐停在原先入口处的位置附近。它冲发愣的珊梅吠哮两声。珊梅依旧茫然。
银狐冲墙下堆积如山的流沙,又吠哮两声,同时用前爪去扒了扒那流沙。
“水……白……”珊梅指指那墙下的流沙,不由得说出人类语言。
“噢--呜--”银狐似乎同意般地长啸。
接着,老银狐拼命挥动两只前爪,扒挖起那堆积的流沙。前两爪挖,后两爪往后扬,不停地把那堆流沙往后清理,珊梅也感悟到什么,也过来加入了银狐的挖流沙行动。一人一兽就这样挖起了流沙。那银狐神情似乎很是迫切,不停歇地挖着,而珊梅挖累了,呼哧带喘地想休息,可银狐却不让她休息,咬咬她的脚,带动她一起继续挖沙子。堆如小山的流沙,从外边挖还是好挖多了,不知干了多久,她们终于清理出一条通道,通向那入口处,两边堆着半人高的流沙。于是,外边世界的无穷尽的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流进那黑幽幽的地下寝宫。哦,空气,万物离不开的生命的空气。
银狐累趴在那洞口,红红的舌头伸出老长,“呼呼呼”地狗样喘着气,四只脚爪都渗着殷殷鲜血。它似乎已完成使命,不再急迫,显得安然。
珊梅也累坐在银狐旁边,两个眼睛却惊奇地盯着那深不见底的入口,嘴里疑惑地发问:“白……水……你们……在哪里?”
银狐不理她,闭上眼睛歇息着,等候着。
地宫里的人还活着吗?它在等候什么?谁也不清楚。
大漠里阳光明媚,依然死静死静。
一缕清凉的空气,吸入铁木洛老汉窒息的肺胸间,他渐渐苏醒过来,恢复了知觉。旁边的白尔泰也正在伸手摸索,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股强烈的气流,正滚滚涌入耶律文达的地下寝宫。
“巴格沙,我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里总有个黑乎乎的麻团堵在胸口……咦?洞里亮了!巴格沙,我们得救了?”白尔泰揉着眼睛,惊喜地叫。
“看来是的,阎王爷不收咱们这号荒漠冤魂,穷哈哈的没啥油水儿。真怪,上边那厚厚的流沙咋就打通了呢?”铁木洛老汉抬头瞧着那透进明亮阳光的入口,用手背擦去鼻血,疑惑不解。
“上去看看就知道了,当年关公显灵救过他的儿子,说不定今天是老太爷显灵,救了我们!”白尔泰说。
“走,咱们上去瞧瞧,不管谁救了咱们,我这辈子感谢他再造之恩!”铁木洛老汉完全恢复了精神气儿,抬腿往上走,后边跟着白尔泰。
外边那明亮的阳光,刺激得他们睁不开眼睛。那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脸上,大漠中的微风习习吹拂着他们的身躯,外边的世界多么美好,即便是死漠,也比下边死亡的世界美丽多了。啊,生命,活着的确美好,白尔泰心中如此感叹。
老铁子睁开了眼睛,于是那只银狐便映入眼帘。他习惯性地往身后摸,可惜身上没有枪。同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谁救了他们?银狐拉开距离,蹲坐在后两腿上,安然又有些嘲笑般地瞅着他们,并没有逃走的意思。它的一旁,坐着大腹便便的珊梅,惊愕地看着从地底爬出来的他们两个人。
“是你救了咱们吗,珊梅?”老铁子看着她的大肚子,有些不相信地问。
“不……不……是,是它,是铁山……我不知……道……你们埋在……下边……”珊梅指一指旁边的银狐,摇摇自己的头。
“哈,原来是你的老冤家救了咱们!这可好玩了!”白尔泰拍手乐。
铁木洛老汉察看打通的沙道,的确都是印留着老银狐挖扒的四足爪印,再看看珊梅行动不太灵便的身子,看来老银狐救他们是确信无疑了。
“是它救了我们吗?”老铁子指着银狐,再问一声珊梅。
“是,是……是铁山,他领我……找,找你们……他挖开……那沙子……他啥都知道……”珊梅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地说出大意。
“没错儿的,巴格沙,你没见珊梅的大肚子吗?她能扒得动这么多沙子呀?”白尔泰说。
铁木洛老汉双眼流露出复杂的目光,久久地盯视着老银狐。而神奇的老银狐也一动不动地盯视着他,这一对几十年的老冤家对头,就这样怀着复杂的心态对视着,久久地对视着。空气似乎凝固了,大漠的风也静止了。铁木洛老汉的目光,落在正渗出血丝的银狐四爪上。
只见铁木洛老汉“扑通”一声,原地冲银狐跪下,声音干涩而颤抖地说:“这都是上天的安排!我铁木洛老汉在这儿给你磕头,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你比我岁数大,我喊你一声长辈,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我老汉终生报答你的恩德!”
老银狐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只见它也霍地站立在后两腿上,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前两爪子交叠在雪白美丽的胸前,摇一摇,好像是回敬般地作揖行礼。然后,它仰起尖尖长嘴,冲无限的宇宙高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啸。“噢--呜--”这嗥声那么激越,那么豪迈,又那么久远而亢扬,如万山深壑中的古猿啼鸣,如千里蓝空上的苍鹰长啼,大漠为之震颤,为之回应,整个大地回荡着这动人心魄的长嗥。
“铁山,你……你唱得……真好听……”珊梅抱住老银狐的脖子说,又回过头对老铁子和白尔泰说,“它喜欢你们……说保护我一样保护你们……嘻嘻嘻,你真好……铁山……”
“老天,珊梅你真是一个好翻译,人类和动物之间,多些你这样的翻译多好!人和兽太需要沟通了!”白尔泰兴奋地冲珊梅大声喊叫,接着又翻身跑下那地下寝宫,很快手里拎着一壶水跑出来,对珊梅和银狐说,“水,给你们水喝!我看你们渴得够呛!”
“水……白……水!”珊梅高兴了,接过水壶喝几口,然后又赶快倒给正张嘴等待的老银狐喝。
铁木洛老汉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乐了。乐得很舒心,很真诚。他长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似乎摆脱了与老银狐的多年怨仇,他身上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心头豁然开朗,搬开了心头压了几十年的大石头,浑身的血畅通了,热烫了,更富有生命的新鲜朝气了。仇恨,的确让人变得古怪和失常,把人的血搅得紧绷绷、黑糊糊、冷冰冰;而爱的情感则完全不同,就像那明媚的春光,和煦的暖风,淙淙的山溪,清脆的鸟鸣,令人心胸开朗,血液流畅情绪饱满,耳聪目明,延年益寿,青春常驻,就像那抱着银狐的珊梅,沉浸在爱的幻觉中,与兽为伍,依旧其乐融融,其悦无穷。爱,是人类正常的健康的情绪,生命的情绪,也是最基本的情绪;如今的人类,正在失去自己的爱心,于是渐渐变得贪婪、狠毒、无常、狭隘、自私、狂傲而又短命,变得对人类自己、对大自然、对万物没有了同情心,只剩下利己的残忍和破坏、掠夺、征服、战争、无限制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相互残杀……因失去爱心,人类的大脑才出了故障,想摆脱人类自己,想超越自我,从生理上、从大脑中都想打破极限,疯狂地追求非人类的欲望。
人类的大脑是病得不轻,正导致人类走向毁灭。人类惟一的出路、惟一自救的希望,就是人类回归自然,而惟有回归自然也许才能恢复人类的正常。这是大漠银狐的预言。荒漠的图腾,在大漠中闪现,这是一种启示。回归自然,这是神狐图腾的预言和启示。记住吧,人们。
铁木洛老汉从流沙里挖出那只死骆驼。另两匹骆驼不在流沙下边。他吩咐白尔泰准备饭,自己去附近的土城子和沙漠上,寻找那两匹走失的骆驼。
白尔泰领着珊梅走下那地宫台阶,去拿米和柴。她好奇地一一参观耶律文达的寝宫,以及留有铁喜老祖师遗像遗书的密室,最后再下到那条神秘的地下河旁边。
珊梅的双眼瞪得更大更圆,惊奇地观看着这大自然的奇景,“呜哇”叫着感叹,接着她蹲下去前俯着上身子,想用手捧水喝,不料,她肚子大重心前移,脚下一滑,人“扑通”一声掉进前边的地下河里了。
“哇……哇……救……命……”黑暗的河水中,传出她急切的呼救声。
“珊梅!珊梅!”旁边的白尔泰吓呆了,事出突然,他慌了,赶紧把手中的风灯放在岸边,不顾一切也跳进那条黑幽幽闪着蓝光的地下河水里。水淹到他的脖子,刺骨的寒冷,令人身骨发僵。他伸手在水里摸索着,寻找着,嘴里不停地呼喊着:“珊梅!珊梅!你在哪里!”
下边的呼叫,惊动了一直留在外边进口旁的老银狐。它“呼儿”的一声,蹿进洞口,沿台阶往下迅疾跑下去。它转眼间循声来到地下河旁,看见白尔泰在黑暗的河中摸索着,喊叫珊梅的名字,老银狐似乎明白了发生什么了,只见它纵身一跳,也一头扎进河水里,不见了踪影。白尔泰焦急万分地喊着,摸着,冰冷的河水拍打着他身骨,他的浑身开始冻僵,上下牙齿打战,颤抖不已。正这时,从下游几米远的河面上,冒出个模模糊糊的黑影。白尔泰赶紧扑过去,是珊梅。她的身子浮在水面上,下边是那只老银狐用身子托着,费力地往岸边游动。白尔泰惊喜万分,伸手接过珊梅的身子,托出水面,慢慢靠近有灯光的岸边,把珊梅推到岸上,然后自己爬上岸。
珊梅昏迷不醒。那只老银狐也从水里跳出来,抖落掉身上的水珠,黑暗中,它的身躯通体白亮,没沾一滴水,晃人眼目。
“珊梅!珊梅!”白尔泰摇晃着珊梅的肩头,他凭着平时的常识,赶紧做人工呼吸。慢慢挤压她前胸,左右摆动她双臂,最后他顾不得许多,嘴对嘴地人工呼吸。
终于有效了。只见珊梅微弱地呼喊一声:“铁山!铁山!”便醒过来了,大口大口吐着水儿。
于是,奇迹发生了。
珊梅茫然环顾,面对着黑暗的溶洞和河道,她喃喃自语:“这是哪儿啊?我在哪里?我这是怎么啦?”接着,认出旁边的白尔泰,惊叫道:“你不是旗里来的白老师吗?你怎么在这儿?这儿是啥地方?怎么这样黑呀?”很快,她又看见了近处那只通体白亮的老银狐,吓得大叫:“野狐!野狐狸!白老师,那儿有个银色野狐!”
或许,神奇的地下河水,在她身上,发生了神奇的疗效。珊梅彻底清醒了。
“珊梅,你别怕,说来话长,咱们先上去,我再一一说给你听。”白尔泰扶着珊梅站起来,沿台阶往上走。
“我身上怎么这么发沉呢?我的肚子怎么这么大,这么隆隆鼓鼓的呀?”珊梅一边走,一边奇怪地抚摸着自己肚子发问。
“哈哈哈……”白尔泰大笑,“这个,你也别害怕,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已经怀孕了!”
“啊?我怀孕了?”珊梅失声惊叫。
“是的,你怀孕已经好几个月了!”
“那铁山在哪儿?我丈夫铁山呢,他肯定高兴死了?是不是?他呢?他在哪儿啊?”珊梅急切地叫起来。
“珊梅,先上去,别急,我慢慢把一切告诉你,你刚恢复正常,先别着急……”白尔泰扶着珊梅,慢慢走出地下寝宫。那只老银狐,这会儿只是远远跟着他们,它似乎知道了发生的一切,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像原来那般亲近和友善,变得很是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