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的暴露,其本质是暴露剥削阶级,包括作者自己。当然,这并不是说杜甫已经懂得“阶级”,他有的时候阶级偏见还很重。如他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同情天下寒士,同情自己这一阶层的人,而对农村的孩子则大骂:“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这就是阶级偏见,指“南村群童”为“盗贼”,失掉他本来有的“不为困穷宁有此”的胸怀。然而杜甫在复杂的社会现象当中确实看出了阶级对立的事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这都写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里。在《兵车行》里,他把他自己作为一个道旁过者,同被征的兵谈话,被征的兵答他:“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因为积了这些活生生的生活经验,《自京赴奉先咏怀》里写他自己到家时的情况才能写:“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这就把自己的家庭和“平人”分开了。其所思的“失业徒”,所念的“远戍卒”,在杜甫明明是有记忆的,他自己的家庭和他们比起来居于有特权地位之列。社会就是这样的阶级对立,一直到晚年,自己飘流在湖南,有《遣遇》一诗,写着:“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自喜遂生理,花时甘缊袍。”这无意中把杜甫是一个寒士的形象写得很生动,“花时甘缊袍”,而其“自喜”的心理也暴露得极有趣,就是侥幸自己这一家还没有到民不聊生的地步,睁开眼睛一看,到处是“刻剥及锥刀”!凡这些,都表现杜甫看出了社会上分两种人,一种是人民,一种是剥削阶级,他自己虽然穷困,是属于后一种的,“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暴露自己是很不容易的事,要像杜甫这样的深入生活的人才能做到一些。深入生活的具体意义在旧时代就是深入到人民的痛苦生活当中去。要像杜甫的“夜投石壕村”,要像他在湖南真正地接触了“石间采蕨女”,要像他“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确实做了“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的道旁过者。这样的人才能暴露自己“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这样的人才能写出《狂歌行赠四兄》这样的诗来:“与兄行年校一岁,贤者是兄愚者弟。兄将富贵等浮云,弟窃功名好权势。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鞴马听晨鸡。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有时又啼笑皆非,很难分出是暴露,还是自怜,还是自己炫耀,如杜甫写过他长安过考的情况:“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又写他做官的时候怕遇见上司:“徒步翻愁官长怒”,请假不去又提心吊胆的,“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已令请急会通籍,男儿性命绝可怜!”所有中国的诗人,没有像杜甫这样的坦白的。陶渊明是很诚实的人,他写起诗来就是含蓄,所以含蓄的原故,是他怕他说的话不诚实,他不肯自欺,这正是陶渊明的美德,如他的《饮酒》的一首:“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回且长,风波阻中途。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他本来是问他自己,当初为什么跑得那么远呢?出来求官做呢?要答这一问,说是因为饥寒交迫,可以的,像什么“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正是好文章,然而陶渊明不肯这么说,他在早年家里还未必穷到这个地步,出来恐怕也是自己想做一做官,所以他的诗写着“似为饥所驱”,一个“似”字,就是含蓄的写法了。杜甫就没有这个含蓄,他是暴露。陶渊明的诗也反映了陶渊明未曾深入生活,他很快就决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息驾归闲居。”当他真正遇到饥寒的时候,也只能说着:“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这表现的是统治阶级内部的问题,所说的“人皆尽获宜”,是他自己所属的这一个阶级的人。“理也可奈何”的“理”正属于维护其社会秩序的上层建筑的范畴,不像杜甫“自喜遂生理”的话暴露出一种“苟活”的心理,即是社会的不合理。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反映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问题的确实不少,有些人向来称之为愤世嫉俗,其实是本阶级的矛盾,他们又喜欢歌颂自己,阮籍可以算是一个典型。阮籍作了《大人先生传》,所谓大人先生,当然是阮籍自己一流,就是对自己歌颂。他所刻划的裤裆中的虱,可谓真实得很,但这些虱也正是“君子”,“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所以阮籍所暴露的矛盾是统治阶级内部的事。阮籍也是善于妥协的人,而在他的诗里把他的妥协也写得很美丽,也还是自我歌颂,像这样的形象:“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真非阮籍不能写,感情真实得很,很有气魄。他认为他同龙一样,能够“曲”,那么他的妥协也正是凤毛麟角了。凡这些,都说明一件事,知识分子能够把自己和劳动人民比是不容易的,他们注意的焦点是在一个阶级之中,所以像阮籍那样,“青眼”也是对本阶级的人看,“白眼”也是对本阶级的人看。只有唐代的杜甫,他深入生活,接近受剥削受压迫的劳动人民,他的诗就能歌颂人民,暴露剥削阶级,包括作者自己。后于杜甫有白居易,白居易的诗表现了暴露的性质,确乎是难得的,是白居易学习杜甫的暴露而且有所创造,他把暴露的主题给集中起来。同时我们必须指出,杜甫的诗和白居易的讽谕诗还存在着根本上的差异,比如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属于现实主义的批判性质,杜甫的《垂老别》就不能如此说,它揭露了社会的黑暗,而在黑暗的社会里总是有光明的,所以它歌颂人民。杜甫的暴露,暴露和人民对立的统治阶级,他自己也在内,白居易是自己居于人民之上,不过他确实要求做一个好官,如《新制布裘》所写:“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这依然是自我歌颂,即是歌颂知识分子。
上面的话,不是为得抬高杜甫而把别的人都贬低一些,不是的,只因为在古代作家当中难得有杜甫这个人,他能够暴露自己,歌颂人民。根据我们今天的学习,什么叫做暴露,什么叫做歌颂,还不是一个容易的课题。必须接近人民,才懂得歌颂,也才懂得知识分子的局限性,对自我暴露感到亲切。鲁迅的《一件小事》应该给我们说明了一个规律,他的话该是多么亲切,“觉得他(一个车夫)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这就是两个阶级的对比,这说明了暴露和歌颂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