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是在十四年十一月,至去年三月本卷最后一章脱稿,这其间虽然还作了一些别的文章,而大部分的时光是写我的这个《桥》。上下两篇共四十三章刊成此卷,大概占全部的一半,屡次三番自己策励自己两卷一气写完,终于还是有待来日。本卷上篇在原来的计划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写,因为我写到《碑》就跳过去写下篇了,以为留下那一部分将来再补写,现在则似乎就补不成。以前我还常常不免有点性急,我的陈年的账总不能了结,我总是给我昨日的功课系住了,有一天我却一旦忽然贯通之,我感谢我的光阴是这样的过去了,从此我仿佛认识一个“创造”。真的,我的《桥》牠教了我学会作文,懂得道理。
这一卷里面有一章题作“塔”,当初也想就以塔做全书的名字,后来听说别人有书曰“塔”,于是乃定名曰桥,我也喜欢塔这个名字,不只一回,我总想把我的桥岸立一座塔,自己好好的在上面刻几个字,到了今日仿佛老眼有点昏花似的,那些字迹已经模糊,也一点没有意思去追认牠了。至于桥的下半,兴趣还是始终未减,几时再来动笔写下去。
二十年四月二十日,废名。
附一
岂明先生:
这一张稿纸只占去了两行,于是乎添一点蛇足。
我的名字,算是我的父母对于我的遗产,而且善与人同,我的伙计们当中,已经被我发觉的,有四位是那两个字,大概都是“缺火”罢,至于“文”,不消说是望其能文。但我一点也不稀罕,——几乎是一桩耻辱,出在口里怪不起劲。因此每有所制作,总要替她起一个好听的名字。“雨天的书”,你说你喜欢,我也非常喜欢,你真是“名”家——现在这一套玩意儿,老是“无题”下去,仿佛欠了一笔责〔债〕似的,今天把这一章誊写起来,不禁喜得大叫,得之矣!——“雁字记”,不很好听吗?你以为何如?
惭愧得很,这《雁字记》不知要到二〇二几年才能出世,(不至于在陶梦和教授那部大著之后罢)颇费推敲也。
今日何日?“国耻”之日也,(你以为我忘记了日子吗?不,我可以引一句话来压倒你,“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是也。)而我犹这样谈闲天,毋乃不知耻?四,八,又要用讨厌的名字——文炳。
附二
附记
这里实在应该有一个尾巴,然而实在又没有得说的。我本来早就打算替这个《桥》做一篇序,也终于得不着兴会。现在就让我藉此说一说这个桥的历史罢。这个东西当初在《语丝》上发表时,因为还没有题目,所以就总题曰“无题”,分上下两卷写,现在上卷已经算是完功,又分为上下两篇,下篇业已在《语丝》同慧修兄编的一个副刊上陆续发表过了,上篇差不多是四年前所写,此刻重加厘定,依次揭于此“草”。上卷脱稿时,自己展读一过,拟命名曰“塔”,而后来听说郭沫若先生有书曰《塔》,于是又改题曰“桥”。“桥”与“塔”都是篇中的章目,所以就拿来做一个总名,而又听说日本有一个讲桥与塔的书,名字就叫做“桥与塔”,则又不胜凑巧之至,这两个东西原来是这样有缘法。写至此,我又深深的有一段心事,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故乡确乎也有一个桥与塔,过了桥就是塔,方我学步时便有人带我在那里玩,与诸君的世界自然无缘也。
若问我为什么花了这么多的时光来写这么一个东西,则此刻我还不想说。辛苦于人总有好处。方我写这个“第一回”时,当然不是今日之我,而今日之我总算是胡里胡涂的自己朝着一条路生长出来的,这里十分有意义,因此我懂得许多,樽前自献自为酬也。总之我一点儿也不埋怨我的时间白费了,牠教了我怎样认识道理,学会作文。我对于牠也真是一个有情人了。
关于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我向来就有我的意见,一直到今日还没有什么改变。什么是长篇的材料,什么是短篇的材料,也颇想得一个机会同诸君一说的,今天自然又还不许。总之有些事件盲目似乎又无妨,有些事件一味的盲目又可惜也。无论是长篇或短篇我一律是没有多大的故事的,所以要读故事的人尽可以掉头而不顾。我的长篇,于四年前开始时就想兼有一个短篇的方便,即是每章都要牠自成一篇文章,连续看下去想增读者的印像,打开一章看看也不致于完全摸不着头脑也。因为这个原故,所以时常姑且拿到定期刊物上发表一下。
十九年,八,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