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大家所熟知的,鲁迅在很早的时候(一九二〇年)从一个正直的普通的人力车夫受了很大的教育,他因而写了《一件小事》。《一件小事》也就是鲁迅的自我解剖,“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一个知识分子,同一个人力车夫比起来,是渺小的。鲁迅在这个小故事里说了“催我自新”的话,说了“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的话。这个小故事是有说服力的,是能感动人的,因为它真实,因为它的情节都摆出来了,没有不完全的地方。
然而鲁迅的有些重要的话对青年人来说就不免隔膜。如《二心集》序言里说的:“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这是鲁迅积一生的经验说的一句极其深刻的话,我们必须把鲁迅的全部著作、整个思想都有体会,而且还要把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思想上共同的倾向有所了解,然后可能对鲁迅的这句话有着感性的和理性的认识。这句话是鲁迅背叛本阶级的宣言,鲁迅在背叛本阶级的同时他看出了在中国现代出现了过去历史上没有的东西——新兴的无产阶级,所以他有了信心。而鲁迅的话说得这么简单,只是一句话。我们不理解鲁迅的这一句话,就无法理解鲁迅在那么早何以能如此重视思想改造。鲁迅重视思想改造的话也都是些简短的句子,然而非常深刻。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辩证法,认识了新兴的东西就看出了前途,陈旧的东西是要灭亡的。“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鲁迅的这句话不但在《二心集》序言这一篇文章里是突如其来,在整个鲁迅集子里也是突如其来,是鲁迅思想里新认识的。在鲁迅思想里是新认识的,鲁迅的伟大就因为他接受党的教育在中国认识了新兴的阶级,而与鲁迅同辈份的知识分子则由于阶级偏见对新兴的无产者始终是视而不见。鲁迅能够终于认识新兴的无产者,又与他“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分不开,这就是辩证法,看见了新的东西,新的东西必定成长起来,而旧的东西就要灭亡。我们根据鲁迅对他自己过去思想的总结来回顾一下鲁迅在《二心集》以前的小说和杂文,就都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的注解。鲁迅在《二心集》序言里所谓“本阶级”,是指家庭出身,指统治阶级,这是鲁迅所最憎恶的。有时本阶级又指小资产阶级,对小资产阶级他也憎恶。大家可能说,鲁迅憎恶统治阶级,是当然的事,但我们认为向来对这一点还注意不够,没有注意到鲁迅早期所说的“国民性”按其实质是指他所憎恶的统治阶级的阶级性。在鲁迅自己一有阶级觉悟之后他就明白了,他具体地知道他原先所憎恶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里面没有包括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如中国的农民,历史上充满了革命的事实,鲁迅在《学界的三魂》里就曾叹惜“老前辈们”不夺取政权,现在则有新兴的无产者的领导,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是夺取政权,这怎么能不给鲁迅以巨大的鼓舞呢?所以我们说鲁迅的简单的话集中了他一生的经验。鲁迅也确是不惜小资产阶级的灭亡,他决没有留恋可耻的独立王国的意思,他只有憎恶它。我们读:“在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最容易希望出现的,是反叛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的,或暴露的作品。因为他生长在这正在灭亡着的阶级中,所以他有甚深的了解,甚大的憎恶,而向这刺下去的刀也最为致命与有力。”(《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这所谓“这正在灭亡着的阶级”分明是指小资产阶级。话讲到这里,鲁迅重视思想改造的原故就容易明白了,他认识了工人阶级,从他自己的思想他就知道小资产阶级的思想非按照工人阶级的思想来改造不可。“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在一篇文章里表面上好像是突如其来的话,鲁迅是本着他一生的经验而说的呵!
下面我们就从鲁迅的片言只语里体会他的重视思想改造的深心,对我们有重大的教育意义。
一、毛主席教导我们:“无产阶级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资产阶级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在这一方面,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谁胜谁负的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这件大事就在今天我们有许多人并不是认识得亲切的。鲁迅在一九三一年批判梁实秋“无产者本来并没有阶级的自觉。是几个过于富同情心而又态度褊激的领袖把这个阶级观念传授了给他们”的时候说:“但我以为传授者并非由于同情,却因了改造世界的思想。况且‘本无其物’的东西,是无从自觉,无从激发的,会自觉,能激发,足见那是原有的东西。”(《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这说明鲁迅认识了工人阶级改造世界的思想。
二、在《关于翻译的通信》(《二心集》)里,鲁迅和瞿秋白对法捷耶夫的《毁灭》的主题表示了一致的意见:“新人”的产生。这个认识又非常重要,因为“新人”是指经过改造具有无产阶级思想的人。这说明鲁迅对待思想改造的态度,对个人前进的道路有着显明的选择。
上面两点是纲。鲁迅明确了工人阶级改造世界的思想,具体地认识了新人。
我们再看鲁迅是怎样认真改造自己的,以及怎样帮助同志认真改造。
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里指出:“他没有自己造一座宝塔,把自己高高供在里面,他却砌了一座‘坟’,埋葬他的过去”。这话很得要领。鲁迅的《坟》不是消极的东西,是积极的东西。鲁迅的满腔自我改造的热情和勇气,就充分表现在《写在〈坟〉后面》这一段话里面: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这当然还不是无产阶级战士的话,因为他还处在那肮脏的社会里,他说他还要讨生活,不“留几片铁甲在身上”怎么行呢?但明明白白他的精神是要“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全露出我的血肉来”,“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这才真是我的朋友。”这就完全合乎无产阶级自我批评的精神!无产阶级对于“全露出我的血肉来”的同志,怎么会唾弃呢?那是热情的帮助。所以鲁迅对思想改造的精神准备确非一朝一夕之故,只要在他的思想里认识了“新兴的无产者”,他就能跃进。事实证明是如此。
我们读:
得了这一种苦楚的教训之后,转而去求医于根本的,切实的社会科学,自然,是一个正当的前进。(《二心集》:《我们要批评家》)
这就是教育我们要学习马克思主义。最令我们感动的是鲁迅“得了这一种苦楚的教训之后”的感触。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如果不从自身得到“苦楚的教训”,是很危险的。
我们读:
……莫非克服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之后,就连先前的文学本领也随着消失了么?不会的。俄国的老作家亚历舍·托尔斯泰和威垒赛耶夫、普理学文,至今都还有好作品。(《“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这同毛主席教导我们学习马克思主义并不破坏创作情绪是一样的亲切,“而在破坏的同时,就可以建设起新东西来。”
鲁迅翻译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理论,自喻为“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打着我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忍疼,却决不肯有所增减,这也是始终‘硬译’的一个原因。”(《“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我们今天读了这些话能不受感动吗?难道鲁迅是无病呻吟吗?鲁迅自我改造的精神是真正憎恶本阶级的表现。
在《二心集》里有《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是答复沙汀和艾芜的,信上说:“两位所问的,是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取来应用的材料的问题。而作者所站的立场,如信上所写,则是小资产阶级的立场。”“我想,这对于目前的时代,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假使永是这样的脾气,却是不妥当的。”后面又说:“然而两位都是向着前进的青年,又抱着对于时代有所助力和贡献的意志,那时也一定能逐渐克服自己的生活和意识,看见新路的。”最后说“不可苟安”,“以致沉没了自己”。鲁迅对青年人说话是最负责任的,在一九二六年他说过这样的话:“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章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写在〈坟〉后面》)现在对沙汀、艾芜说的话口气非常肯定,态度坚决,这是他确信无产阶级的领导,小资产阶级作家必须经过思想改造。
最后我们注意《三闲集》序言里这一句话:“现在我将那时所做的文字的错的和至今还有可取之处的,都收纳在这一本里。”这话的意义很深刻,鲁迅承认他的文章(如同创造社的笔战)有做错的,别的同志的文章也不都是对的,意思就是重视思想改造,自己错的等于自己的暴露,“至今还有可取之处的”等于向同志们提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