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太现在算是“带来”了,——带来云者,意思是归张先生带到北京来。但按之实际,乃太太的公公送太太来的。
张先生在北京某大学当教授。
张太太的本意倒情愿就在乡里过下去,而左邻右舍姑娘婆婆都是喜欢问:“你怎么不跟你的张先生一路去呢?”张太太的回答是:“交了春就去。北京不比我们这里,很冷。”“就去”,所以就来了。
太太的公公却又别有心事:北京婊子多,他的少爷还很年青。
这位老太爷其实是多心,张先生是一个笃行谨守之士。
张太太生得很好看。姑娘婆婆们那么问她,一半也就因为她好看。张先生自己,教课之余,也时常想起他的太太,——他死心踏地的承认他的太太是好看。屡次在上海《时报》画报上看见许多明星,就想到他的太太没有照片。伴之而生的是惘然,——这个惘然,自然不是惘然于没有,要有,很容易,家乡所在的地方,虽然不是大镇市,但算得一个镇,照像馆是有的。他惘然于他的太太不能有照片,因为太太一双小脚。
人世间倘有伤心的事,张太太的小脚对于张先生真是伤心。
照像可以照半身,张先生自然会知道,他所看见的明星,多半是半身,因为半身,格外“美”——译张先生之beautiful。去年暑假回乡,张先生坐在火车上,还自己对自己发笑:“怪不得张雨帅有时候要亲自入关,有许多事真非亲身出马不可。”立刻又换了一个思想:“张雨帅也是姓张,哈哈,——章孤桐称章太炎为吾家太炎——是吾家?是吾兄?记不清白,——章,张,一个音。”…………
总之张先生去年回家,决心要引他的太太去照一张半身像片。
但张先生竟因此同张太太起了冲突。
张太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这句话欠通,女儿岂是张太太一人的?但这且不管。张先生那天夜里对太太提议:
“明天我引你去照像,照一个半身像。”
说时只有自己觉得自己可怜。
张太太是一个聪明人,从小就称为淑女,不过识不得字。答话只轻轻的一句:
“我也多时说照哩。”
说时很自惭,觉得对不起张先生。女儿金儿夹在怀里。
“我说我同金儿两人共照一张好,金儿坐在我脚下。”太太慢慢的又说。
“不,金儿要照另外照一张,小孩子就照全身。”
中间颇经了好大的工夫,总之张太太现在是发恼:
“我不照!当我死了!”
“……”
“我再也不要我的金儿裹脚!”
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只是这么想。大概人总是不大肯示弱的。然而张太太眼泪汪汪流。
可惜金儿不多时死了。
张太太也无时无刻不是想把脚大起来的,——我忽然联想到芥川龙之介的《鼻子》,不过那是想缩小。但张太太知道决不能大。
张太太到了北京。
到京的第二天,吃过午饭,张太太想洗脚,——这简直比一路上上火车搭轮船还要令她为难!她记起张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北方的女人不洗”,但这不成问题,她是南方人,而且她此刻要洗的是“脚”。张先生自从接到老太爷的信说某月某日送媳妇来,就雇定了一个妈子,这妈子正是张太太乡间所谓的“洋船脚”。张太太自恨不如这一个妈子!洋船脚还可以想办法修理。妈子伺候太太非常的周到,不能知道太太要洗脚。太太知道炉子上有的是热水,比在家里连洗脸也怕多舀了一点方便得多!但张太太很为难。一直到张先生回来,说:
“唉,你太老实,你只要喊一声王妈就得了。”
张先生后悔这个“得了”不该说,太太还只昨天到,怎么会懂得“得了”?太太倒懂得,张先生虽是京话,而是乡音。
张太太的洗脚水终于还是张先生喊来的。
张太太是电灯之下洗脚,她说不要亮,公公靠在隔壁客房里沙发之上,开言道:
“你这个孩子,还是同在家一样舍不得,这里舍不得什么呢?”
这一说,张先生同张太太在这一边噤若寒蝉了,两眼对两眼。
张太太的鞋带子还没有解散。
张先生的卧房分作两间,一间睡觉,一间放脸盆洗脸,此刻就是张太太洗脚的地方。张先生踱到睡觉那一间去了,张太太赶快解散洗,可怜,汗流夹背,——她怕她的张先生又走进来。张先生在大学教课,尝是提起近代小说上的psychologic analysis,所以很懂得——总之张先生没有进到那间去,床面前踱来踱去,他几乎要哭,他的太太使得他难过。
不过两个钟头的光景是睡觉的时候。
张先生很想他的太太解开脚布睡,更明白的说,赤脚睡。
张太太到底是乡下人,而且不能看小说,她不能懂得她的张先生,不然她一定自己首先解开脚,(最好是洗脚之后不再裹,上床去睡)她感谢张先生感谢得要哭,只要她能够做得到的事什么也做。
张先生拥被而坐,开口:
“我说你今天把脚布解开睡。”
“那不好。”张太太在脱鞋,轻轻一句。
立刻又都是噤若寒蝉。
张太太此时倘若阎王叫她死,她决然是死,她觉得她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她知道她的话是属于“不”那一面,而张先生又再无言语!答应是而且解了,马上可以钻到被里去,也算是听了张先生的话,两人都欢欢喜喜的!
张先生也在那里深深的感到失望的痛苦。他的失望的痛苦比看破了人生无意义还要利害。他觉得他完全是一个pessimist。
两点钟以前,太太脚洗完了,他踱到自己的书房去,瞥了一瞥书桌上镜子嵌着的罗丹的The Bather——这是艺术品,张先生在他的下意识里面也承认。进去而又走出,因为他要驱掉The Bather,只有自己走开。他不愿他的太太与The Bather联在一起,那就叫做不懂得艺术。果然,The Bather驱掉了,“讨厌的是裹脚布!”想。有了裹脚布,张先生与张太太之间有了一层间隔,虽然是局部的,总是间隔。
他觉得他是一个Pessimist,渐渐连“觉得”也没有了,近于“死”。
太太睡下去了,张先生不自觉的touch一下,——张先生真要哭,他是一个胜利者!
约莫有了一刻钟,张太太脱了鞋,坐在床沿,手抚着,眼泪滴着,都在脚布之上,——自然,那里还有声音?最后五分钟,一层一层的解,正同唱戏的刺穿了肚子,肠子一节一节的拖出来一般模样。
第三天张先生同张太太逛市场。
其实这也是张先生自己提议,张太太则曰不出去。老太爷从旁道:
“怎么说不出去呢?出去也看一看。”
张先生立时又想:“父亲,你引去看一看也好。”立时这句老话油然而生:“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面。”老太爷同太太都站在他的面前,——丑字实在不能用在太太的面孔之上。张先生在心底里叹气。
张太太逛市场,等于逛北京全城,左顾右盼,——她的脚简直是为来逛市场用的,慢慢的看。张先生从来没有这样“waste time”!他何须乎那么慢慢的走,慢慢的看呢?——慢慢的走,是的,慢慢的看,不然,张先生是视而不见。
最使得张太太惊喜,同时也带一点鄙夷的,是男男女女之中的一个女人。“梳那么一个头!”太太心里笑,找不出名字来称呼这么一个头。张先生完全用乡音凑近太太的耳朵道:
“这就是旗人婆子。”
太太会意。
旗人婆子已经走到张太太〈前〉的面前了,——旗人婆子也没有裹脚!
旗人婆子的脚好比一把刀,拿起尖锋对张太太,说她刚才不该笑她。
张先生走进中西药房了,太太自然也跟着进去。张先生指着玻璃架上的一个瓶子叫店伙拿。
张太太知道这是药铺,他们乡里也有卖洋药的。她很欢喜。公公昨天对她的张先生道:
“你有点咳嗽,既不信中医,买鱼肝油吃一吃。”
张先生同在家一样信服老太爷的话,何况是买鱼肝油,补剂,所以张太太很欢喜。
张先生识得字,用不着说话,两瓶共付七毛。店伙拿绳子捆。
“回见。”店伙送出门。
张先生点头。
不识字的人有时也尝得大欢喜。药瓶上面粘了纸单,既有定价,亦有说明,横着三个四号字是“放脚水”。
市场的照像馆又引起了张太太的隐痛,同时也就引起了张先生的隐痛。张先生笑容可掬的指着叫太太看,太太也就笑容可掬的——
“看见了。”
那么一个大镜框子嵌着怎不会看见呢?张太太伸起脖子来仔细的看,她从来没有看见这么一个好看的女人!这女人总一定是“天足”——这两个字她的张先生说过不只一次,但天足看不见,给那戏台上一般的衣服遮住了。张太太的眼前顿时也现出一线的光明,——这光明正如风暴夜的电光,立刻又格外黑暗!穿这样的衣服去照象〔像〕她做不到。张先生一声:
“这就是梅兰芳。”
太太点头。但这倒不比“得了”能够懂得。总之梅兰芳一定是一个有名的女人。
张先生同张太太回寓,老太爷把接到了不过一会儿的一封信交给张先生看。老太爷原拆开看过,道:
“聚餐会来的。”
老太爷虽然这么说,也同媳妇不懂得梅兰芳一样不懂得聚餐会。
张先生接在手上看——
启者本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下午六钟本会同人假座来今雨轩欢迎周郁文先生及其夫人新自欧回届时务请
拨冗贲临此上
张祖书先生
聚餐会谨订
张先生不禁惘然。
一九二七,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