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身旁的多惠子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对由纪夫控诉她对父亲的愤怒与不信任,一秒钟也没停下来过。“我爸昨天居然擅自闯进了我的房间,你敢相信吗?”
傍晚五点,照理来说应该是在体育馆练习打篮球的时间,但由于社团活动原则上要在期中考试前一周暂停,所以由纪夫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正值五月中旬,天还亮着,阳光透过薄云,蒙眬地照亮街道。
多惠子的出现十分突然。由纪夫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从岔路上跳了出来,开始对他说起父亲的坏话。
“喂,你要不要听?”
“我不想听。”
“我爸可真是的。”
从市区那边传来用喇叭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为下下周的县知事选举造势。虽然那声音吐字清晰,语调亢奋,却还是给人一种听似爽朗无害实则在强行推销的感觉。不知道等我有了选举权后再听到这样的演讲会不会有不同的感觉?由纪夫心想。
“我爸居然擅自潜入我的房间,是不是很差劲?”
“我记得多惠子的爸爸是公司职员,对吧?”
“是啊,是有线电视的推销员。”
“你家可是靠父亲拼死拼活地努力推销,强忍着泪水和抱怨赚来的钱才建起来的啊。”
“那又怎样?”
“你既然能白住,就别要求太多了。”
“所以他就能被原谅了?”
“他一定是在担心你啊。”由纪夫不情愿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比如说担心你有没有参与什么可疑的活动,或者有没有交男朋友之类的。做父亲的肯定会担心啊。要不就是担心你在放学回家时有没有被讨厌的同学强行搭话之类的。”
“可就算他擅自闯进正上高二的女儿的房间里,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啊。”多惠子长着一张圆脸,皮肤白皙,头发很短,看上去既像阳光的运动队选手,又像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的文学少女。“再说了,我能参加什么可疑活动啊?”
“不是有各种各样的可疑活动嘛。”
“比如传销之类的?”多惠子说道。她的侧脸看起来很认真,于是由纪夫回答她“没错没错”。
“我才没干那种事呢,而且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由纪夫不觉得有回答的必要,于是沉默地向前走去,并琢磨是该寻找下一个话题,还是该丢下多惠子走小路。
多惠子噘起了嘴。“由纪夫,你为什么不说话?我都说我‘没有男朋友’了,你难道不应该说点什么吗?”
“‘说点什么’是指什么?”
“比如‘多惠子居然没有男朋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或者‘这是我的好机会啊’之类的。”
“多惠子居然没有男朋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虽然由纪夫明显是在不带感情地照搬多惠子的话,多惠子却一脸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说“直到上个月为止,倒是有交往的对象”。
虽然由纪夫不是特别想知道,甚至可以说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但他可以想象,要是不问,肯定又会被骂。
“和谁?”
“熊本。”
“啊?熊本学长?”这次由纪夫是真的惊讶地叫出了声。多惠子口中的熊本,就是由纪夫他们篮球部的主将熊本学长。虽说已经在前些日子引退了,然而身为参加过县选拔赛的代表选手,熊本学长依旧是学校里的明星人物。他身高一米八五,跑得快,长相俊美,还有一头会随风轻摇的柔软秀发。真没想到,那个承受着无数高中女生利箭般的目光,如同万箭穿心而屹立不倒的弁庆(注:弁庆,全名武藏坊弁庆(生年不详-1189),平安时代末期的僧兵,源义经的家臣。传说弁庆是身中万箭站立而死,由此衍生出了“弁慶の立ち往生”这一惯用句,意为“进退两难”。)一般的熊本学长,居然跟多惠子交往过。
“但你们还是分手了?”
“谁让那个人到头来只是为了得到我的身体呢。”
要是回答“高中男生不都这样吗?”似乎太蠢了,于是由纪夫答道:“起码比那些贪图财产,或是打算把你绑架了换赎金的人要好多了。”
由纪夫的高中位于市区南郊,处于一片写字楼中,显得格格不入。二人穿过喧闹的繁华街区,沿着带拱顶的街道走下去。车流量越来越小,前方出现一条东西流向的河。由纪夫他们从小就把这条河叫恐龙川。理由很简单,是因为河道的形状看起来很像恐龙的背脊。恐龙川上还架着一座坡度平缓的拱桥,名叫恐龙桥。原因当然也很简单,因为架在恐龙川上,所以就叫恐龙桥,至于形状,自然不是恐龙形的。桥上人行道的宽度足以让五个成年人并排过桥。
在他们前方有几个小学生,懒散地把书包挂在胳膊肘上,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书包。快要下桥时,由纪夫发现多惠子仍然走在自己身边。
“多惠子,你家不在这边吧?”
“没关系没关系。”多惠子轻松的语气反而使由纪夫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到底要干吗?”
“我呢,一直很想去你家看看。而且我听熊本学长说,由纪夫你从不让别人靠近你家。”
“你可不能听信那个只想得到你身体的熊本学长的话啊。”
“你有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家在哪里的理由吗?”
“没有。”要是在这时回答“有”,下一个问题肯定是“什么理由”?
“那就让我去呗。”
“我不想让你去。”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在意。”
“可我在意啊。”由纪夫挥挥手让她“快点回去”,多惠子却毫不动摇。
“我都说了,昨天我和我爸吵架了,所以今天我打算晚回去一会儿,好让他担心一下。”
你害他担心,他更要跑到你房间里去调查了,由纪夫心里这么想着,却无力说出口。
“你就让我去一下你家有什么关系嘛。难道你家有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你要是知道了我家的情况,一定会对我产生无比的敬意,管我叫‘由纪夫大人’的。”
“说什么傻话呢?”多惠子没有搭理由纪夫,转而说道,“真是的,父亲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你不觉得吗?”
多惠子你算不错的了,我可有四个父亲呢,你敢相信吗?由纪夫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等过了这个红绿灯,就真的要到家了。走到这里,由纪夫向多惠子恳求道:“求你了,回去吧。”
由纪夫认为有错的一方应该是非要到别人家做客,在主人不愿意的情况下还硬要登门拜访的人,然而多惠子却固执地搬出“日本宪法规定行动自由”这一莫名其妙的理由,丝毫不肯让步。
“哦,由纪夫。”就在这时,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由纪夫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骑着自行车无视红灯——更确切地说是无视“红灯的意义”——从十字路口对面穿过马路向这边而来的男人。
“唉??”由纪夫垂下了肩膀,毫不掩饰自己一脸的苦涩,叫出了对方的名字,“阿鹰。”
或许是因为刹车的方式太粗暴,自行车的后轮蓦地在空中翘起,以一种前倾的姿态停了下来。来人的脸上出现了在高中生脸上都不多见的得意笑容,看来是对自己的停车方式十分满意。都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由纪夫苦笑地想着。
“你刚回来啊?我正要走呢,要跟你错过啦。”不知是不是受到名字的影响,阿鹰长得就像某种猛禽。他的鼻子又大又挺,眼神十分锐利,像在寻找什么猎物一般。他爱穿的衣服不是红色衬衫就是带有花哨图案的夹克,虽然大多是些没什么品位的休闲服,却与他很相配。
“去打柏青哥?”由纪夫问道。
“是去看赛狗啦。”阿鹰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这么说来今天是周三,正是夜场开赛的日子。“还没吃够苦头啊?”
“别这么说嘛,我要是没了赌博,还能剩下什么呢?”
“确实什么都不剩了。”
听到由纪夫直白地赞同,阿鹰又皱起眉说道:“不不,总还是会剩点什么的。由纪夫你也一起去呗,去看赛狗啊。”
不知道是因为政策放宽,还是因为这里是经济特区,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法律有了变动,总之,县里从三年前起开始允许举办赛狗比赛。简单来说,就是狗版赛马。从今年一月起,每逢周三、周五、周六都会举办官方赛事。虽说赌注金额有上限,但只要年满十六岁,哪怕是高中生也可以入场观赛。一开始有很多反对的声音,认为这样一来会助长孩子们的侥幸心理,不利于青少年的成长,不过最终还是“这样可以让孩子从小就学到金钱来之不易”的意见占了上风。
“我就不去了。”
“真的吗?太遗憾了。说起来,那群格雷伊猎犬在夜幕降临后的赛场上沐浴着灯光狂奔的飒爽英姿,那可真是美极了。”阿鹰眯起眼看向街道和天空的边界,像在眺望海市蜃楼一般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赛狗?我也想去看看。”这时多惠子插了进来。
“赛狗可真是棒极了。以时速七十公里奔跑的狗,光是在一旁看着就够令人心醉的啦。”这么说完之后,阿鹰看着多惠子,问道,“咦,你是?”虽然由纪夫试图通过改变站位和姿势来遮挡,好让多惠子不在阿鹰的视线范围里,但看来没能成功。“由纪夫的同学?”阿鹰问道。
“对对,我叫多惠子。”多惠子立刻进行了自我介绍。
“莫非你是他的女朋友?”看到阿鹰的眼睛闪闪发亮,由纪夫烦躁地说着“怎么可能”。
多惠子却来了兴致,故弄玄虚地笑着说:“也许是哦。”
“真的假的?”阿鹰看上去开心极了。他的这种表情似乎在哪里见过。由纪夫刚想了一下,就立刻回忆了起来。那是去年年末,阿鹰在有马纪念赛上中了连胜复式(注:连胜复式是一种新型博彩投注形式,一九四七年开始被引进日本。无论先后顺序,只要猜中第一名和第二名,就算中奖。)的时候,当时还是因为涂错了号误打误撞才中的奖,而现在他高兴的样子就跟那时一模一样。“我的天哪,这一天终于来了!”连这句夸张的台词都和当初在有马纪念赛上中奖时说的一模一样。他又感叹了一句,和多惠子握了握手。
“这种事由纪夫从来不跟我提。我就说嘛,他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呢。”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哦。”多惠子附和着,随即仿佛突然想到一般问道,“啊,请问您是?”
“我是由纪夫他爸,他爸啊。”阿鹰得意扬扬地说。可能是他那尖尖的虎牙太醒目,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总像是带有什么企图。
“啊,是这样啊,原来是由纪夫的爸爸啊。”多惠子一脸信服地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对阿鹰回了一句大概是出于礼仪才说的话,“您确实和由纪夫长得很像啊。”
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啊,由纪夫慌乱地想着,但为时已晚。阿鹰一脸幸福地双手握住多惠子的手,问道:“是吗?很像吗?”
“嗯。”多惠子似乎也对阿鹰表现出的异常喜悦有些发怵,向后退了一步。
“我和由纪夫果然很像啊。”阿鹰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随后跨上了自行车,说时间不早了,该出发了。“别让多惠子跟其他家伙见面哦。”他刚说完就抬起了自行车前轮,“今天我要是赢了,咱们就去吃点烤肉什么的吧。”话音刚落,他就一溜烟骑走了。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你爸爸,真是太巧了,”多惠子说道。“不过他刚才说的‘其他家伙’是指谁啊?”
“就是其他几个爸爸呗。”
“什么叫其他爸爸?谁的爸爸啊?”
“由纪夫你太奸诈了,实在是太奸诈了啊。”多惠子的声音里夹杂着责怪与感叹。这是她走到由纪夫家门前,看到他家的宅院后说出的第一句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对自己说这种话,由纪夫感到很新鲜。
“我怎么奸诈了?”由纪夫皱起眉问道。
“由纪夫你居然是个有钱人啊。”多惠子噘起嘴说道。
由纪夫不知该如何应对,姑且先抛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你认定我是有钱人?第二,有钱怎么就奸诈了?”
“你看啊,这根本就是豪宅嘛。这得有多少坪啊?肯定能有我家两倍大了,两倍!”
由纪夫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家。庭院外围着栅栏,里面的草坪和花草树木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石道通往玄关。这栋两层高的独栋小楼,由纪夫早就看惯了,因此不觉得有什么,但与同一住宅街的其他人家相比,确实大了不少。“确实挺大的。”这点由纪夫也承认,“但是我家里人很多,所以其实住着还有点挤呢。我家的人口密度跟别人家不一样。”
“我记得你不是独生子吗?难道不是算上爸爸妈妈一共三口人?”
“我爸我妈和我,一家六口人。”
“数字对不上啊。”多惠子说道。她一边咕哝着“什么情况”,一边探出身子,仔细看门口柱子上的名牌。“啊,这里有好多个名字啊。”
由纪夫一边想着“事已至此,就无所谓了”,一边打开门走了进去。多惠子当然紧随其后,不知道她是觉得“死也要死个明白”,还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弄清真相就不回去。
“参观完我家,就立刻给我回去啊。”
“明白,明白。”多惠子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四周,“这么大的庭院啊,真是太奸诈了。”
走在石道上,由纪夫看到一个男人杵在院子里,便开口打了声招呼:“阿悟。”那人脚边有根橡胶水管,看样子是正给花草浇水浇到一半,然而他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完全沉浸在文库本的世界之中。戴眼镜的男子回答“是由纪夫啊”。刚看到由纪夫身后的多惠子时,他的眼神有些讶异,随后立刻舒展开眉头,冲多惠子打了声招呼。“你好。”
“这是谁?”多惠子凑过来小声问。
“我爸。”
“你爸?”她转过身,指着刚才阿鹰离去的方向嘟哝道,“可刚才那人也??”
“那个人是我爸,这个人也是。”由纪夫边说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从口中吐出。
“我不太明白。”
“要是想管我叫由纪夫大人,劝你赶紧趁现在。等再过一会儿,你会想给我加上爵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