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音乐方面的随笔,《最后的海菲兹》是我写的第一篇,写在1989年的夏天。那是我最痴迷音乐的时候。闷热无雨和无语的夏天,无处可去,无事可干,几乎天天宅在家中,打开音响,塞进各种各样的唱片,让音乐在窄小的房间里肆无忌惮地荡漾。何以解忧,唯有音乐。
就是在这一年的初春,我出差到德国——那时还叫西德,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攒下的马克换成美金,买了一台当时最好的山水牌音响。说来有意思,音响是要等到回国时才能取到,但我在西德期间却急不可耐地先买了好多盘CD,未雨绸缪一般,跃跃欲试。更有意思的是,那里面竟有一张是鲍勃·迪伦的《鲍勃·迪伦的档案》(Documents of Bob Dylan),里面一共有七首歌,其中第一首就是《大雨将至》(A Hard Rain's A-Gonna Fall)。绿色的底色上是年轻的鲍勃·迪伦抱着木吉他对着麦克在唱歌。
这盘CD跟随我那么多年,常常在听,却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鲍勃·迪伦,如今的他竟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如今,柏林墙早就倒了,西德没有了。
一晃竟然是27年前的事情了,真有岁月如飞,恍然如梦的感觉,人生难得再有一个27年供我挥洒。音乐和人生一起走过,只是人已苍老,而音乐依然年轻。
写了27年,我依然是个外行,只是一个只懂皮毛的发烧友而已,信笔涂鸦,无知无畏,随心所欲,落花流水,竟也蔚为文章。将这些所写的音乐笔记结集《音乐笔记》一书,是2000年的事了,这本书当时由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想想,出版此书距今也已经有16年的时光了。今天,承蒙新星出版社不弃,让这本书得以重新整理再版,让读者可以从中看到一个爱乐者这么长时间里的爱乐轨迹,也让我有一个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机会。尽管26年来,路上留下的脚印歪歪扭扭,却毕竟有属于自己的心情和感情,雪泥鸿爪,是自己一份难得的纪念。有音乐陪伴的日子,总是美好的,即便是雾霾笼罩的日子,也因有动人而感人的旋律弥漫,而让心里明朗一些,湿润一些。
需要向读者交代的,自《音乐笔记》出版以后,这16年来我又陆陆续续写了一些了新的文字,也陆续出版了新的音乐随笔的集子,这里包括《只为聆听而存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倾听与吟唱》(文汇出版社2002年)、《牧神午后》(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音乐的隔膜》(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春天去看肖邦》(学林出版社2007年)、《天堂兄弟》(商务印书馆2010年)、《肖复兴音乐文集》三卷(学林出版社2010年)、《肖复兴音乐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等多种。
因此,现在由新星出版社出版的《我的音乐笔记》,是从这十余种集子里精选出来的文字。同时,也收集了这几年新写而未能结集的一些文字,希望不辜负读者的希望,能够编选一个稍稍满意的选本。这些新写的文字,大多集中在本书的卷四中,愿读者明察,也希望读者能够喜欢。当然,更希望得到读者的批评。
说到读者的批评,我觉得音乐会让人与人的心接近,我出版的每一本关于音乐的书,几乎都得到过读者的批评,指出我的浅薄和谬误,并宽容地表达他们对我的关爱。“同是天涯爱乐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是远在美国新泽西的一位读者,在二十多年前赠我渴望得到却一直没能买到一盘唱盘时写信送我的一句话。他漂洋过海寄给我的那张唱盘,和他写给我的信,我一直珍藏着。我们能够在音乐中相逢相知,对我真的是一种福分。音乐中有世上最美好的一种境界。我始终认为包括文学在内的一切艺术,都应该向往音乐的境界,所有音乐都指向心灵的深处。音乐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泛宗教。我实在要感谢音乐对我们人生的救赎,对我们心灵的滋润。
14年前,在《聆听与吟唱》一书中,我曾经写过这样的一段话,它表达了我对音乐这样的感情,我愿意把它再一次抄录在这里——
世事沧桑,春秋演绎,生活中发生着许多有意思和没意思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音乐对我始终如一的陪伴,无论什么样的情况,坐在音响前听音乐,坐在电脑前写作,便立刻荣辱皆忘,月白风清,心一下子格外清静。真的,没有比听音乐和写作更惬意更快乐的事情了。实在应该感谢世界创造了它们——生活被它们所拯救,起码对我是这样。
2016年岁末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