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镇风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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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竹溪镇之小,小到难以形容它。有人说,东街跌筋斗,西街捡帽儿;也有人说,在北街听句话,带到南街还是热的。不过,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大凡一个集镇应有的场面,竹溪镇都有。这里价廉物美的竹器篾货,和一道清澈得可以净心的河湾,在川东山区一带,也算小有名气。

太阳刚揭开笼罩在山乡面上的薄纱,竹溪镇便有了活气。卖发糕、油条、蔬菜的黄金时刻一过,镇中心的照相馆就开了门。年轻健美的照相师揉揉手臂,慢慢地下铺板。小得可怜的玻璃橱窗露了出来,里面有两幅照片,左边一幅是位老农民在编篾活,题为:心红手巧;右边一幅是个在挥锤开石的大姑娘,题为:志在青山。照相师嘲讽地撅撅嘴,用抹布在玻璃窗上胡乱擦了擦,便蹲在门槛上看街景。

从东街走出个衣着工整讲究的青年人,瘦长的身段,清秀的脸,自带一股俊气。他手拿裁剪、竹尺,迈着潇洒的步子,径直走进照相馆,端把竹椅坐在门边。他是裁缝铺里出名的青年裁剪师,人称“少裁缝”,照相师的好朋友。他们都不说话,把眼睛盯向南街,等候另一个好友——理发师小潘。他昨天下午进城,带回来什么新奇消息,是他们最为关心的。这三个知心密友,无论学识、才干、人品,在镇里的小青年中都出类拔萃、百里挑一。

过了好一阵,南街口才冒出一个熟悉的圆头来。圆脸,圆眼,粗壮得像筒圆木头的小潘,啃着油条,摇着慢步,优哉游哉地来了。那表情,那眼神,像根细木棍儿撩拨着他的朋友们的心,不由得叫人暗骂道:“刮刮匠这副样儿,真比进了省府,放了道台还得意哩!”

小潘还没走拢,便扬声叫道:“泡茶!”

照相师和少裁缝极力露出淡漠的神情,一个提热水瓶,一个捧茶叶盒。刚要动手,又听他喊道:“三花!”少裁缝心里一热:吔,硬是有重大新闻呢!照相师不露声色,寻出个细磁茶缸,笑道:“你小子把肠子酸断了,电焊都焊不起。”

泡好茶,少裁缝眨眨眼,逗乐道:“剃头,你这般高兴,是不是碰见了林妹妹哟!”

憨直的小潘,本藏不住什么秘密,立即红着脸道:“哪里嘛,是我肖表姐回来了。”

“哎呀,肖洁回来啦?”照相师和少裁缝着实吃了一惊,却又半信半疑。

小潘生怕两位好友不信,急忙道:“昨天婆婆叫我去城里接客,我问是哪个,她只顾笑又不说。我赶到县城车站,班车刚拢,走下一个人来,把我吓一大跳。她那打扮,连城里人都看傻了眼。”

“快,讲详细点!”一谈到穿着打扮,少裁缝兴趣盎然。

小潘眉飞色舞,搜肠刮肚找词儿形容:“她上穿鹅黄色的确良绣花短袖衫,下着银灰色细腿宽脚裤,脚穿白色镶花半高跟皮凉鞋。最引人的是那披拂在肩头的波浪式卷发,把我这理发师都看呆了……”

“啥细腿宽脚裤哦,正名儿该叫喇叭裤。”少裁缝是镇里的时装权威,忍不住纠正道。

小潘平日总只有点头的份儿,今天却不然了:“就不是喇叭裤,表姐就叫直……裤,不,叫筒……裤,对啦,直筒裤!”

“管他叫啥,往下讲!”照相师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正在发呆,忽听得一个甜蜜蜜的声音:‘二表弟!’没等回过神来,我便大喊一声:‘表姐!’她走过来,递给我个大提包,说:‘你给我提“三洋”吧。’”

“山羊?她从省城到山里来还带山羊?你瞎编!”照相师生气地吼道。

“哈哈,”小潘笑道:“我开头也不晓得是啥玩意儿,一问才知是台国外产的机器,会唱歌,会朗诵,还会念洋文哩。表姐说,那是她的学习工具。”

照相师和少裁缝不再吭声了,就凭这些新名词,便足以证明小潘的消息可靠。肖洁不光回来了,还带来一股现代风,使三个小镇青年的心潮,微微荡起涟漪。

肖洁是镇上小学罗校长的孙女。她爷爷肖云庵是县里知名的民主人士,一生搞教育,死在书案上,很受人敬重。她从十岁起,就跟奶奶做伴,经历过小镇“文革”的动乱,又在镇外青竹山当过几年知青。直到七八年三月,她考上大学,才回到省城工作的父母身边。她外出刚两年,就带回一股新鲜的信息,怎不叫久处偏远乡镇的青年感兴趣呢!

“嘘——”三个凑在一起的脑袋猛地弹开了。照相师用嘴呶呶街上,压低嗓门对少裁缝说:“喏,你未来的丈母娘。”

一个利落精干的老太婆,严肃稳重地绷着脸,急冲冲地迈动三寸小脚。她是竹溪镇有名的居民委员,丈夫姓李,本人姓氏不详,人称李委员。从土改起,她就投身社会,为公众服务。反右倾,办食堂,揪走资派,打“四人帮”,她一样积极,也不计较升迁,干了三十年还是个委员。只要同她相处一次,便会感到,这是一个正派、好动、爱管闲事、常把共产主义和封建思想混为一谈的革命老太太。

李委员目不斜视,对直冲进南街。他们望着那一颠一簸的瘦小背影,总想不出,她哪来那么好的精神。突然,三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李委员的小脚,跨进了肖家院。

他们呆呆地望着那有一株黄桷树的小院,不知说什么好。

“糟!”照相师失声叫道:“她要去找肖洁。”

“那老太婆眼里,直筒裤、高跟鞋都属异端邪物,再加个‘三洋’,更要大动肝火啦。”少裁缝担心地说。

“咋办?咋办?”小潘的心被提到喉头,再也坐不稳了。

还是照相师老练些,对少裁缝说:“你赶快到五金厂去找李小珍,让她去探个详情。剃头和我,抽空也去侧面打听,有啥消息,晚上在茶馆碰头。”

说罢,三个好友连茶都没喝,便匆匆散了。

竹溪镇虽小,茶馆倒有两三处。生意最兴旺的,是小西街桥头那一家。其主要原因是离李委员家远,那些讲评书、打渔鼓筒的民间才子,自打倒“四人帮”后才重新出山的艺人们,乐意到这里来,自然也带来一批好品茶排遣的听众。也真是,你评书讲到精彩处,突然跳出个老太婆,手叉在腰间嚷道:“——你先生又在放毒哇!”叫人既受惊吓,又怪不舒服,多煞风景呵。

今晚是杨春龙的评书《丝绸之路奇闻录》开场。一擦黑,桥头茶馆就满座了。以自编自讲名传川东的杨老先生,任何一本评书都不落俗套、扣人心弦。只要他惊堂木一响,蜂桶般的茶馆就静得像深山老寺里的禅堂。

三个声望颇好的年轻人的光临,使茶博士脸上增色不少。不过,他们一无心品茶,二无心听书,阴沉着脸在屋角低声谈话。

“少裁缝,咋搞起的?快讲嘛。”小潘最沉不住气,敲着杯盖,连促带催。照相师毫不声张,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慢慢画着字儿圈儿,表情格外沉重。

“喳!喳!喳!”惊堂木响了,紧接着是老先生那带诱惑力的声音:“话说永徽二年,唐朝与西边大食国通好,就连东罗马帝国也派来使臣……”

激动的少裁缝,连开场白都没用,便讲开了《李委员晨访肖家院》。

李委员脚没进门,就喊道:“罗校长,罗校长呃——”

正在树下读报的罗校长猛吃一惊,脸刷地变得灰白。浮肿的眼皮抖动两下,温厚的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是李委员,快坐,快坐。”为孙女的事,她通宵没睡稳,热情的话里也带几分困倦。

李委员并不落座,眼珠朝厢房关切地转了一圈,诡秘地问道:“你的宝贝孙女回来啦?”

罗校长心里咯噔一跳,红潮涌上面颊,她担心的事竟来得这么快。昨天肖洁一到家,她就不舒服,那身穿着太扎眼了。但她又不好责备刚回来的任性的孙女,不等你把话说完,肖洁准会抢白:“五四运动那阵,你剪新式短发,穿新式短裙,拿本《新青年》到处宣传,我的勇气哪如你哟!”提起那段生活,她既怀念又不安。感到自己像一块带锋的石片,卷入生活的江涛中,被岁月搓磨得如同又平又圆的卵石了。年轻不合时宜,老来必吃苦头。这是每次政治运动之后,她内心痛苦检讨时常想的一句话。万没想到,在自己羽翼下长大的孙女,才去省城二年就变了,居然还敢把城市风气带到乡镇来。她抽口冷气,望着秋风黑脸的李委员,支吾道:“她回来住几天,温习功课。”

“是哟,”李委员嘴一撅,“那身打扮哪像个学生,比先前太太小姐从汉口回来还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