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人村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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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牛车

一辆孤独的牛车在孤独的机耕道上缓缓行进。高悬在冷寂天空间的太阳同样孤独,淡黄的日光飘落山野便被秋风瑟瑟地吞噬许多。太阳只好跟着牛车走才少些寂寞。秋野一派老绿嫩紫,偶有几簇红叶山火般闪闪烁烁使日光更加逊色。山风很硬,车轮的吱嘎声很硬,他的心情也很硬。

赶车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他不像一般山民那样黧黑,面上虽有不少风霜痕迹,穿着却像位教书先生或者区乡干部。那对不大不小的眼珠不时透出机敏的灵光,也不时透出沉甸甸的郁闷。

牛车蹒跚地翻上一道山坳,前面一片缓坡深处的青林里露出一团污黄的茅草屋顶,他的心跳加速,用竹鞭对准黄牛肥实的屁股使劲一抽,“啪——”牛车猛地一窜,吱吱嘎嘎的轱辘声划破一片几乎凝固的寂静,满满一车青砖也快快活活地抖动。

三岔路口,汉子用两把铁夹熟练麻利地卸下砖,丢给脊背雄健的花鼻子黄牛一捆青草,抖抖衣衫上的灰尘从容地走入那片青林。太阳便蹲在树林上空歇息,黄黄的光片在汉子肩背和茅草屋顶活泼跳跃。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早等候在茅屋门口,她清秀文静笑起来白皙的双腮就旋出两团桃红的光艳,一件淡紫花布薄袄紧箍着那成熟妇人的身躯有点蛊惑人心。茅屋前的空地堆满了砖石木料,一副家业即将兴旺的样子。

汉子不看女人,径直走到石阶前正冒热气的面盆边洗脸,那股熟悉的女人香气立刻往他皮肤里骨子里钻,通身疲劳很快消散了。

女人痴情地看着那宽厚的紫铜色背脊,忽然忧郁地一笑闪进了内房。汉子丢下毛巾敏捷地跃上石阶,进屋后门都不关。

不一会儿,宁静的茅屋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木床的摇动,又像是秋风和青叶的絮语,还像是肉体和灵魂的撞击,忽而轻柔忽而激越,一种生命的泼泼欢情迅速充盈茅屋每个角落。那声响持续三个多时辰戛然而止。一片空寂中,汉子和女人从内房出来,两个都衣衫不整头发蓬乱面颊绯红,两对眸子空空蒙蒙好像把体内的什么耗空耗尽了。

沉默。对视中沉默,忧愁很快压倒欢情在小茅舍弥漫。

汉子说:“料备齐了,你请人动工修屋吧。”

女人点点头,网样的目光死死罩住他。

汉子又说:“屋起好就把婚事办了,那个主儿也是条汉子,你们往后的日子,好过。”

女人点点头。锥样的目光往他心底里钻。

“我们那娃……”他嗫嚅好一阵,才说,“有出息就行啦。”

女人笑了,桃红在丰满水润的双腮上轻轻旋动。这是汉子最爱看的模样。

她说:“我们那娃在学堂成绩好,先生都夸他,你尽管宽心。我跟那个主儿讲了,竹筒倒豆子倒个干净。娃还是跟你姓,他满口应承,你尽管宽心。”

他眼眶有些湿润,竭力压住在胸腔骚动的热潮,缓缓嘘出口气,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女人说:“为我们娘儿母子,你坐几年大牢,我……实在舍不得你,唉,如今舍不得也要舍,有啥办法!只巴望你往后……多保重身子骨。”

汉子说:“莫啥,我情愿。不过……我从今往后不会……不会驾牛车走这条山道啦!……”

他们不再说啥。再也说不出啥。彼此默默相望,直到浓浓的眷恋慢慢沉入眼底心底,倦乏的光泽在两张脸上同时蔓延。

女人依着茅屋的门柱望着汉子大步穿过密密的青林。天上有鹧鸪在叫,那啼音不带半丝凄凉。

玄黄的秋日在漠漠长空颤颤而行,犹如他这架在崎岖山道间颤颤爬行的牛车。太空尚有很多坎坷迷惘还莫说世间。有些事他想过多少遍了,此刻又在心头清晰地复印。

他前半生的坎坷都和女人有关,为啥他也搞不清楚,可以说是命运也可以说是缘分吧。

汉子是名震川东的烈士的遗孤,从小受到村里县里抚养照顾,刚成年就被父亲的战友用专车接去省城,参军——入党——提干,年纪轻轻就当了部队招待所所长。所里他遇上一个瓜子脸丹凤眼的小女兵,对他大有风情,可当他欲对她有所动作的时候,鬼女子却嘶声号嚷。这一嚷把他什么都嚷掉了。父亲的战友叹口气,又把他送到民族干部训练班去学习深造,毕业后就是少数民族地区的领导干部。和他同桌是个红苹果般漂亮的凉山阿咪子。可是一学期过后,阿咪子悄悄走了。班上很快传出她是堕了胎才不得不走的。于是他成了众矢之的,而他不否认也不承认,整天郁闷,任何人问话都不理不睬。一纸告示,他被开除学籍,罪名是破坏民族团结。父亲的战友再无可奈何,让他回到县里。县里慑于他父亲的威名要安排他当干部,却因他坚定地拒绝大松一口气。

他回到巴人村重新开始他的生活。在外面闯荡几年后他才明白自己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女人。他的一切都在这片雄奇峻峭的山野里。他回村就结婚,娶了一个温顺强壮能干豁达的本地女人,生下一对白白胖胖的儿女,从此再艰难沉重的日子也压不垮这个家了。

后来,他碰上这个面黄肌瘦孤苦伶仃的小女子,一种夹杂怜悯的男人的温爱,使他的身躯在那蜷缩在青林的小茅屋里搁浅,把她调理成清秀丰满笑意盈盈的妇人;她又为他生下同样白白胖胖的儿子。他成了两个家的男人。那个女人和这个女人都知道,却从未问过半个字。他又快活又不安,稍许平静时一种犯罪感就紧紧缠绕他无力挣脱。日子一天天过下来,直到那天公安局严肃告诉他触犯了法律要坐牢,他才真正安定,坐牢就坐牢,他认了。

本来从劳改农场回山就要和她断的,可见到那低矮萎缩的小茅屋,滚到嘴边的话又像石子一样坠入心底。总算弄起一部牛车在山道上滚滚爬爬整一年,为她和他们的娃挣下一座青砖瓦房,这才把憋得生芽的话吐出来。

她是聪慧通情的女人,也在默默地等待这一天。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亲热,每个人身上都像有个偿付情债的小鬼附体疯狂缠绵,都恨不得钻入对方的身子深处,然后像绷紧的钢绳“咔嚓”挣断,再也无法重合,彼此都得到一种解脱的快感。

生活在结束的同时已经重新开始。汉子为这样结束和开始感到愉快和宽慰。

花鼻子黄牛拖着空空的车架轻松地走在空空的山道上。汉子感觉一种空虚的轻松,甚至想唱山歌小调,心却很空,一丝莫名的愁绪在里面隐隐抖动,方才和她猝然分手毕竟是下狠心干的啊。

牛车进了村,碾着淡淡秋光在青石街面上踽踽而行。他家的妇人老早就候在门口,眼里布满担忧和期望。车轱辘的吱嘎声刺激得脸庞倏地红潮陡涨,她慌慌张张跑进堂屋。饭桌上摆满香喷喷的菜肴和汉子爱喝的高粱白酒,像是要庆祝什么。妇人忽地感到自己干了傻事,想收起来往碗柜里藏,手却僵了似的无力动弹,心儿忐忑不安,呆立在桌边发愣。

灶边坐着两位老态龙钟的盲人,他们各抱着装乐器的布袋,一眼就能看出是串村走户卖唱求生的流浪艺人。他们表情麻木而又复杂,耳朵却灵敏地倾听着,看来都不是先天的瞎子。

他好热闹,向来对讨口化缘卖艺糊口的外乡人慷慨热忱。她留下他们是想讨他欢喜,因为今天这日子他实在不好过。

把牛套在屋外核桃树边,丢给它一捆青草。他拍拍巴掌迈着敦实步子进屋,打量一下妇人和饭桌不露声色地坐下,把酒瓶牢牢抓在手里,朝两个老盲人笑道:“嗬,还有稀客,请上席喝酒。”

盲艺人忙欠欠身子:“不啦不啦,我们给当家人弹唱几曲开开心吧。残废人出门在外,也靠你大哥多帮衬包涵点。”

话间,他们从布袋抽出三弦和渔鼓筒,便“咚咚咚嘭嘭嘭”地弹奏击打,干瘪多皱的嘴巴也咿咿呀呀吟唱起来。汉子大口喝酒,几乎听不清他们唱的什么词儿,好像是朝贺他五谷丰登家业兴旺,又好像在诉说人世的艰辛,再好听的曲儿从那苍老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都带几分悲凉。妇人还在发愣,那些曲调她同样没听清什么,可那情绪和心境很吻合。

一曲长歌终罢,两个盲艺人同时“咳咳咳”地大咳大喘,如两只破旧不堪的风箱。他站起身走过去,掏出一张大票塞在更年长那位枯藤般的手里,轻声说:“劳累二位老人家啦,请到别家去吧。”

老人激动地摸索着那张票子,虽不明白这意外之财为何而来,却识趣地拉起同伴拱手告辞了。

他再次抓起酒瓶,对仍在发愣的妇人说:“你也来吃嘛。”

面容白白的妇人温顺地随声落座,却不拿筷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方才盲人们弹唱的悲凉曲调还没从心头散尽。她很想从他颜面上看出什么来,可他不再吭声只顾吃菜喝酒,神色平淡得啥也没有。

妇人终于忍耐不住,怯怯地说:“其实,你和她断不断也没关系,我还想和她认个姊妹呢。再说,那娃,也是你的亲骨血啊,我看你往后驾牛车路过,还是去……”

“放屁!”汉子的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擂,震得碟碗酒瓶“哗啦”直响,“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

妇人赶紧闭嘴,一声不吭,她的脸庞忽地由白变红掩饰不住从内心冒出来的俏丽。

汉子皱眉思考着什么,不再吃喝,凝神良久猛地站起来铁青着脸孔对妇人喝道:

“快给老子拿几个鸡蛋来!”

妇人心房一阵悸动,不敢劝阻也无意劝阻。多年夫妻生活使她熟悉男人的脾气个性,乃至那些潜伏内心深处的意识和情感。今天清早他说去拉最后一车砖,她就明白这是他和那个清秀女人的最后一天了,所以为他备下这桌酒菜还毅然留下两位盲艺人。

汉子接过鸡蛋提起酒瓶就往屋外走,一团黄亮的阳光正好照着花鼻子黄牛和牛车。他走过去轻轻摩挲黄牛的脊背头部,然后把鸡蛋一个一个敲进它嘴里,黄牛吃得香甜,细长的尾巴情不自禁地向主人舞动。

他利索地套好牛车,跳上去用竹鞭在牛屁股上轻轻一点:“驾!”花鼻子黄牛立刻抖擞四蹄疾走,“吱嘎吱嘎”的轱辘声有节奏地响遍山野。

妇人追到核桃树边,双脚一软把树干紧紧抱住,两行滚烫滚烫的泪水怎么忍也忍不住,“啪啪啪”地滴在龟裂的树皮上。

牛车一边走汉子一边喝酒,嘴里哼着山歌野调,词儿迷蒙不清,声音却很是苍凉悠远,弥漫在幽长的山谷里,和晚秋深山景象浑然一体交融不散。

那两位老盲艺人在冷漠山道上相依相扶匆匆而行,专心执拗地奔向下一个山村,牛车辚辚越过也毫无觉察。

前面那道紧连悬岩的险恶陡坡他最为熟悉,他没像以往那样跳下车一手紧捏车刹一手死勒牛鼻套,也没用宽厚的肩膀死死抵住车辕。此刻,当那道陡坡赫然出现,他毫不慌张纹丝不动,冷静地一口喝干残存的高粱酒,把空瓶在岩壁上摔个粉碎。

“驾!——”

一声大吼惊动寂野,花鼻子黄牛精神亢奋扬蹄狂奔。

“啪啪!——”

竹鞭又猛又快抽击它的皮肉,整部牛车“哗啦哗啦”喧响,像要垮架一样。

牛车的主人敏捷地跃下车,冷峻地目送不顾一切奔跑跳跃的牛车,好像眼前什么也没发生。

悬岩愈来愈近。在深谷沉浮的云翳有些炫目。

牛车猛地腾空,再缓慢地坠下去,坠下去……

岩谷一片沉寂。

过去许久,还是沉寂。

汉子伫立悬岩之端,面容出奇平静。

山道上两个老盲艺人相依相扶匆匆赶路,他们看不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

短促的秋天即将结束,夕阳却异常地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