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亮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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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今天是妹妹新月的生日,满十九周岁。

溺爱女儿的妈妈高春碧,清早起来就杀了一只大红公鸡,要做一锅女儿们爱吃的板栗鸡。外表严峻、内心温厚的爸爸肖世炳,也默默地从屋阁下取下一块腊麂腿。

在肖家,在月亮溪畔生活的大多数农家,多年来已没有做生日的兴致了。因为穷,还因为胸口里憋着一股子气。记得四年前,新月满十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为给不给她做一碗蛋花面,就争执了半天。最后,妈妈噙着酸涩的泪水,从立柜里抓了一把板栗给她。爸爸还沉着脸咕噜一句:“省着点,靠它买盐哩。”

这样正正规规、痛痛快快地给女儿做生日,在高春碧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她带着一种女主人的自豪感,掏出五块钱给新月,爽快地道:“小月妹,到代销店给你爸爸买瓶酒,要牌子好、价钱高的!”

“哎!”新月清清亮亮地应了一声,抓起一只竹篮,轻捷地走出门外。

一条石板小道,舒展地铺进幽深茂密的竹林,斑斑点点的夏日阳光,落在青色的石板上,落在石板缝中那些粉红、淡紫、鹅黄色的野花上,带着一种光彩交映的生动景象。

每每走进这条曲曲弯弯、渗透着温馨和甜润气息的小径,新月的心里就像扑腾着一只小鸟,想唱歌,想飞跃。

呵,十九岁了,真正变成大姑娘了。再看到那些毛头小伙子投来闪闪烁烁、发痴发呆的目光,我的心儿不会“扑扑”乱跳了;再听到有人唱“幺妹你听我说吔,哥哥怀里哟装着一团火”之类的撩拨情怀的山歌,我也不会慌慌张张、脸红脸烧了;我和那叫人生气、又叫人喜爱的岩生哥,也用不着偷偷摸摸,专找月黑头的晚上相会……哎呀,真是人大心大了么?我的脸恐怕比那朵花还红哟。才十九岁哩!在爸爸妈妈眼里还是个黄毛丫头呢,在姐姐心里也不过是个顽皮的小妹妹呢。哼,那些舌头闲不住的婆婆妈妈,见了我总要东瞅西瞅,从头顶评到脚跟,说我眼睛如何水灵,鼻子如何俊俏,脸蛋如何秀美,身段如何窈窕……简直把我吹成月亮溪的小仙女啰。就连忠厚直爽的岩生,和我在一起,也要结结巴巴说些“月亮星星、花儿草儿”的话来赞美我。我真的那么好看?好看得就跟书本上说的西施和王昭君一样么?我从不那样认为。因为我心里,有一个真正美丽的人儿,她才是月亮溪的骄傲呢。她就是我的亲姐姐——秀月。说实话,只要看到她,我的心就格外欢快。那弯弯的、淡淡的、细细的眉毛下,一对黑黑的、亮亮的、柔柔的眼睛,不管你有多大的火气,只要它轻轻一笑,就会冰消。在姐姐面前,我算什么呢?像岩生说的,一朵小野花,一朵带刺的小野花。

新月高高兴兴地走着,塑料凉鞋敲着石板,发出活泼泼的声响。猛地,她站住了,屏住气,轻轻拨开一团竹枝,朝月亮溪望去。

缀满蓝天星、野百合、相思子和金盏花的河滩上,坐着一个姑娘,那纤巧的背影,线条柔美动人。她身旁的竹篮里,盛着洗净的蔬菜瓜果。她凝望着河对面的山岩,像在倾听什么,两只手把又黑又软的长辫慢慢解开,又慢慢编好,那浑圆的肩头在微微颤动,仿佛她内心有一股潺潺细流在轻淌。她看上去有点哀怨之情,而那红润丰腴的脸庞上和漆黑晶亮的眸子里,却隐隐闪动着青春的热情光焰。

“姐姐在看啥?想啥呢?”新月眉头一扬,目光跳向对岸那座青葱峻秀的山岩,马上就明白了。

一片年轻英挺的松林之中,有间孤独的小木房,里面住着一个叫方辉的青年,一个使所有月亮溪的姑娘都觉得神秘、新奇的青年。他出生在繁华的省城,又是林业学院的大学生,在林业研究所坐不住,偏偏要钻进老山里来育树苗,什么泡桐呀,刺楸呀,小叶桉呀,疼得像心肝宝贝似的。他是个怪人。前年夏季的一天,小木房里来了一位漂亮姑娘,那浅蓝色的连衣裙和肉红色的长丝袜,曾引起多少山里姑娘的羡慕啊。小木房里一夜没熄灯,不时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和感人的哀求声。第二天清晨,乳白色的雾幔刚从深谷飘然而起,树梢上鸟巢里刚发出唧喳的絮语,那漂亮姑娘就拎着她的小提箱,匆匆下山。她脸上虽留着伤心的泪痕,脚步却坚定轻快。站在门前的方辉,眼神是那样严峻冷淡,但也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从此,他属于大山和森林了。渐渐地,机敏的新月发现了一个微妙的情景,只要姐姐出现在溪边,对岩的小木房里就会飘出悠悠绵绵的笛声,那样执著,那样真诚,就像依偎着峨青山的月亮溪,毫无保留地袒露内心的情感。姐姐渴望听到这笛声,又害怕听到这笛声,那欣喜而又惊慌的神情,真是又可爱又可怜。他们之间,有啥秘密呢?

果然,笛声又从青翠苍郁的松林里荡出来,轻柔婉转、情深意长。坐在草滩上凝思的秀月,浑身一颤,陡然满脸绯红,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朝四周望望,猛跳起来,提起竹篮,头低低地埋在丰满的胸前,小跑似的闪进了竹林。

是方辉大哥爱上了姐姐,还是姐姐爱上了方辉大哥呢?新月说不清楚。不管谁爱谁,都是一件喜事啊。真怪,姐姐都快二十五岁了,没有定亲,也没有把相好的小伙子引到家里来见爸爸妈妈。山里有人说过姐姐的闲话,说她和一个知青热心热肠好过三年,后来人家回省城去了,连信也没来过一封。新月问过姐姐,每次她都淡淡地一笑,嗔道:“傻妹子,莫听别个嚼牙巴,姐姐的心都在月亮溪呢。”可新月知道,每当自己问起这个,姐姐夜里都睡不好,有时还披衣起床,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她仿佛记得有那么一个青年,常来约姐姐去学山歌,他文文静静、清俊潇洒。新月总想不通,模样那么周正的男子汉,竟会那么没良心。

都怪姐姐太温柔太多情,要是惹着我呀,人是一个命是一条,他也别想在大城市里过快活日子。岩生又英俊又会打猎,多神气呀,姑娘们像蜂子朝王一样围着他转,我连瞅都不瞅他一眼。有次他从县城回来,好几个姑娘去接他。他偏偏跑到我家竹林边来,要送给我一条桃红色的纱巾。我不要,他就不走,傻乎乎的,连眼皮也不敢抬。我本来就喜欢他,还忸怩啥呀?就说:“岩生,你喜欢我么?好嘛,今晚上到香椿岩等我。”岩生一蹦老高,叫道:“好呃!”真像个孩子。我们的恋爱,就这样简单、火热,一点不像小说里的情哥情妹,整天缠缠绵绵,要死要活。

“哎呀,我在这儿胡想些啥哟!”新月摸摸自己发烫的脸,自嘲地笑笑,迅速穿过竹林,跑向坐落在对面山坳上的代销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