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都市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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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闯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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茸茸厚厚的青草散发着浓烈的山野气息,壮壮实实的妇人仰身躺在草堆上,整个牛圈立刻骚热四窜。僵立在这团温软肥白肉体跟前的雄健男人,黑面泛紫口舌干涩一口粗气在胸腔闷闷作响,通体该硬的硬该软的软却没一处肯听他使唤了。

女人有些野浪的体态,男人又熟悉又陌生,每次如此面对都有说不出的激昂和冲动,四肢仿佛是几根带油的干柴,被那皮肉里冒出的火引燃,烧得“噼里啪啦”地响。幸好牛圈的光线有些阴淡,妇人浑圆的乳房和丰腴的腿有几分迷蒙不清,不然他根本无法控制体内不停喷涌的血热的大肆宣泄,早在她身子上瘫成一团肉泥了。

男人还僵硬地挺立着,这简直是个奇迹。

女人轻叹一口气,韵味又深又长。随着叹息她四肢摇动,就像阳光下被风吹动的野草,撩拨着男人已经骚乱不堪的情怀。

有两汪又亮又柔的水光在女人脸上抖动,她说:“青顺,你是木头还是石头?要我求你么?”

像遭受背后突然一袭,丁青顺猛地折膝跪下,把一张炭团般滚烫灼热的脸埋在妇人柔软赤裸的腹上,一股女性的体香顷刻簇拥和湮灭了他。接着那双多茧又多情的手,急切地抚摸男人粗硬的头发强壮的肩膀,好像也要抚去他满心的担忧和苦恼。

男人说:“玉莲,这是我们最后一回了。”

周玉莲想笑,包不住的泪水却从眼角一涌而出,大吸一口气干干地说:“这话你讲过好多回了。”

丁青顺拥着她,把脸压在她翘挺肥厚的双乳之间,闷声道:“真是最后一回啦。玉莲,青林就要把英翠接过门,我不能对不起弟弟和弟媳妇。再说秋菊虽然瘫在床上,可她耳朵灵得很,天天疑惑我们,若受刺激,人就完了。”

女人紧紧搂着男人,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会飞掉一样,口里不轻不重道:“你呀,只想对得起人家,不想想对得起我么?你那瘫子女人本来就完了,还要我这个大活人也完么?”

青顺重重亲了女人一口,小声道:“有啥办法,这是命哦。玉莲,矮子村长把你像观音菩萨一样供起,日子也好过嘛……”

“呸哟!”玉莲打断他的话,恼道:“跟那号瘦筋筋男人当皇帝娘娘也难过哩!青顺,只怪我当初年轻不懂事,听了爹娘的安排……不讲了,搂紧我,用劲,死人!”

女人在身下拱动,使得男人压抑不住的激情涌荡起来,热辣辣地叫一声:“玉莲!”……

如此在牛圈草堆上,或者老林隐秘处的偷情,不知有多少次了,每次都像干柴枯草遭遇野火,熊熊烈烈欲生欲死。几度焚灭几度新生之后,男人女人相拥而泣而叹,穿好衣裤各自分手回家去过那含苦带涩的冗长日时,焦渴地期待再次欢会。

真要一刀两断,日子该怎么过?谁都不敢想。亘古大山,苍莽林野,哪儿还有一丝鲜活人生?人啊,有时倒真不如山鸡野兔活得快乐自在。

激情荡过一切忧虑飘散,强悍有力的汉子大动起来,大喜过望的女人倾身逢迎,口里忍不住发出娇媚的呻吟。

“莫出声……”男人喘息着哼道。

女人扭着身子浪嗔道:“偏要叫,你女人听到才晓得你好快活哩……”

男人捏她一把狠声道:“你好野,快闭嘴……”

牛圈陷入沉默,只有青草蠕动的沙沙声,在经久不息地响着,就像原野的风吹过山间草地,一阵猛过一阵。

忽地风止草静,牛圈如深山枯涧般死寂。良久,才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对瘫软过融化过的男女又慢慢恢复了活气。

一抹黄亮的阳光照射进来,把白皙的黧黑的两具胴体映得清晰对比鲜明。他们精赤无遮的手臂腰际和臀部,都沾了不少或青或紫的草屑,彼此相视先是笑了,再是用手抚去那些太多情的小草。一种原始的质朴的情感之光,静静地笼罩着一对同样的原始质朴的男人女人。

与此同时,有高亢豪放的山歌从屋后岩坡上传来——

放牛(哩个)二哥(嘛)下山岩(吨嘿),

河边(哪个)情妹(依吔)把头抬

……

男人说:“青林放牛回来了。”

女人心儿一惊身子一抖,赶快把衣衫抓在手里一阵急穿。男人只要件短裤就可遮羞,他不慌不忙观赏着女人,带笑道:“你有偷牛的胆子还慌啥?”

女人瞪他一眼不动了,“那好,我们就这样光身子让你弟弟看个明明白白。”她硕壮精赤的胴体正泛着亢奋的光泽。

男人一听就又急又乱,把短裤套在身上,涨红脸求她:“玉莲,我这张嘴巴太臭了,莫使性子,改天我向你赔罪好么?”

玉莲仍不动,一对黑亮水润的眼球定定地望着他:“青顺,你说,这是我们最后一回么?”

青顺只好道:“一句玩笑话你也当真,玉莲,你想我舍得你吗?”

女人淡然一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有时舍不下也得舍哩。青顺,别当我是个只顾自家快活的女人,一点也不为你着想……”

话没说完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女人转过身去只给他一道温厚的背脊。男人更是伤感,颤抖的手想抚摸她圆润的肩头又无力地垂下了。

女人走出去了,连头也没回。男人呆立着目送那丰盈的背影,原来被情火塞得满满的心猛地空了。而女人的热热体气还留在牛圈里,和着青草的气息,久久在他空荡的心内回荡,一口想重重叹出的气哽于喉头,使他本来紫黑的脸孔迸出一层冷光。

丁青顺走出牛圈,屋场外的青桐树林已掩去了周玉莲的身影,他无奈地摇摇头,把一口久憋在胸的气终于叹了出来,人才回复了原状。

一群不大肥壮的黄牛,从丁家后坡缓缓下来,赶牛的年轻汉子那英俊的脸面上,满是烦躁和惆怅。他突然扬起麻绳长鞭恶狠狠地一抽,几头牛惶恐惊跳,青年却咧嘴快意而笑。

笑过了,呆愣片刻,他又神经质地扯开嗓门吼唱,想要发泄心底里的苦恼和闷郁。

对河(哪个)女子(呃)你莫羞(哟),

情郎哥(依呀)要跟你(哟喂),

喝(哩个)喜(呀哈)酒(哇哈)!——

那不是抒情的山歌,是撼动心魄的嘶叫,一面岩坡都在抖动,牛们狂奔乱跑像受到猛兽的惊骇。

山歌戛然而止,野柿子村唯一的高中生丁青林古怪地笑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书本,三五几下就撕成碎片并用力朝空中一抛。白色纸片随风飘扬,如一群纷飞的白蝴蝶。

他观赏着自己的杰作,一片一片在岩坡间消散,笑容凝在脸上,情绪陡然低落。他吁出一口长气,爬上一道灌木丛生的峭岩,眺望云天深处那一带黛蓝色远山,想着山外的精彩世界,一对乌黑眼睛才有了炯炯亮光。

一股凉风吹来,丁青林头脑清醒许多,他这才发觉那根青?木枝条缠上粗麻绳做的牛鞭子还在自己手中牢牢抓着,嘲讽地笑着看它一阵,手臂猛力一扬,那鞭子就飞入深深岩沟不见了踪影。这一丢倒使他浑身轻松多了,好像抛掉了久久压抑着他的精神重负,也在同一瞬间,那个在心里活动许久的念头又鲜明起来骚动起来。

站在院坝里的丁青顺收拨散乱而归的牛群,抬眼找到立在峭岩端发呆的弟弟,猛想起自己的重大责任,于是振作精神要去磨刀杀猪。

他匆匆经过东偏房,却被躺在里面木床上的女人叫住了:“青顺,你来……”秋菊的声音从来又柔软又坚韧,拉住他就不肯放松,青顺有些躁热和慌乱,但他的双脚还是不由自主移进门去,嘴里尽可能平和地说:“秋菊,啥事?我忙呢。”

女人的眼睛永远那么清亮温柔,仿佛能把他全身和内心的一切看穿看透。青顺不愿面对那双他曾热烈喜爱过的眼睛,尤其在这个时候。

秋菊端详丈夫片刻,鼻子嗅嗅轻声说:“青顺,你身上有股气味,又是那个骚女人的气味吧?肯定是,我闻得出来,像野母狗的那种骚臭。你莫躲,其实你在院坝里我就闻到了……”

青顺不敢看女人那张冷白脸子,尴尬笑道:“秋菊,你又疑神疑鬼了,我……我身上是牛草气气呢。”

女人冷笑道:“当然是牛草气气,我晓得那婆娘最喜欢和你抱成团在牛草堆上打滚了。哼,丁青顺,莫看我身子腿杆瘫了,眼睛耳朵还可以穿壁过岩呢!你跟那女人的勾勾扯扯,瞒不过我。”

汉子头热心寒,只好装憨:“嘿嘿,你咋想咋说都行,只是莫当真莫生气,身子本来不好,再一气,要弄出大病来哩。”

女人说:“把我气死了,你才好把野母狗弄进屋里来日夜快活嘛。”

汉子鼻头一酸,过去拥着她说:“秋菊,莫说那样的绝话,我只想把你的病治好,跟我过一辈子。”

秋菊落泪了:“青顺呃,是我这该死的瘫病拖累了你哟!我晓得这病就是菩萨显灵也难好,只要你肯跟我离婚,啥都好办了……”

青顺道:“你又讲蠢话了,抛弃患病的老婆,是我丁青顺的为人吗?何况我们是在农业中学自由恋爱结婚的呢!那几年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你我咋忘得了啊。秋菊,是我对不起你,我……”

女人推开他,噙泪笑道:“莫提那婆娘的事了,她在牛圈里的骚叫我听得一清二楚,也听够了,气够了。青顺,我们的皮往后再扯。今天是青林和英翠的喜日子,你快去杀猪请客,把酒席办热闹些,也冲冲这座丁家老屋的霉气!”

女人这句话使汉子如获大赦,急忙走出东偏房找到一把杀猪刀胡乱磨几下,就去猪圈抓猪。谁知刚打开圈门,那只已知大祸临头的肥猪竟冲撞而出,哀嚎着满院子逃窜。它这一嚎激起了汉子压在心底的狠劲,提刀狂追恨不得一刀割下那颗硕大的猪头来!

整个静寂的山村,都被这猪嚎声惊动了。一群老人婆娘聚在离丁家不远的老核桃树下,议论丁家要办的喜事,和那个听说长得身板结实屁股浑圆的小女人,还有一直不安心在农村扎根总想远走高飞的丁青林。

猪嚎声也把在峭岩头浮想联翩的青年拉回现实,他飞身从岩坡狂冲而下,老远就朝挥刀追猪的汉子吼叫:“哥,你莫杀猪,嫂子治病指望它哩!”

汉子道:“莫讲废话,快些拦猪!弟娃吔,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啊!”

青林站着不动,“哥,我要到省城去闯,跟你说过不要这门亲事,要退掉……”他这话把当哥哥的惹火了:“退?退个屁!你看你都二十五岁了还光棍一个,你不怕人家笑话哥还怕哩!村里像你这么大的男人,细娃儿早就撵着屁股喊爹啰!”青林梗着脖子道:“不管你咋说,我都不要这门亲事!哥,你自由恋爱成亲,却又要包办我的婚姻,算哪门子事啊?是爹娘死早了,由你当老哥的八百五么?”青顺哭笑不得:“自由不见得好,包办不见得坏,这都是命哩。我的小祖宗呃,别磨嘴皮子了,快来帮哥杀猪吧。过两个时辰,英翠和她娘就该拢屋啦!村长他们也要来贺喜,你这个新郎倌还磨蹭啥哟。”

面色铁青的青年还是不服:“哼,结亲结亲,丁家还没到绝种的时候哩!哥,你把家里所有积蓄拿去做了聘礼,再把猪杀了,嫂子治病要钱,咋办?你是不是跟别的女人有瓜葛,没安好心……”

“咣当!”杀猪刀从汉子的手上跌落,他愣愣地看着弟弟,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青林,你进屋来,嫂子有话说。”是东偏房传出的女人喊声,给汉子解了围,他瞪弟弟一眼,又去捡那把刀。

对有带养之恩的嫂子,丁青林从小敬爱,她生病瘫痪在床上,他也陪哥哥流过不少热泪。谁也没料到,无情病魔竟把这样一个漂亮贤惠的女人击倒了,他由此想过:这世上,所谓公正的命运,根本不存在。冥冥中,也没有什么上帝神灵主宰善恶。不然,一切都应是另外一个鼓舞人心的样子了。

嫂弟俩默默相望好一阵,秋菊才轻言细语道:“青林,莫怨你哥,这事嫂子也赞成的。英翠那女子,你哥去看过几回,模样品性都蛮不错的,就是文化浅点……嫂子晓得你书读得多,观点新,要学小说里电影上的人物讲自由恋爱。但这是台面婚,要是女方来了生不出娃娃,或者你们确实合不来,还可以退回去嘛。青林,嫂子要你答应,行么?”

丁青林从不想伤嫂子的心,此时也不得不说:“嫂子,我已下决心到省城闯荡,等我挣了大钱,就接你去大医院治病。再说,我不想把人家女子圆了房又丢在家里,守活寡……”

他的话又引出女人的泪来,“青林,你心气高,从小嫂子就看出来了,你是在老山沟里待不住的!这么些年你没走成,都是叫嫂子的病给拖的,我心头雪亮哩!你要去省城闯,嫂子不反对,可你记牢,到省城你是闯自己的前程,不要只想给我治病,嫂子这条茅草命没几两重了……青林,嫂子不能给你哥生娃儿,这心里难受哇。丁家的香火,只有靠你啦!嫂子只求你这一回,算我跪着求你的,青林,办完喜事再走!等英翠怀上娃娃再走!啊?……”

两股热泪涌上眼眶,青林正要说话,院子里传来猪的惨叫声,显然青顺已经在杀猪了。他冲到门口一看,上身赤裸胸肌高隆的哥哥,正狠力死死按住那头不甘丧命的肥猪,那把冷光闪闪的尖刀,猛地刺入它的喉部,一股热血迸出来,溅在汉子黧黑的闪着油光的胸脯上。

肥猪渐渐不动了。兄弟俩对视着,彼此潮湿的目光里有很深的感情。

丁青林的身体一软慢慢滑下,坐在门槛上,一道明朗的阳光,正照着他神情又严峻又复杂的面庞。

三个女人走在通向野柿子村的青石板山道上,最前面那个穿红花衣扎红头绳的小女子,就是要跟丁青林办台面婚的英翠。她发黑面红身壮体实,正值生命之花开放的春季,尤其那对在茸茸眼睫里闪动的水灵大眼,男人见了难免不生爱怜之心。紧跟英翠身后的两个妇人,一个是她娘,一个是做媒的王嫂。为女儿的亲事,英翠娘的心是操够了。二十岁的女子像是果树上成熟的果子,红彤彤鲜艳艳看着招人爱摘了又可惜,咋个放个好去处好人家,当娘的心热一阵寒一阵受了不少搓磨。幸亏媒婆王嫂腿勤嘴甜,把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红线牵来拉去,拴牢一男一女硬往一堆拉一块套。直到现在英翠娘也没见过丁青林人高人矮长啥模样,只听王嫂吹得天上少有地下全无是个男人种。不过她还是有点心眼,看过老实敦厚高大健壮的丁青顺就晓得他弟弟是啥样了,何况人家还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呢!只上过三年初小的英翠过门去,不会亏。至于依照老风俗办台面婚,也是迫不得已的事,谁叫两家人都穷呢?丁家有个瘫子女人,为凑五百元聘礼,生得武武敦敦的男子汉丁青顺也一脸灰灰黑黑的哟。山里女人想钱不爱钱,最要紧是图个好人家,就是吃苦受累也不算啥。女人嘛,活在世上就是要干活持家生儿育女,能有个好男人疼爱,就不枉活一世了。

英翠的心里远没她娘复杂,一路上只想着丁家今天那个办喜酒闹洞房的场面,就芳心大动大跳双颊带彩飞红。尽管台面婚不像正式大婚那么庄严隆重,可喜酒洞房那一套乡间俗礼怎么也免不掉,有时还热闹得邪乎,让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小女子想着就怕。

这几天英翠想得最多的是丁青林。台面婚男方不到女家拜望岳父岳母,而女家也不办嫁妆吹吹打打送女过门成亲,简简单单办一场所谓的婚事。一切结果取决于女人是否能为男人怀上娃娃。至于男人俊不俊女人丑不丑,都是很其次的问题了。喝完喜酒入了洞房,要紧的是上床干那生儿育女的勾当,人的俊丑又有多大紧要?所以媒婆牵台面婚的红线,往往只吹嘘男人身板壮不壮实得像头公牛,女人屁股是否宽肥是个生胖儿子的架子。人虽不是牲口,但传宗接代的勾当也跟牲口没多大区别。在大巴山深处的贫穷乡村里,才有近乎原始的婚姻习俗台面婚的存在。丁青林能像他哥哥就好了,英翠想。

清晨英翠刚刚起床,娘已烧了一大锅用艾草野蒿熬的汤水,把大木盆放在房里要女儿洗澡。照老人的说法,这种汤水既洁身又祛毒还驱邪,尤其对小女子的处女之身百益无害。

当着娘的面,英翠顺从地脱去了衣衫,把年轻成熟的胴体完全裸露在娘的视线里。她脸庞有一层上山劳作让太阳涂染的健康色,身子却异常细腻白皙宛若美玉精瓷,一对奶子发育得圆实泡酥,两只奶头也像两朵翘然开放的小红花。那腰腹平实柔软富有弹性,小腹下的阴毛也密实细绒,尤是那宽厚肥实的臀部和粗壮浑圆的大腿是做农家女人的本钱。

英翠娘愣愣地看了女儿好一阵,叹一口气后才笑了。英翠一直低着脑壳,两团面颊红灿若花,她坐入热气腾腾的大木盆里,浇水擦洗身子,满心满怀也热气腾腾晕晕乎乎。那个在心头描画过许多次的年轻男子,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水和手抚过翘翘的乳头,浑身就像通了电一样亢奋颤抖,那埋藏在心腹深处的情欲热潮也不由自主地粼粼波动……长大了,嫁人了,要成妇人了,这对一个女儿家来说是多大的人生大事啊。

三个女人翻上一道山岩,立在长着嶙峋老松的垭口,在岩下一片平缓坡地逶迤散落着房舍的野柿子村就近在眼前。英翠觉得头热腿软,便依在一块石头边歇息,羞红的脸别向一边,耳朵却专注地听娘和王嫂说话。

四十出头的王嫂红头花色声气也朗亮:“老嫂子,你家英翠也是有福气,这丁青林实在是山里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有文化有气力,身架长相又好,几道梁几条沟的漂亮姑娘都想着他哩!”

英翠娘的汗脸沾满质朴笑意,呵呵地道:“妹子吔,你把丁青林夸成个金宝卵,咋个二十五了还没成亲?”

王嫂道:“老嫂子你就不懂了,不是丁青林讨不上老婆,是人家满脑壳新思想,要学城里人一门心思奔事业呢。”

英翠娘说:“事业家业都是业,我看丁家两兄弟人高马大,家业也不咋个旺,那五百块钱聘礼,还是我红着脸皮催几回,才送来的呀。”

戳到软处痛处,王嫂红脸变紫口气还硬:“老嫂子,信妹子一句话,丁家要旺要发,只是迟早的事。这几年都是叫秋菊那瘫子给磨累的,等英翠过门操持起家务,两个比牯牛还有劲的男人干起活来,不搬金山也搬银山!若我有半点枉话,拿手板心煎鱼你吃!”

英翠娘当然肯信王嫂的话,而心头的担忧并没有一扫而光:“妹子,丁青林人能干文化强,我英翠低他一截,这台面婚牢不牢靠哦?”

王嫂容光焕发劲又来了:“嗨,老嫂子吔,依照乡规乡俗,一年为期的台面婚十有八九走过场,只要英翠肚皮里头揣了娃娃,她和丁青林就是雷打不散的永世夫妻啦!嘿,那阵再叫丁家办一场喜酒;非得用七杆八轿几副锣鼓响器,哩哩呐呐把我们英翠接过去,叫一遍山的人都眼珠子发红,我这做媒的脸上也光彩哟!”

一席话又把英翠娘的心说热了,她走近女儿,轻轻抚摸着她又粗又黑的辫子说:“翠呀,到了丁家争气些,早点生个胖娃娃,娘就放心啦。丁家两个大男人加一个瘫子女人,屋里外头的活路也够你累的。人要硬扎些,丁青林敢欺负人,你娘家十几条汉子也不是好惹的!”

“娘,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嘛……”

英翠娇嗔地瞪娘一眼,本来很红的面颊光彩四溢。英翠娘这才发觉,自己的女儿还真有几分水色呢。

岩坡下先是几声狗叫,接着传来脆亮应山的鞭炮声,大约野柿子村的人看见新娘子来了,一座偏僻山村顿时喜气洋洋。

英翠用力抹一把脸,还是觉得头重脚轻有点飘然,似乎一股山风都能把她卷下岩坡去。她多汁的心也软软绵绵,全身酥热乏力像醉酒一般。这就是一个新娘子过门成亲前的幸福感么?她不知道。

丁家院子热闹非凡,野柿子村的男女老少都汇聚在院坝里,像过年过节一样欢喜。

村长五贵的女人周玉莲成了办喜事的主角,她端着一簸箕刚炒好的胡豆一出现,满院子气氛就活跃起来。

玉莲边散胡豆边笑道:“来来来,青顺家的炒胡豆,又大又香哦。”一个青皮后生马上接口道:“不是青顺哥的胡豆香,是玉莲嫂子炒的胡豆才香哩!嘻嘻。”话音未落,从不甘寂寞的油嘴客三癞子忙叫道:“就是就是,我每回吃了玉莲嫂子的香香,晚里觉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她的香香哟!”

村民们哗笑,周玉莲也笑,不等笑容散尽就走到三癞子跟前,浪着腰肢道:“三癞子乖娃娃,你那么喜欢嫂子的香香,今天就要你美美气气香一回,接住啊。”受宠若惊的三癞子嬉皮笑脸把双手伸过去,周玉莲柔柔笑着把一簸箕又热又烫的炒胡豆,朝他劈头盖脸倒下去,口中叫道:“悖时三癞子,晚上还想嫂子的香香不?”三癞子抱头乱窜,还尖声锐叫:“想!烫死我也想!哎哟哟,玉莲嫂子你好狠心……”

围观的村民们大笑,在笑声中挺胸昂头的壮实女人很得意,冲着大家道:“胡豆别吃多了,打起屁来‘噼里啪啦’像放机关枪,人家还以为我们野柿子村又回到革命战争年代了呢!”满院笑声使女人得到满足,又捞衣扎袖去厨房忙了。

躺在东偏房的秋菊最听不得的就是那女人的笑声,它会引出她许多浪荡不雅的幻觉,使她心神不安郁气积胸,真想厮叫发作。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百忙中没忘记妻子服药的青顺,小心翼翼端着药碗进来,和颜悦色道:“秋菊,该喝药了。”

女人盯着他的脸,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青顺,你叫那骚货滚开,丁家的喜事有她在都晦气!”青顺面带难色:“秋菊,莫疑神疑鬼,我跟周玉莲没、没得啥……”女人说:“你们有啥没啥我不管,就听不得那骚乎乎的声音!好张狂,就像她才是丁家正正堂堂的女主人,呸!”青顺说:“人家来贺喜,你却怄闲气,吃药吧,要凉了。”秋菊说:“你不叫那骚货出去,我就不吃药!还要扯起喉咙喊,喊得她没脸没皮……”男人想发火又忍下了:“秋菊,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今天是啥日子?青林的喜日子!人家周玉莲是来帮忙的,全村就数她的菜做得好,不为青林的安家大事,我丁青顺无论如何不会请她……你那么疼爱青林,就忍一忍吧。”

女人安静下来,顺从地让男人喂药,抖动的眼睫上有了几颗晶莹的泪珠。青顺爱怜地扶她躺下,内心深处的叹息震得他周身发颤。

丁青顺拿着空碗回到厨房,一脸红光喜形于色的周玉莲忙迎过来,小声问道:“喂药喂那么久,是不是又受那婆娘的气了?”青顺说:“没啥。玉莲,求你件事,说话打笑小声点,秋菊她听不得……”女人胸脯子一挺,刚要发气,看男人那脸色心又软了:“好嘛,我不说话当哑巴不跟一个瘫子计较。不过青顺,你要亲我一口慰劳我。”

玉莲半闭眼睑,厚实的双唇嘟起来,青顺心头有些发慌,还是凑过脸去亲她。岂知女人双手用力一搂,两个人就裹成一团,她的牙还咬着他的舌不放,一股撩人的热气冲得汉子满脑晕乎,想推开她手臂竟没一丝儿气力。

“村长大人来啰!”

外屋有人一声冒叫,在厨房里黏着的一对男女才一分而开,两张脸上像挂了红布一般,彼此使个会心的眼色,又忙各自的去了。

矮子五贵是这片山区的人物,穿干部装留小分头,晴天雨天都是一双破皮鞋。他挑抬不行农活不精,全靠顶着一张嘴皮子东走西窜,把政府农村政策条文讲得头头是道,颇受县乡干部的赏识。再说野柿子山民不时要碰到些和镇上县里打交道的事,全权大使非他莫属。五贵当村长并非怪事,而他又丑又矮简直没有大巴山男子汉的气气,怎么又把热辣壮实模样不俗的周玉莲娶到手的?很少有人想得通。五贵肯定耍了花招,可玉莲是带刺的果子有那么好吃么?只有一种解释还讲得通,丁青顺和周玉莲从小就耍得好,可青顺进了农业中学和同班同学黄秋菊恋爱结婚,伤心透顶的玉莲一气之下嫁了只会翻嘴皮不会做活路的矮子。

玉莲和矮子的婚姻并不美满,有一点是有力证明。爱说爱笑的女人进了五贵家里,就发闷作哑,只是拼命干活持家。她也不到别人家串门,村里像没有这么个女人。直到青顺家的秋菊犯病瘫了,苦闷多年的玉莲才又枯木逢春野性活跃,成了全村关注的出色女人。有人猜疑青顺和玉莲的关系,可矮子五贵公开说:“我女人就是服个青顺,他们今世没成一对,来世也要成一双。没得青顺,就没得玉莲,我五贵也就光棍一条。所以他们要好要歹,我都充分尊重。嘿嘿,男人嘛,又大大小小是个干部,没得点气量胸怀还行么?”

五贵的男子汉气概,野柿子村的山民倒能体谅接受,如果这矮子真把鲜活生动的女人据为一人独有,一伙心头不服火劲难收的汉子不知要闹出啥事来呢。

矮子五贵挺胸昂头扫视满院子父老乡亲,然后从干部装里掏出纸烟来散,喜笑颜开道:“嘿,我们村的大秀才讨媳妇,人肯定是漂漂亮亮的,不会像我屋头那个黄面婆子。”他的话引出一阵哄笑,三癞子说:“村长吔,你这是找题目来夸你婆娘呢,谁不知道玉莲嫂子是村里一朵花哟!”五贵说:“花是花,就是一朵肥肥大大的南瓜花。青顺,你说是不是啊?”

青顺站在阶基上,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青皮后生道:“喂,村长,你这话敢不敢当着玉莲嫂子讲?”五贵脸一红:“什么敢不敢,简直笑话人。你们别看周玉莲同志人前对我凶巴巴的,回到家里嘛,驯服得像只小猫猫。从来是我讲一,她不敢说二,本村长十足就是一个老、啊太爷!嘿嘿……”他的话不但引出笑声,还有人鼓掌。

“罗五贵!”

矮子突然听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吓得跳起来,分开人群欲跑。可三癞子青皮后生一伙好事者,死死拦住他的去路。他只好回过身满脸堆笑:“嘿嘿,周玉莲同志,你已经光临啦,我、我还在老老实实等你指示呢。”玉莲不看他那滑稽相,说:“你又在这胡乱讲些啥?”五贵忙说:“我刚从乡政府回村,正和乡亲们讨论深化改革脱贫致富的事,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嘻……”“笑啥?”玉莲沉声道,“罗五贵同志,黄脸婆子该没上你这大村长改革开放的报告吧?”五贵惊出一头汗,赔笑道:“婆娘大人,我是信口开河,跟来吃喜酒的老伙计开玩笑,嘿嘿,开玩笑的屁话哪能当真呢?”玉莲本想发作,可瞥见青顺那张担忧的脸又忍住了。青顺趁机说:“村长,今天青林这场喜事,还要请你主持哦。”五贵一拍胸膛:“包在我身上,要热热闹闹,又要喜喜气气!呃,吹了半天闲壳子,咋没见我们的大秀才,今天的主、主角呢?”

五贵这一叫,丁青顺突然疑惑起来,一种不祥之感迫使他急步冲向房门贴了大红“囍”字的西偏房。满院子的人也望过去,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青顺猛力推开房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他没喊没叫,却一眼看见桌上留着封信,顿时丹田透凉腿杆发软,好不容易才扑过去抓起信。双手抖索着慢慢展开——

哥:我考虑再三,还是不能接受你给我安排的婚事,尽管我知道这会很伤你和嫂子的心。爹妈死得早,是哥嫂一手把我拉扯成人,这点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和英翠素不相识,毫无感情可言,这样子结合,会是一辈子的苦果。我到省城去了,去闯自己的前程,等我奋斗到大成就,会自己了结我的婚姻。哥,我走后,你担子更重,你要好好保重,照顾好善良不幸的嫂子,我挣到足够的钱,就把嫂子接到省城治病。

弟 青林留

1992年9月8日

一条汉子欲哭无泪欲呼无力,他抓着信纸发疯般地冲到院坝里,抱头蹲在地上就爬不起来。矮子五贵抢过信一看,口里叫道:“糟了!青林逃婚啦,跑到省城去啦!”青顺这才怒吼道:“这个没良心的杂种!说跑就跑,人马上就拢屋了,咋办哟?村长。”

凡有显示才华的机会,五贵绝不放过。他立刻精神抖擞果断指挥:“青顺,女方来了由我这个村长接待,你带三癞子他们去追赶青林,开村里的拖拉机去!同志们,乡亲们,不把临阵逃婚的丁青林追回来,决不收兵!”

五贵声音洪亮有力,那矮子身材似乎比高壮的青顺还要高大。周玉莲冷眼看他装模摆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其实丁青林走得并不急,他赌一口气,避开全村关注他婚事的山民,沿着通往县城的乡村公路走,步子不紧也不慢。他心里还是搁不下为他苦苦操劳的哥哥和瘫痪在床的嫂子。他不信办了台面婚,讨个女人到丁家,就能改变穷家穷村的面貌。如果不是为了像慈母一样待他的嫂子,高中毕业那年青林就去省城或者南方了。报刊上电台里介绍那些勇于改变自己命运的打工仔,每次都能掀动他的心潮久久难平。到大山外面去,先经过刻苦磨炼改变自己,再回家乡改变贫穷的山村,这是他逐渐成熟和坚定的宏愿,只要肯用智慧用力量,并非不可能实现。

任何一件大事,跨出第一步总是很难。青林今天就要跨出这第一步了,他并不怎么激动,走一段又回头望望青葱浑厚的大山,心底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丁青林听到身后传来“突突”的拖拉机声,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却没有奔逃也没有站住,只是不停迈动的步子越来越缓慢沉重。

追到弟弟的青顺忍不住大声呼叫:“青林,你给我站住!要走,你就用把刀子把我和你嫂子捅了再走!”开车的三癞子赶紧说:“青林兄弟,你哥讲气话哩,快跟我们回去,新娘子都进屋啦!”

连个行李包也没带的青年终于停步,回身望着一脸灰黑的哥哥,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哥,我不回去,要说的我在信里都对你和嫂子说了。”

青顺从拖拉机上一跃而下,冲去一把扭住青林,嘶吼道:“狗日的,你今天非回去不可!”青林求道:“哥,放我走吧,这辈子我都感激你。”

高壮汉子和弟弟扭成一团,可看似清瘦手臂却异常有力的青林一发劲,青顺就一个踉跄跌坐地上。青林赶紧去扶他,汉子却抱头伤心哭了。三癞子和其他随来的青年,望着兄弟俩不知所措。

青林说:“哥,是我伤了你的心,向你赔不是。起来吧,我求你了。”青顺说:“哥子就不起来,英翠她们人都来了,哥没脸回去见人!丁青林,你这没心没肝铁石心肠的家伙,要气死你哥,气死你嫂子,才好到省城去享大福!”青林大急:“哥,你咋这么说?我、我就那么坏吗?”青顺说:“你不坏,你是我的好兄弟,那就依哥这一回,办了这场台面婚,等英翠肚子里有了喜,哥二话不说,立马放你去省城!”

青林不再说话,慢慢走到拖拉机旁,在一群山村青年的注视下,爬上了车厢。

青顺一蹦而起,冲着开车的三癞子吼道:“快开车,加足马力,往回开!”

他跃上缓缓开动的拖拉机车厢,感情冲动地抱住了弟弟。当看见青林刚毅的面庞上淌满清亮的泪水,自己又忍不住落泪了。

山民们诚心诚意又杂乱无章的贺喜声,醉汉们嘻嘻哈哈随便放肆的哄闹声,还有女人们唧唧喳喳表情复杂的议论声,都渐渐消散远去。经历了一场短暂老旧婚姻仪式折腾的丁家院子,亢奋而又疲惫,很快就沉静得悄无声息。院坝外的坡岩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之光,映衬着深蓝幽静的夜空。那些带醉归家的山民,如萤虫一样飘忽而行,慢慢被漫山浮起的夜色遮裹得无影无踪了。

丁家贴了“囍”字的西偏房同样沉静,一盏煤油灯透出温柔的淡黄光团,新娘子英翠坐在大木床边沿上垂肩俯首,像一尊木雕。她耐着性子等新郎倌进房来,眼光不经意地滑过床头那对绣着鸳鸯的枕头,忍不住羞涩一笑连忙用双手捂住了脸。她当然明白那对头颈相交的鸳鸯意味什么,想着一会儿她就要和那个年轻男子并头而睡,还要照娘叮嘱的那样去行夫妻之事,她的心就像着了火一样烧得呼呼作响。

闹洞房时英翠已把青林的身架模样看了个仔细,人虽没他哥那样壮实还带点学生的文气,而言谈举止中显出的男人的聪慧和机敏,让她有些激动。他和她娘几句简短对话,听出她一脸泪来。娘说:“青林,我们英翠虽说这一年是台面婚,还没正式到乡政府办结婚证,可我把她一辈子都交托给你了。英翠老实,性情也好,你要好好待她,她就是犯了错也莫打她,娘看重你是读书人呢……”青林说:“娘放心,古话说宁为穷人补衣,不给富人当妻,为啥?人穷才晓得讨个老婆不容易,会用心去疼女人,把老婆当个宝啊。”英翠娘听得热泪盈眶,拉着他的手说:“青林,有你这句话,娘就放心了。”其实她哪里知道,青林硬着头皮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一个劲地发凉。而站在不远专心倾听的英翠,两眼闪动泪光。

房门“哐当”一声撞开了,丁青林被人硬推进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英翠跟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小女人,又慌张又害羞,眼光始终盯在地上。那双男人的脚在她的视野中急速地踱来踱去,有一瞬停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仿佛准备迎接男人将加于她身上的任何动作。英翠想:他要是过来抱我摸我,脱我的衣服,都照娘说的由他咋样,反正我是他的女人了。可脚步又划开了,照样急速地踱来踱去,每一下都像踩在她软绵绵的心上。

丁青林终于说话了:“英翠,你读过几年书?”她一个寒噤很意外地抬起头,却被男人冷静的目光一扫,吓得赶紧埋下去:“三年村小,家里没钱,路又远还怕野物,娘就给停了。”青林问道:“去过县城吗?”英翠张着困惑的大眼轻轻摇头,青林想叹气没叹出来,又问:“区上呢?”英翠刚摇摇头,旋即赎罪般地补充道:“我到乡上赶过几次场呢!”青林问:“知道中国外面还有什么国家吗?”英翠猛抬起头,纯洁而坚定地说:“我知道,叫外国,是村里广播里说的那个外国!”

望着那张淳朴无邪的脸,丁青林仰面长叹:“大山啊!……”英翠被他痛苦的神态惊呆了,惶惑中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提高了嗓音:“可我晓得中国的首都是北京,知道人民的领袖是毛泽东邓小平,我的村小课本现在还存在家里呢!”青林头皮脚心都在发寒,面部却不动声色:“你还知道什么?”英翠受到鼓励,扬声道:“我晓得……七月枣子八月梨,九月柿子黄肚皮。嗯,还晓得,人不知春草知春,桐子开花种花生。”她越说越流利,“还晓得天上钩钩云,地下水淋淋。瓦块云,热死人;楼梯云,干破盆。种田不用问,全靠土和粪……还有大人说的言子,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

看她那副认真样儿,青林来了兴趣,脸上稍有笑意:“还有呢?”

英翠说:“火神配瘟神,才子配佳人。”

青林愣了愣,沉下脸来:“还有?”

英翠有点担心,声音放轻了:“讨口子嫁给叫花子——穷就一对穷。”

青林一声大喝:“还有!”

英翠吓得埋下头,叽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青林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沉默半晌,却轻轻吐出两个字:“睡吧。”

英翠如获大赦,心绪激动,将头埋得更低,羞得肩头微抖起来,等待他有所动作,却听见青林说:“我叫你睡你就好好睡,还要把我说的言子牢牢记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了,快睡!”

男人的冷静和威严,使英翠有些惶然,她慌乱背身理好被盖,磨磨蹭蹭羞羞答答脱去外衣,一咕噜钻进被子里,把身子紧紧贴在挨墙的一面。

“忽!——”

煤油灯被青林吹灭了,房内一片灰暗。英翠害怕地闭紧双眼,心头紧张盘算:他上床来要那个,我是乖乖顺从呢还是勉强挣扎几下?听说当新郎倌的男人都猴急,何况他是二十大几的童男子哟……可过了好久好久,没听到他上床的动静,她那颗本来灼热的心也渐渐发冷。

英翠鼓了很久的勇气,小心翼翼扭头一看——淡蓝月光透过牛肋巴窗户洒进屋中央,那年轻汉子像一个无生命的木头桩子般地硬硬栽在那里,不摇不动。

泪水“哗”地从她眼眶里涌了出来,嘴巴死死咬住被角才逼压住了哭声,身子痛苦地蜷缩成团,像一只猛然跌入冰窟深渊的小兽,满心惧怕和绝望。

这一夜英翠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连一个梦也没做。清晨醒来,脑壳炸炸地痛,房内一切都那么阴冷和陌生。

新房里根本没有男人的气息和影子,房门虚掩着,有一线晨光照进来,格外明亮晃眼。

英翠慢慢穿戴整齐,呆呆地坐在床沿边,不知该出去找活干,还是等人来叫她。

门被推开了,她心头一热,来人却是丁青顺,他劈头就问:“英翠,青林呢?”

英翠木然,凄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丁青顺一跺脚,仰面长叹:“唉!狗日的,他还是心肠狠,要走硬是走了!”

英翠听懂了他的话,也明白发生了一件对自己来说多么可怕可悲的事情,而她自己也奇怪,一直紧绷绷的心竟松弛多了,好像得到了一种说不出滋味的解脱。

2

丁青林死死抱住胸前那并不值钱的行李卷,被汹涌的人流裹挟出站口,已是一头大汗,整个人像经过一番挤压和烘烤有些昏乎酸软。他望着面前宽大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和远近矗立挺拔的高楼,脸部又亢奋又惶惑,而内心深处的激情在热热地涌动,弄得两只眼睛也湿潮潮的了。

这就是大城市。是他在小说中电影里读过见过,又在睡梦遐想间思过想过的大城市!丁青林呆望着跟前的都市景物,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那张带汗的脸孔闪烁着兴奋的红光。

“小伙子,要住店么?”一个胖胖墩墩面带笑容的中年妇人,柔和地询问他。一股都市暖流直袭青林心扉,他脱口就道:“当然要住。”

胖妇人更加热情:“小伙子,我们春花旅店又干净又清爽,一个铺位才几块钱,包你这位农民兄弟满意呢。”

青林心头还在寻思:这城里女人眼睛有毒么?咋个一眼看出我是“农民兄弟”呢?念头还没转完,手已被胖妇人拉住,像逮住了一只羊羔一样带他穿过车站广场。青林虽不适应这种过分的热情,人还是乖乖地随她走,在拥挤糟乱的硬座车厢里站了十多个小时,真想找个床铺睡场大觉,恢复体力有了精神才好去找工作啊。

春花旅店就在广场一角的老街区,所谓旅店其实就是居民老旧私房改建的,有十来个开间极小的房间,木板床上丢张席子放个枕头就是捞钱的床位了。胖妇人把丁青林拉进店门,张开喉咙就喊:“大玉,快来接客,哎,要服侍巴实哟。”接着又对自己掳获的客人丢个风骚眼波,话里有话道,“年轻人,住我这店安逸得很,包你住进去不想出来,莫那么不好意思就是了。”

丁青林对这一切还不太适应,脑子里只想着:这是大城市跟老山沟的不同,要慢慢看慢慢学别出洋相才好。这时他见一个穿得花红草绿的妙龄女郎,蝶一般地翩翩朝他扑来,血红的嘴巴笑得稀烂:“哎哟,大哥,好欢迎你啊,快跟我上楼嘛。”青林手里的行李卷已被她接去。他不敢直视她的脸庞,只朦胧觉得这女子年纪不太大,一张脸擦脂打粉红得像张猴子屁股,那高挺过分的双乳和扭摆过分的腰肢看得他心紧。到这地步,他只有跟她上楼,“吱吱嘎嘎”的木楼梯,和那两只丰肥雪白不停在他眼前晃动的裸腿,使他的心子也在“吱嘎”作响和不停晃浪。

女子打开一间房,将他的行李往地板上一丢,自己倒先坐在床上了,一对水汪汪的眼珠瞅着他大抛娇媚,嗲声道:“大哥,住我们这店包你舒服愉快,啥服务都有,你要小妹陪你打声招呼就是。我看你那么年轻,恐怕还是没沾过女人身子的黄花郎吧?嘻嘻……”

这个叫大玉的小女人自以为浪起来很美,可以夺取一切男人的魂魄,丁青林却一点不买账,严肃道:“服务员同志,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大玉的脸成了猪肝色,瘪瘪嘴道:“哟,赶妹儿走么?癞蛤蟆硬是怕吃天鹅肉么?哥子,你总得掏点钱给小妹呀!”青林懵了:“给钱?房费我交给胖大嫂了。”大玉仍带笑容眼光却冷多了,笑声也尖刻:“哈哈,这就怪了,你这土包子连给小费也不懂吗?妹儿给你提包包上楼,又对你这么热情,赏个一二十块钱还要人求你么?”青林明白她是想敲一笔,就说:“一个床铺住一天才八块钱,你是服务员就帮忙提一下包包,还要那么多钱想敲诈人啊,我不住了。”“哎哟哟,”女子从床上一蹦而起,冲到他面前高耸耸的两个大奶顶着他前胸了,青林想退可一步也挪不开,她叫道,“你调戏我呀,好嘛,看你不给钱咋走出这道门!经理,快来哟,有人耍流氓哟!”

大玉叫声很响,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丁青林不知所措。她的手已牢牢揪着他的衣襟,那对肥厚大乳紧贴着他,水蛇腰也缠了过来。

“咚咚咚”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过,那胖妇人堵在了房门口,脸上已没有一丝笑容,恶狠狠地问:“大玉,咋回事?”大玉带哭腔道:“经理,这家伙摸我奶子,还想脱我裤儿,又不给钱……”青林刚想分辩,胖妇人冷硬道:“小伙子,你这就不对了,想娱乐就付娱乐费,我们大玉也会让你快活,这叫两相情愿。你占了便宜不付钱还想溜,太得罪人啦!哼,看我报派出所抓你这个流氓!”

初入大城市的丁青林有口难辩,急得一脸通红,而那凭空污人清白的小女人却面带得意之色,好像抓到摸她奶子的流氓自己脸上也有光彩。胖大嫂扫视青林片刻,正色道:“你想走就交钱,摸奶一只五十块两只一百块!大玉,裤儿没脱下就算了,哼,真要是扯脱了,老娘不罚你五百块才怪呢!小伙子,交钱哇!”

丁青林听得毛骨悚然,平常很灵活的头脑不大管用了,他想着自己千辛万苦才积攒二百多元钱到省城来闯荡,一下子就被这对无耻已极的女人敲去一百零八元!心有不甘却又奈何?他全身都愤怒得麻木了,掏出那张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百元大钱丢给胖妇人,弯腰捡起自己的小行李卷,就急步往外走去。两个女人又风骚又快意的笑声,一直追逐着他,脚一跨出店门他就忍不住小跑起来。

丁青林又回到人群涌淌的车站广场,看着有人悄悄向行色匆匆的旅客兜售发票和黄色书刊,听着卖游览图、市区图的小贩高声吆喝,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而令人不安。想着自己那个虽然贫穷却很安宁的山村,他真有点想回去了。这的确是人家的城市,他像一头牯牛一样闯进来,怕是要被那些凶狠狠的城市人宰割呢!

“哎,莫斯科旅店呀,全市独一无二的东欧风情旅店呀!”

“来呀来呀,双人间一晚十块钱,四人间一人一铺才四块钱,有烧得‘滚赖’的洗脚水呀!”

熟悉的乡音一下温暖了青林已经泛凉的心,只有他们那座山里才把滚开的热水叫“滚赖”。正在低落消沉的情绪一下昂扬起来,就像在荒寂的大山中牧放牛群,忽然听到有女子在岩坎上唱山歌一样精神振奋。

他循声望去,两个小女子正举着纸牌在招徕客人,她们一个窈窕清丽一个丰满淳朴,对青林来说她们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浓浓的乡情。有几个外地生意人模样的男人向姑娘们走去,嬉皮笑脸地攀谈,一看就是惯在南北游荡的江湖客。青林下意识地往那边走,听见了几句带油带盐的话。

一个獐头鼠脑的小个子压低嗓门道:“小妹子,有那种特殊服务吗?”接着一个屠夫模样的壮汉道:“只要伺候得老哥快活,多花几个钱也行哦!”

窈窕女子愣在那里不吭声,把头埋在胸前,看得出她害羞中有几分懊恼。而丰满女子却立刻接了过去:“有有有,包你们住了一次想二次,半夜醉了打哈哈。”几个江湖客乐得龇牙怪笑:“好哇!我们就当出一趟国住一趟莫斯科旅店呀!”窈窕女子把同伴拉在一边,责怪道:“喜妹,你咋个说有那种服务,脏死了!”喜妹说:“水苗,你还没遭老板扣钱扣怕呀?再说拉他们回去,有刘英儿,杜小鹃她们几个招待,我们吃不了亏。”

那个叫水苗的小女子还在犹豫,客人们却嚷开了:“哎呀,在一边叽咕啥嘛,想挣几个大钱,就带哥子们走啊!”

一群男客拥着两个姑娘走了,丁青林不由自主跟随他们,心里想起方才在春花旅店的遭遇,难道这两个女老乡也是那种卖骚女人?他不肯相信,可心头还是有些打鼓。

天渐渐黑了,街灯如璀璨的银箭,从丁青林眼前射向繁华街区,他有点发傻似的跟着前面那群人,水苗和喜妹浓浓的乡音不时跳一两句到他耳朵里,他脸上就漾起一层亲人间才有的会心微笑。

五人的身影进了一条小巷。一位外地客说:“好呀,怎么越走越黑了?该不是孙二娘开的那种专把客人的瘦肉做包子馅的杀人黑店吧!”

喜妹捂着嘴笑:“你这个先生真会开玩笑。”

另一位外地客捅捅第一人的腰,昏暗中眼神里飘起淫邪的小火星:“怕什么怕,有人家小妹妹在一起,正是潇洒走一回的好机会,你忘了,莫斯科有特殊服务呢!喂,”他问姑娘:“该不是高价请来的金发洋妞吧?”

水苗的声音不再开玩笑:“没有。”

鼠头嬉笑道:“没有,那就是你俩亲自陪我们了?”

水苗驻步,一脸严肃:“你说什么?”

屠夫看看小巷深处,黑咕隆咚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在飘摇,顿时长了胆量:“我说什么?我说你漂亮水灵的好身材,我一出火车站看到你,三天三夜的疲劳全跑光啦。”

青林的身影晃进小巷口,他一下听见了姑娘受屈的呵斥。

水苗大声道:“放规矩点,这是中国警察管辖的天下。”

鼠头索性撕破脸:“嗬,莫斯科应该是俄罗斯警察值勤呀。小妹妹,可惜他们远在一万公里外呢。”他一伸手,在毫无防范的水苗脸上摸了一下。

仿佛这就是信号了,另两个男人迫不及待抱住喜妹就亲嘴,霎时间,小巷的沉静被打破,但更大的啸叫却没法释出,因为两个姑娘的嘴都被很有经验的三个生意人捂得死死的。喜妹被两个男人压住了。水苗在屠夫的怀抱中拼命蹬腿。人影乱晃,云惨雾愁,忽然发生了变故,抱住水苗的屠夫头上响起一声沉闷敲击,他“啊”地惨叫一声,负痛地抽出两手去护头。水苗得以解放,跳起身就是一脚,踢向屠夫的下身,大个子再发惨叫,弯腰滑坐在地上。打倒屠夫的是青林,他像发怒的雄狮,勇猛地冲向另外两个外地人,他用脚踢,用书包狂扫,两个外地人丢下哭泣的喜妹,与他交上了手。水苗已彻底清醒,一边向小巷口跑一边大叫:“哎!抓流氓,抓流氓呀!”

尖利的锐叫划破夜空的小巷两边高墙后的一些住宅楼的窗口里纷纷探出黑漆漆的人头,只是没有谁帮腔,没有谁声援。但三个外地人还是吓住了,两个人在青林脸上各给了一拳后,搀起坐在地上的同伙,慌不择路地向小巷深处跑去,在一个三岔口一转弯,彻底消失了。青林晕晕乎乎站稳身子,抹一把脸,凑在顺光处一看,满手鲜红。

他摇摇头,捡起断了带子的书包,走向蹲着哭泣的喜妹,“他们跑了,你不要怕了。”喜妹说:“听口音你是我们老家人,哟,还是高中生呢。丁青林,课本书上写着你的大名呀。”

小巷口响起了脚步声,水苗与两个戴红箍的老头、老太太跑来,老头的电筒光照在青林脸上,老太太上去一把扭住青林的领口。

老太太威风道:“嘿,小流氓,你跑不掉了!”

水苗和地上的喜妹一起叫道:“不是他,他是救我们的同乡!”

老头问:“那坏人呢?”

喜妹揩干眼泪说:“跑了。”

老头老太太有些失望地走了,这时一个穿皱巴巴西装的瘦子跑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两个女子大发雷霆:“你们太蠢啦!太笨啦!又把老子的客人放跑,安啥心啊!哼!”

水苗并不惧他:“老板,他们哪儿是客?明明是大流氓。”

老板气恨难消道:“好嘛,他们流你哪儿了?氓你啥金宝贝了?”

水苗气得脸青面黑,扭头不再理他。喜妹翻老板一个白眼,嘟着嘴说:“他们在巷子里抱我们,还……还乱摸身上有些地方……”

老板用右手背击左手心叫道:“哎呀呀呀,我的大姑奶奶,这就算放跑客人的理由呀!他摸一下你,你掉一块肉没有,丢一分命没有,啊?说嘛说嘛!”

喜妹憨憨地说:“是没有掉一块肉。”

老板说:“这不就行了?我经常苦口婆心地谆谆教导你们,客人是我们衣食父母,客人是上帝。什么叫上帝?就是他骑在你脖子上拉一泡屎,你也要笑眯眯地砸巴着嘴皮子吃下去。何况人家没有拉屎拉尿,而是摸摸你,摸摸你是什么意思嘛,就是喜欢你,看得起你,就是最大的尊重你嘛!”

水苗忽然拉开步子向小巷外走。老板瞪着她道:“哎哎,你到哪里去?”

水苗的嗓音因愤怒而变得嘶哑:“我不干了!你是一个比那三个人还要坏的大流氓!”

老板一跳三丈高:“你想干老子还不要你干呢!才半个月,第五次放跑客人了,滚,滚回你的大山里……乡巴佬!”老板听到动静,回头看,原来是喜妹也跟着水苗走了出去。老板五官零乱的脸上爆发出一阵自我安慰的笑:“哈哈,你们两个这个月的工钱算是泡汤了,得失相比,老子还多赚了两百元。哈……”

青林从巷里的一株大槐树阴影里出来,水苗和喜妹停在他面前。水苗沉默不语,喜妹忍不住说道:“完啦!本来说给你这个小同乡找个便宜铺位的,现在连我们也开除了。”

青林说:“我看那个老板也不是个东西,离开也好。”

水苗说:“是嘛,就因为我们没让那几个流氓动手动脚,还因为我们是……”

青林问:“什么?”

水苗低声说:“山里的乡巴佬。”

青林咬牙切齿,忍了半天,还是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

水苗低沉地响应:“他妈的!”

喜妹借着远处散射过来的灯光轮流盯着他们两个一会儿,忽然捂嘴笑弯了腰:“到底是两个高中生,骂起脏话比我们初中生滑溜得多。”

水苗不好意思,转移话题:“走吧,今晚到长途汽车站去过夜。哎,先前没来得及问,你是哪一年在县城读的高中?”青林说:“八三年到八五年。”水苗说:“哦哟,大我五个级,怪不得在县中没见过你。”喜妹说:“你属狗,人家丁青林属马,大你五岁啦。”

三人拐出小巷,走到灯光照亮的大街。

两个打扮妖娆的女人倚在一个歌厅门外,喜妹被她们披金戴银所吸引。水苗一拉她悄声说:“不要看,不是好女人。”喜妹眼里充满艳羡,仍然频频回头,“啊呀,那是巴黎时装,我前天去店里看过,要两千元一套呢!”

青林惊惶道:“两千多元,比我们人皮还贵了。”

水苗若有所思地问他:“那你二十六了吧?”青林说:“虚岁二十六。”喜妹快言快语:“早有两个细娃撵着屁股喊爹了。”青林眨巴下眼睛,决绝地说:“我没结老婆,单身。”喜妹叫道:“呀!你这种年轻的单身汉山里难找哇。”青林说:“就是觉得山里太闷,结个老婆更要被拴死,所以一年一年地拒绝。这不,终于闷到这儿来了。”

水苗小声问:“不容易吧?”

青林说:“我哥哥整死不放人。我爹妈死得早,是我哥嫂把我带大,供我上的学。”水苗说:“我爸是我们那个乡的粮库保管,我爸却支持我来见大世面。我们那个乡场上的姑娘走了三十几人了,大多去广东。”喜妹说:“我们洪河乡也大多是去广东,有个刘幺妹,去年过年寄了一千元钱给她娘,她娘第一次拿这么多票子,在乡邮所给那个发钱的胡三麻子直磕响头,说是胡三麻子给她带来的福气。”

三个人旁若无人地引颈大笑,招来街沿上红男绿女各种目光的扫视。

一个生意清淡的小面馆出现在路边,水苗提议进去吃一顿,“庆祝三个老乡在千里之外聚会。”

喜妹笑道:“香港电视里说这叫‘缘分’,好珍贵哦。”

三人落座。面馆里的两个小伙计看样子也是城郊来的打工仔,但看见语音更土气的三个顾客,眼里就有了鄙夷的笑。

喜妹道:“水苗,你离那张桌子近,喊三双筷子来。”

两个伙计窃笑:“把筷子‘喊来’,好土气哟。”

进来一对城市男女,肯定正在谈恋爱,喜妹努嘴眨眼向人家看,那女的娇气无比,用食指指一指凳子:“嗯。”男的赶紧用纸擦,她坐下后又“嗯”,男的就又揩桌面,再“嗯”男的忙把方便筷扳开,并打磨筷子的毛须。

喜妹瘪着嘴巴说:“城里是女人金贵,山里是女人先挨打。”水苗说:“那也不一定,看你自己把不把自己当人。”又转头问:“青林,你到这里来,怎么打算的?”青林说:“我早想好了,先干小工,我在县中读高中时,就利用每个寒、暑假给城里的建筑工地拉沙石水泥,挣每学期的学费。我们这种人,别的没有,力气可是用不完,还有一副不笨的脑袋瓜。”

灶台边的伙计“嗤”地轻蔑一声,其中一个热情地给城市男女端面上桌,另一个却守着锅边朝三个乡下顾客喊:“面条好了!”

三个人都听到了刚才那声“嗤”,看到了两种待遇,沉默的一分钟里,听到伙计开始哼一首油腻的香港歌。这时,青林坚定地开言了:“我有几句话,我想说:假如不来大城市,我也就死了心,但既然来了,就不仅是当一个小蚯蚓小蚂蚱。都是人,别人能奋斗上总经理董事长高级工程师,你却三年五载过去还是只在馆子里拿着漏勺给顾客下面条,那就不是人家没有给脸,是你自己素质太孬了。我丁青林在此当着二位老乡发誓,我不在一年半载中混出个模样来,我张着嘴巴逢人就讲自己不是两条腿的人养的。”

哼歌的伙计早噤了声,另一个轻手轻脚地把三碗面端到三位客人桌上。城里那对小恋人惊奇地回头凝视这边。喜妹激动地端起面碗,“青林来碰杯,还有水苗一起,祝青林哥洪福齐天黄金遍地,青林,你发了财可不要忘记我和水苗。”

水苗神情严肃,“我们也会发,我的话是:我们三个中无论是谁发财,是谁倒霉,我们都不要丢掉他(她)。”

青林一碰碗“咣当”一响:“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这大城市里,我没别的亲人,你们就是我最亲的亲人。”

水苗眼里霎时翻腾起一股波浪,但她把它压下去,只徐徐地凝视着青林英俊的脸,激动道:“干!”

“干!”三只面碗一碰,凝固在空中。那誓言激起的豪情,和水苗、喜妹带来的兄妹般的亲情,使青林深深觉得,不管今后的生活将发生什么,他离开山乡到省城来闯荡,是来对了。

丁青林跟着一个背着擦鞋工具箱的打工仔钻进一个旧仓库,里面阴暗零乱,地铺上横七竖八躺着坐着不下上百人。

打工仔介绍道:“伙计,这些都是乡下来打工的,起码有十几个县的口音……”青林向两旁地铺上的人点头致意。有人问打工仔道:“南瓜,这位兄弟是我们县上的吗?”

南瓜说:“他是山南县的,和我们山北县是邻居……好,你就睡我的旁边吧。”青林点头坐下,旁边的打工仔好奇地围过来。

有人问:“第一次上省城?”青林老实回答:“是的。”另一个人笑道:“嘿,那么你可以开眼界了。”青林问:“城里稀奇事多吗?”打工仔们七嘴八舌说开了:“多极啦……有些事我们乡下人一辈子都想不通。”

南瓜说:“就是,我第一次跟我们黄队长去一座楼房里干活,走进一间小房子,‘咔滋——’你猜怎么样?嘿,铁门关了。然后,小房子晃荡晃荡往上升,我当时就吓懵了,尿也夹不住,湿了一裤裆。这不是地震吗?是龙宫里的大海龟在翻身了!我说:‘黄队长,我娶了婆娘才一个月就出来了。我不想死啊。’他娘的黄队长朝着我屁股就是一脚:‘去你妈的兔崽子胆,老实告诉你,这是电梯!’”

青林与旁听的打工仔都惬意地笑了。

一个“国”字脸青年说:“我在一个大机关里当临时工,每天帮伙房送米送菜。一日无事,见机关里废纸很多,就想捡去卖几个钱,那天刚捡了一会儿,一个肚皮大大、满脑袋白头发的领导从后面走来,威风呀,只是鼻子哼一声,我就知道我必须从机关大铁门那儿滚出去了。可我舍不得我捡的那一摞废纸,起码可以卖七八角钱呀。”青林忙问:“他扣住不准往外拿?”

青年说:“就是这意思,要我放下那十多斤废纸,他说他今后有用处。”

南瓜道:“狗日的官大脾气大。听说城里好多坐在街沿边晒太阳的瞎子老头都是什么‘处级’、‘副局级’呢。”

青年说:“屁!这时从楼梯口走过一个眼镜小伙子,最多二十岁吧,却喊:‘你在这儿瞎遛呀,上面都等着你送开水呢。’”

众人好奇发问:“怎么回事?”

青年道:“我还以为说我呢,却见肚子大大、满脑袋白头发的‘大干部’赶紧向小伙子一鞠躬:‘是,小赵科长,我马上去,马上去……’那脸笑得稀烂。原来他是屁的个大干部,他是机关里才请的打开水的临时工!他也想捡废纸卖!”

青林说:“我们山里,谁个后生仔敢在头发都白完的大爷面前指手划脚?”一个大脑壳青年道:“这就叫,上哪座山上唱哪首山歌,城里与乡下就不同。”南瓜笑了:“对的。乡下,大姑娘小媳妇再怎么疯,总不敢当着众人的眼睛自己吊着男人家颈子上去吧。城里的女人呢,就敢!还当着我的面,互相亲嘴,‘啵啵……’响得很呢。”青年也笑道:“把你的骚劲也逗上来了?”南瓜居然承认:“有一点……狗日城里人就是坏得……有水平……”青林说:“对了,若要去打工,应该先找谁?”南瓜说:“市中心广场北边和九眼桥桥下,都是劳动力市场,自己每天去都行。”

这时仓库外面走进一个壮实矮矬的中年男人,他神气非凡,一路将“巷道”上碍脚的东西踢得左右乱飞,遭损的打工仔敢怒不敢言,只能赶紧收拾被中年男人踢坏的生活用具。丁青林身边的人早已不说话了,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悄然逃开。青林看见中年男人走到仓库最里面,原来那里竟放着一架漂亮的木床。他轻声问:“这人是谁,这么威风?”南瓜说:“是这个旧仓库的仓头,弟兄们都怕他,武当山的一个老道士教过他推火过墙的硬功。双掌一推,‘哗’,火焰可以烧过墙。”青林问:“谁讲的?”南瓜说:“仓头自己讲的。”

忽然,前边的仓头硬铮铮发话了:“南瓜。”南瓜赶紧答应:“在。”

仓头斜睨着他:“是你带进来的一颗青皮萝卜?”南瓜忙道:“是是,他叫青林,山南的,他没地方住,我就……”

青林很惊奇,仓头根本没看这个角落一眼,居然知道这里有一个新来者。

仓头不满地鼻子一哼,坐在床上手一摊,那样子像个要揪人索命的白无常。南瓜立刻跑上去,把什么东西小心放在他掌中。

仓头恼怒地哼道:“嗯?”

南瓜赶忙说:“今天只做了这一点,求你老人家放过一码。”他的声音又低又可怜,但满仓库的人都听见了。

仓头不说话,站起来冷冷盯他片刻,只一拳就把南瓜打趴下了。仓头照样手一伸,南瓜抖颤着爬起来,又从杯里掏出一卷东西。仓头这才把身子仰在床上抽烟,目睹这一幕的打工仔们才松了口气。

等南瓜回来,青林问:“你给他什么了?”南瓜说:“今天挣的、所有的钱。他定的规矩,不管谁带来新伙伴,他都要收床铺费,还要收介绍费。”青林眉头紧锁:“他平日干什么?”南瓜说:“什么都不干,我们只要找到了工作,每人每日都要孝敬他。他保护我们不受欺负。”青林气愤道:“这不合理,他是剥削!你们不能交钱!”说着欲往仓头那方走,被南瓜死死拖住,轻声求他:“青林,你莫去惹事,要吃亏的!”青林不以为然:“你真相信他会推火过墙?”南瓜道:“他不光有特异功能,还跟附近街上的二杆子裹得紧,吼一声就来一大帮青皮二娃,你我几个是打不赢的哟。”青林仍然不服气,把一对锐亮目光投过去,仓头的眼光正好远远地望过来,两人冷峻凝视,使偌大库房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南瓜怕闹出事,赶快推青林出门:“哎,你去九眼桥找个好老板,挣到钱日子才过得下去哩。”

丁青林也想自己初来乍到,还摸不清对方底细,只好忍了那口气,去劳务市场找工做,那才是进城求生的打工仔们真正的第一关呢。

九眼桥下是省城劳务市场的集中地之一,来请保姆的,找饭店洗碗小工的,抬家具拖板车下劳力的……应有尽有。一些带着杠、漆工、灰工工具的乡下年轻手艺人也三五成群散漫地等在这里,等待需要人手的城里人来雇用。

丁青林蹲在这个市场外沿的一侧,他眼中的场景色彩驳杂,他不时惊奇地调整视线,耸动眉毛。几个骑车人从他面前“唰”地飞驰而过,有个人的白色夹克衫背后印着“好烦”,另一个的夹克衫却印着:“百吻不厌”。他背后的绿化树下有一报刊亭,摊主不时地吆喝:“喂,最新社会侦破纪实!请看十三个女死囚犯形形色色的情感人生!请看一只避孕套酿出的五个人的杀人惨祸……”青林忽然惊奇不解地瞪圆双眼,他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的现代女郎走进广场边的公厕,而那门楣上明明印着“男厕”两字。他一下来了情绪,专门正对厕所而坐,守株待兔。不一会儿那女郎出来,正面看清却是一个长着络腮胡的潇洒男人。

一团火红的色彩骤然从他眼前飘过,他立即用视线追踪,原来是以后将与他生活轨迹交叉的郭雅心,到街沿旁边的站牌下去等车。郭雅心身材极好,披着一件红色斗篷,挂着小坤包,面孔明丽,五官富有雕塑感,乌黑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既雅致又尊贵,让人判定不出她的真实身份。青林被她的气质风度震撼了。郭雅心站在候车的人群里,周围的几个姑娘媳妇只能是她的陪衬,她从她们的水平面上突兀地升起来,是那种走到哪儿都注定要成为中心的年轻女性。

青林呆呆地把眼光凝在她身上。

一辆无轨电车滑到站前停下,人群蜂拥而下,下车的与上车的在车门前扭成疙瘩。青林看见郭雅心犹豫了一会儿,也毅然冲向前门拥挤的人流。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的一帮年轻后生,一起围住前车门乱挤。青林的目光,山鹰一样紧随着郭雅心的身影移动,并切割着接触她身体的其他东西。猛然间,一道犀利的剑光从他眼中迸出,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身不由己地冲了过去。郭雅心的红色身影挤进车门。青林喊道:“抓贼啊,有人摸包啦!”紧围着郭雅心身边的四五个年轻人迅速交换一个眼色,一只很隐蔽的手“嗖”地从郭雅心的小坤包上退回。“啪”车门关上,电车向前开动。青林被那伙人围住了,有人向他头上打去。郭雅心美丽的面孔映在车门玻璃窗上,她看着青林挨打。但她的表情很陌然,她并不清楚下面的纠纷为她而起。四五个年轻人把青林围在中央狠揍,围观者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打、打死这个小偷!”年轻人呵斥着,“看你他妈的还敢不敢偷!”青林抱头大叫:“他才是摸包贼!”他指着揍他紧狠的那家伙,“我看见他摸人家的皮包!”那位轻蔑地瞪着他:“呵,还倒打一耙。好,你说说看,我摸谁的包?”青林说:“车上那姑娘的,披大红布块的那个姑娘。”围观者为他乡下人的形容大笑。真正的小偷叫道:“他贼喊捉贼,我看见这乡巴佬才是惯偷,不止偷了一个,前天我就看见他偷了两个,连人家老太太领的救济金他都摸!”小偷的同伙同青林掀起新一轮攻击。围观者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摇头却不敢劝阻。

青林抱头弯腰道:“不是我,他们冤枉好人!”

一声高叫决定了事件的进程:“把乡巴佬小偷送到派出所去!”

一伙人异口同声:“对对,让大盖帽好好收拾他!”

人群向一个方向涌去,押解青林的已是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踉跄的青林是这个喧嚣的圈子的核心。那几个肇事者阴一个阳一个从人圈退出,互相做下流手势,往另一方向溜之大吉。

丁青林被人群糊里糊涂拥进大门,一个干瘦中年警察正在调解两个斗嘴的街道妇女,见状急忙迎住人群。警察问:“又是什么事?”

人群嚷道:“抓住一个小偷,在公共汽车上摸包。”警察叫道:“小袁!”应声从另一屋跑来一个女警察。“小袁,先把他找一间空屋子关上。”不一会儿,小袁带两个中年工人扭住青林走进房,山里青年不再挣扎,那张受辱的脸通红透亮。

警察审视他片刻,叫道:“受害者过来做笔录。”却无人响应。警察奇怪地问:“证人?没受害者总有证人嘛。”

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接腔:“在电车站还有证人的,说这个家伙是惯偷,起码摸过几十个人的包了。”另一妇女说:“对,还摸人家领救济金的老太婆,老太婆当天回去就上吊了。”

警察问道:“你看见的?”

妇女有理声高道:“哎!先前在路上都这么讲的,难道还是我一人发明的了。”中年警察思忖一下说:“好好,谢谢大家,治安靠每一个公民维护,对你们见义勇为的精神我很受感动。大家都回去吧,我一会儿好好审他。走吧走吧。”

丁青林真没料到自己一进省城就这么惨,比南瓜在仓头拳头下委屈求生还惨,竟成为人见人骂的小偷了!他蹲在阴冷的拘留室里,脑子里闪过许多往事,真有点怀疑自己到省城干啥来了。有股酸楚的凉气,从心底里袅袅上升,灌注他的全身,整个人的精神在一点点垮塌。

铁门“咣当”开了,干瘦的中年警察和模样秀丽的女警小袁进来,示意丁青林坐在条桌对面,开始审讯。男警把玩着他的身份证,冷冷道:“小伙子,你是大巴山来的?”青林克制住情绪淡然道:“你认识身份证上的字,还问啥?”

中年警察一拍桌子:“给我老实点儿!”看着他的凶样,小袁背过身去偷笑了一下,回过脸来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中年警察厉声道:“偷了几次了?”

青林往起一站,中年警察威严地一指凳子,青林又气鼓鼓地坐下,嚷道:“我遭冤枉,明明是他们在偷那个姑娘的包,我叫起来,结果他们就栽赃我。这叫贼喊捉贼。”

中年警察嘲讽道:“呵,还说得来成语。”

青林觉得大受侮辱愤然道:“警官先生,不要看不起山里人!”

中年警察不生气了,“那你再说几个类似意思的成语。”

青林张口就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混淆视听,张冠李戴……”

小袁“扑哧”一声笑了:“老钟,这些记不记?”

中年警察止住青林:“行了行了行了……用不着记……你刚才说那事主是个姑娘,什么模样?”青林说:“穿一块大红布。”小袁道:“怕是红披风哟?”青林回忆道:“可能你说得对……穿一件红披风。头发这么这样的盘起。眼睛很亮,脸蛋……”他沉入一种神往,似乎忘了身在何处。“她脸上有一种神光,好像在看你,又像没有,她比周围所有的人都高……”小袁问:“篮球运动员?”青林解释道:“我不是指身材,是说那种气质。”

小袁向中年警察一吐舌头,轻声慨叹:“山里人懂气质。”

中年警察又问:“你与那姑娘并不认识?”青林点头:“对。”中年警察道:“非亲非故?”青林答道:“是的。我刚来这城市才一夜半天。”中年警察好奇了:“你之所以阻止别人偷她,完全是因为她惊人的漂亮,你被这种惊人的漂亮所吸引。”

小袁忍不住笑了。这是个爱笑的女警察。

青林说:“对……哎不对,”他一下跳起来,“你又在耍我!”中年警察难得地露出一笑:“坐好,别激动。”他起身离座,走向青林身边,“你不是小偷,从你被人扭进来时我就看出你是中了套子。经常有老实人被弄到我们这儿当替罪羊。”小袁插话:“昨天就有两个也是遭殃,其中一个也是乡下人。”中年警察拍着青林的肩说:“我说呀,小伙子,我们这个城市有六百万人口,治安压力本来就很大,又涌进来每天五十万的流动人口,你说这城市是不是会有点乱。”

青林承认道:“是你说的道理。”中年警察说:“所以呀小伙子,你何必也挤进这快要爆炸的城市来凑热闹呢?你的家乡离这儿一千三百里,你在那里过得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干吗非要到这里来吃苦遭罪,被别人打到公安局里不可?”

青林倔犟地一拧头,认真地说:“我在山里过得并不舒服,更不快乐。再说,我并不是来大城市凑热闹。我觉得都活的是个人,都有几十年的生命,为什么城里人与山里人,会有天上地下的差别!山里老话说:长江一去不回首,人老何曾再少年。趁年轻,我要来这里试试自己,看山里人配不配风风光光地活个人,像城里人一样。”

小袁忍不住说:“我们城里还有好多待业青年没解决,你们又来——”

青林不客气地打断她:“城市不光是你们城里人的,而是全中国人的,这是我好久的想法,你们可以建设它,我们也同样,再说……”

中年警察颇有兴趣地望着他,问:“什么?”

青林一抬头:“你们城里人的祖宗,还不全是从山里出来的乡巴佬。毛泽东、邓小平他们的祖先都是乡下人,何况你们一般人。”

小袁张口结舌,拿眼光向中年警察求援。中年警察脸上却似乎带了欣赏青林的笑意。

中年警察道:“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这不,都晚上七点了。你住哪儿?”青林说:“随便。”小袁问:“什么叫随便?”青林说:“开初在火车站候车室,现在在一个郊区旧仓库。”中年警察道:“你可以走了……不过如果老是找不到工作,还是尽早回山里去。算是你在治安方面减轻我们的压力,帮我们的忙。”青林鼻子里哼一声,很不以为然。他起身走到门口,忽然背后响起了喊声:“等一等。”青林转回头见中年警察快步进了办公室,他从抽屉里摸出两包方便面,“身上没钱吧?把这个拿去当晚饭。”

小袁提醒他:“老钟你晚上值夜班……”

老钟笑了拍拍青林的肩头,温和道:“谁叫咱们的祖宗也是乡巴佬,我们与他是一家嘛。”

青林捧着两包方便面愣在原地,眼里忽然有了一点潮湿。他没料到,来都市的第一点感动,是在派出所得到的。

“紫水晶”夜总会是比较大型的高级的高档夜总会,地处都市黄金口岸,集餐饮、娱乐于一体。一楼是酒吧、电子游戏厅,二楼是歌舞厅、粤菜大餐厅,三楼是各办事机构以及公寓、宿舍。水苗、喜妹及二十多个女孩在一间会议室似的大房间里,房间中央很空,只放着一张圆形大餐桌。姑娘们或坐或站,唧唧喳喳,脸上是五花八门的表情,或惶恐担忧,或兴奋莫名。

奶油小生般的孟华生走进来,他西装革履,五官精致,透着公子哥儿味,也透着随时显露的机灵。

喜妹拉拉水苗说:“孟经理来了。前天初试的时候,我发现他老看你,他硬是有点喜欢你呢。”

水苗瞥了一眼孟华生,他正用眼光在姑娘群中搜寻,一下看到她,果然老熟人般亲热地向她挤一挤眼。水苗的目光赶紧避开。

喜妹说:“怎样,我没说错吧?”水苗恼了:“别乱嚼舌头。”喜妹说:“我晓得你是想青林,青林是我们山里的老乡,你放心一些。”水苗生气道:“你要死呀!”但低头一想,脸上竟也漫过一层羞涩,“不知道他找着工作没有。”喜妹专揭老底:“这话今天说过三次了,脸皮好厚。”水苗脸红了,灿若桃花。

孟华生拍着手道:“安静安静,听到没有!我们紫水晶夜总会的马总经理马上就要来了。这次我们夜总会招工,你们是从两百多报名者中经目测、初试筛选出来的,这是你们的荣耀,对不对?我们紫水晶,是全城三大著名个体夜总会之一,省长、市长都经常来这儿消闲娱乐,工作累了换换脑筋嘛。那些外商呀,港澳同胞呀,欧美观光客呀,就更是多得不得了,这些我就不说啦。总之的总之,能在这儿打工,是你们三生有幸,待遇呀等等,我也就不说了。一会儿要过的最后一关,就是马总经理亲自测试,不是我吹牛,就是北京电影学院招演员,也没有我们严格。将来被选中留下来的姑娘们,你们个个都可能到电视剧中当女主角!”

姑娘们一阵骚动,大多数人更紧张,喜妹也捂着胸口半张着嘴,脸上似乎变了色。只有水苗沉静如常,清雅秀丽惹人注目。

门一开,矮矮团团像个大皮球似的马世海在四五个西装职员的陪同下,目空一切地走进来,孟华生带头鼓掌,引他们到房间尽头一排沙发上就坐。

孟华生介绍道:“诸位小姐,这就是我们夜总会的总经理,大名鼎鼎的马世海先生。”

威武壮实剃着板刷头的马世海,居高临下地坐着挥挥手,算是向所有的人打了招呼。

孟华生阿谀地说:“现在,我们热烈欢迎尊敬的马总经理向我们做重要指示。”掌声刚响,马世海疲惫地竖起一根食指向孟华生摇了摇:“小孟,你那一套就免啦,让这些妞儿都动起来看看。”

这时门外响起脆亮的女声,浓妆艳抹的乔云娜搔首弄姿快步走进来。乔云娜年轻气盛长得不算不好,但无法抹去的俗气却使身上的高贵的服饰减色不少。乔云娜一路走一路咂嘴,她只要一说话,动作就多,“啧啧啧啧,好大一屋子花儿朵儿。小孟呀,你请你们马老总来参观这些花朵大饱眼福,就把你们总经理夫人忘到后脑勺啦?”孟华生先惊后笑,笑得一脸烂熟:“哪会哪会,太太您不是白云阁吃请去了吗?”乔云娜自顾自说:“好歹我还是正牌夫人吧,若是个第三者插足,你们怕更不放在眼里了——嗯,恐怕那才不值得你们一个个摇头摆尾去讨个好呢。”

马世海对乔云娜的碎嘴仿佛早已见惯不惊。他大度地笑笑,指指沙发道:“云娜,你坐。不要难为小孟。小孟,开始。”

孟华生按响录音机开关,在舒缓的节奏中,引领姑娘们一个一个从马世海眼前走过。

孟华生热情鼓励她们:“好,好……对,挺胸收腹……拿出风度气质,想一想时装模特儿那种姿态……”姑娘们有的走得拘谨僵硬,有的十分做作夸张。马世海认为满意的,就打个“榧子”,旁边立刻有人记下姑娘的编号。乔云娜则对个个姑娘瘪嘴,似乎全世界的女性都在她的水准线之下。水苗走了过来,孟华生关切地朝她耳语:“不要怕,你是这群癞蛤蟆中的白天鹅。”水苗自信地点点头,朝马世海那排沙发走去。

马世海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朝前倾去。他看见一个妙龄少女款款从他眼前走过,没有城市染上的浮华,没有争斗的浅薄,就那么一个纯净自然的女儿身,清风一般从他面前飘过。水苗走过去好一会儿了,马世海才猛醒似的打了一个又响又亮的“榧子”,脱口道:“好!”

乔云娜的脸上本来有一丝赞赏,但这声“榧子”和叫好惊悟了她,她洞悉一切的瞥瞥马世海,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这是个好卖弄好虚荣又醋意很浓的女人,偏偏她老公又是见了年轻漂亮女孩就像猫见了鱼一样爱惹骚捞腥的男人,叫她防不胜防。

喜妹走过来,走成同手同脚了。慌乱中要变,更使姿态显得别扭。没等调整好,音乐就停了,孟华生已在宣布下一个考试项目:“小姐们小姐们,大家听好了。现在以这个餐桌为舞台,我装客人,你们来招呼我进餐。”说完跑到马世海和乔云娜身边汇报:“这次筛选下来的姑娘以前都当过服务员,最少也干过一两个月。”乔云娜说:“那等于是帮我们省一半培训费。”孟华生说:“对对对,马总和太太再过过目,就可以定了。”马世海晃晃食指,表示同意。

孟华生开始表演,做出很有气派的老板样子,“一号……啊,我来了,我是广州的生意客。”一号姑娘忙用夹生普通语应道:“同志你吃什么?”

马世海失望地连连摇头。乔云娜喝道:“啥子腔调?把人都吓跑了啰!下去下去。”一号姑娘一愣,捂脸跑出门。

二号姑娘应声上场。“先生。”她又放媚眼又摇孟华生的胳膊,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你来几位朋友?”孟华生也来劲了:“就我一位啦,听说这里离海很远,有新鲜的基围虾吗?”二号姑娘嗲声嗲气道:“有哇有哇,飞机空运包您满意啦。”喜妹在人群后捏着双拳紧张得直发抖:“水苗,我想拉尿。”水苗小声鼓励她:“怕什么,你在山里连蛇都敢抓。”喜妹说:“我说不来那种‘嘶嘶普通话’呀。”水苗看见远处乔云娜的眼光越过一些人墙,狠狠剜了她一眼,她反而生出一股要与她对着干的欲望。她对喜妹说:“不在于普通话,在于态度,又要热情,又要不卑不亢。”

喜妹道:“我的天,水苗,你都懂?”水苗镇定地说:“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跑。先前我们在那几个旅店、饭馆做事不是白做的。”

孟华生扬声叫道:“七号!……喂,七号!再不来就算自动放弃啦!”喜妹一下两眼发直,“妈呀是叫我……哎,来了来了……”水苗捏她一下,“就像在自家堂屋里招待亲戚老表,别怕。”喜妹慌慌张张跑到屋中央,面对气宇轩昂“进餐厅”的孟华生:“先生,你契(吃)点什么?”她用普通话方言“契(吃)”,格外引人发笑。孟华生说:“你再说一遍。”喜妹嗫嚅道:“先生你、你、你你你你……”乔云娜已经很不耐烦一声呵斥:“下去!叫后面的。”

喜妹呆在原地,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水苗既为喜妹惋惜,又对乔云娜感到气愤,她眼光复杂,在这种场合中无法说话。

孟华生又叫道:“八号小姐。”

水苗走到屋中央。她秀挺身段清俊模样立刻引人注目。马世海一对眼珠子瞪得老圆,敏锐的目光直往她身上透视,仿佛要看穿她一样。乔云娜最恼恨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跷着二郎腿抖动,两眼朝天,做出一副不屑观望的神态。

孟华生笑容可掬,“开始啦。”他走进“餐厅”,水苗迎上去,微微颔首鞠躬。水苗彬彬有礼地问:“先生用餐还是听歌?”孟华生做出傲然的样子,“用餐。”水苗侧身摊开右手那姿势很好看,“先生这边请。”

乔云娜忽然发问:“为什么‘这边请’那边不行吗?”水苗平和地回答:“现在是晚间用餐高峰,那边的台面已满,这边靠窗正好空着一个单桌。”马世海的嘴角牵出一缕笑纹,他显然很欣赏水苗。乔云娜无言,眼睛却刺了老公一下,放出警告。孟华生在水苗的引领下就座,水苗站在他身后替他拉出椅子,随着他的落座,调整好与台面的距离。

围观的姑娘们对这一动作不无称赞,前面的表演者都忽略了这个细节。

乔云娜抱着双臂疾走到屋中央,“小孟,你是存心降低招工质量,这太简单了。不行,不行,得考她们的意外反应,像我原先考话剧团一样,要做小品。”

孟华生求援地望着坐在沙发上的马世海,马世海没有任何反应。

乔云娜问:“你叫什么?”水苗说:“何水苗。”乔云娜道:“水苗你说说,顾客在你心中是什么?”水苗说:“上帝。”乔云娜道:“你如果与上帝发生了矛盾,责任在谁?”水苗说:“责任永远在我。”乔云娜一拍手:“好!”她绘声绘色,动作夸张:“情况来了。你正在当班,啊,负责一个八人进餐的台面。突然,柜台有电话找你。对,找你……你去接电话,电话是你朋友打来的,他说你抛弃了他,啊,抛弃了他,他现在用水果刀对准心脏躺在床上,就这么躺着,一手拿刀,一手拿电话……他说不能忍受你的背叛,他用电话给你告了别,马上就割断……割这儿,颈动脉。你说说看,你怎么办?”

水苗等眉飞色舞的乔云娜一闭嘴,毫不犹豫地答:“很简单,我全力劝他别死。”乔云娜道:“可他不听呀,把电话也砸啦!”水苗说:“我立刻去他家。”乔云娜讥讽地围着她转圈打量:“咦,丢下八个客人不管啦!刚才还说是上帝啦。”水苗忽然提高声音:“那个要死的人也是上帝!生命就是最高的上帝。”

乔云娜呆了几秒,气歪了脸,“世海,世海你看这种丫头能招进来吗?!眼里根本没有客人啊!”

马世海站起身,笑眯眯地搂住乔云娜,哄小孩一样往外引:“走啦走啦,等会儿工商局罗处长还要和你碰杯呢,何必为小事伤了情绪。”

乔云娜危言耸听地嚷道:“她简直要爬到我脸上啦。”

马世海哄着她道:“喔哟哟,她敢吗……”把乔云娜搂出门,他忽然敏捷地一返身,对跟着的孟华生低声说:“留下水苗,其他的管你要不要。”乔云娜伸着脑袋:“世海你……”马世海有力的臂膀一下把她裹走了,口里很温和地说着:“喔喔喔,我的好太太……”声音飘远了。

姑娘堆里,水苗边穿外衣边叫喜妹:“走吧,我们两个彻底完了。”喜妹哭腔哭调:“那个女的好恨你哟。”孟华生的拍手声又在屋内炸响,“小姐们小姐们站好啦听我宣布,啊,听好啦,留下的人有:何水苗、张丽云、王姝……”水苗惊奇,喜妹紧张。孟华生念了十来个名字后说:“没念到名字的小姐,祝你们一路平安,另谋高就啊。”顿时有人叫有人笑,屋子里嘈杂不堪。喜妹的眼泪流下来。

水苗忽然跑到孟华生那里说:“我有句悄悄话。”孟华生摆脱几个包围他的女孩,他一看水苗脸上就止不住带一点套近乎的笑。水苗说:“求你个事。”孟华生笑道:“说生疏了,为了你,有什么我能办的刀山敢上。”水苗说:“你把喜妹留下。”孟华生一呆,小声问:“谁……是那说‘契’的女孩?”水苗点头。孟华生犹豫了:“这个人……”水苗很干脆道:“否则我走,我和她是一起出来的。”孟华生想想道:“讲姐儿们义气……好吧,往后你在下面餐厅教教她。怎么样,我够哥儿们吧?”

水苗向喜妹走过去,喜妹紧张万分地盯着她。水苗轻轻一吐舌,“你被留下了。”喜妹猛地扑上去抱住水苗的脖子,叫道:“菩萨娘娘哎……”

两个搂在一起的姑娘,都流出了激动欢慰的泪花。

丁青林光着膀子从一截下水道坑洞钻出,满身肮脏,散发臭气,围在坑口的男女居民一下退出几步远。省城有许多这样的老式大杂院,房屋破旧,一片脏乱。青林到院中的水龙头下洗脸搓脚。一个上年纪妇女跟着他问:“小伙子,怎么样了?”青林说:“通了。”

妇女欢喜道:“哎哟老天爷,真的通啦?原先环卫处的人来,整死不下坑,光用长竹竿捅,我说那破玩意儿抵什么事,结果两个月来天天污水泛滥。小伙子,谢谢你啦!”青林从水花下抬起脸,平静地说:“不用。”妇女喊道:“小丽,把钱拿来,把工钱给这师傅。”

一个穿花花绿绿运动套装的小少妇抱着一个可爱的一岁大孩子走来,板着一张脸,离青林两步远就不再挪步,从紧皱的鼻子看出她嫌臭。小少妇嫩葱似的纤指捏着一张五元票子,伸向青林。青林刚伸手,还没够着钱,小少妇怕传染疾病似的马上一松,钞票向地下飘去。钞票在众目睽睽下掉到一滩污泥水里。青林平静地对她说:“请重给我拿一张。”小少妇不相信似的睁圆眼睛:“你说什么?”青林严肃了:“重新换一张。”小少妇道:“呵呵呵,地下这票子不是钱啦?你敢说它不是钱,你敢说它不是中国人民银行印的钞票!”青林说:“是钱,但我有个习惯,不捡别人丢在地下的钱。”

周围议论蜂起,几个小伙子帮小少妇的忙:“是钱就行了,你们乡下人不就奔着它进城来的吗?”小少妇得意了:“就是,阴沟那么脏都不要命的掏,钱这么干净却还不要了,毛病。”

青林一声狮吼:“放屁!”全体吓了一跳,小少妇“哇”地连退三步。青林手指打颤,指着小少妇:“若不看你是女流之辈,我一耳光掮死你!”年轻的男性居民们醒过神了:“什么什么,这乡巴佬还敢提我们的劲!下他的零件,叫他知道城里人长着三只眼……”

上了年纪的妇人与另两个老太婆赶紧阻止。妇女跑回屋里重新拿出五元钱塞给青林,“小伙子你快走,快走快走,你可不要惹那些天棒槌呀……”

丁青林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旧仓库,老远就看见水苗站在巷口电杆下,那清纯可爱的样子,使他精神为之一振。一见他,水苗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分外水润柔和,她红着脸说:“青林,我和喜妹又找到新工作了,在紫水晶夜总会,那地方好气派好豪华,姓孟的经理说,月薪一百五,还不包括每月的红包和小费呢。”

青林高兴道:“向你道喜,水苗。”

“道喜这话听起来像说结婚……”水苗没说完赶紧捂住嘴巴,羞得顿脚,斜睨他的眼睛粼粼有光,只好把手里的饭盒塞给他,“给,青林,这几天又没吃好东西吧?这叫龙眼包子,省城的名小吃呢。”

他看看饭盒里油浸浸的小包子,对她说:“水苗,我没资格说你,倒想劝你,还没挣到大钱,在这座大城市立住脚,花钱大手大脚不好哦。”

水苗只要面对青林,似乎天生就只会温柔,“人家担心你的身体嘛,你找到工作了吗?”

青林没领悟水苗话里的深意:“别担心我,你照顾喜妹就行,那女娃,脑袋简单一点。去不去那边坐坐,都是一起打工的朋友。”水苗摇头,布满羞红的面庞分外娇媚。青林说:“那我就过去了,你早点回去,晚了不安全。再见呀。”

青林走了,水苗欲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呆呆地一直看到青林背影消失。

丁青林回到自己的地铺,发现气氛不对,南瓜坐在人圈中心,屁股下垫着擦鞋箱,抹泪揩鼻涕。其余的打工仔脸色晦暗。青林问:“怎么啦?说话呀。”南瓜说:“我今天在大华商场后面擦皮鞋,好不容易挣了二十三块钱。可是,可是,刚才回来的时候经过西门那个酒馆,碰上仓头喝酒,全被他……抓去啦……呜……”

青林怒道:“仓头敢明抢?”

南瓜抹鼻涕嚎道:“下油锅的仓头呀……挨炮眼的仓头呀……我哥哥在北方上大学,就靠我给他挣学费。我爷爷说,我们家就指望我哥将来发达,我们就是饿死累死,也要保我哥一人吃好穿暖有零花钱呀,呜呜……人家大学里,衣服穿寒酸了,要惹笑话,那些女娃儿就不会正眼瞧他呀……呜……”

青林默听着叙述,把手里的龙眼包子一一分给众弟兄。南瓜不接青林递来的包子,“人家心里难受死了,吃不下什么东西,呜……”青林突然发火了:“脓包!”旋即意识到态度过分,立刻软下来,他抚着吃惊地瞪着泪眼看他的南瓜,果断地从裤腰里抽出白天挣的五元钱,“拿去,以后凑多了寄给你哥。”南瓜忙说:“不不,你家住在大山,你肯定更需要。”青林硬往他怀里一插:“分什么你我,人走到哪里,靠的都是朋友扶助,不然像我们大山里的野豹子,早就互相把对方撕来吃了。”一旁有位打工仔沮丧发言:“这城里比大山险哩,富人顿顿吃肉,穷人处处吃亏。明天再找不到固定一点的工作,我看只好回去了。城里不是乡里,天生不是我们的地盘。”

青林颇觉大谬,说:“老兄此话差矣。城里怎了?乡里怎了?人往明处走,鸟往高处飞,是不是?城里人人聪明,乡里也不个个都是木脑壳。我才不会离开,我还没在这里使出二两劲呢。嘿,我们怎么就不能跟城里人一样地比试,一样地生活呢?我们缺的不是聪明,缺的是勇敢!比如对欺压你们的仓头,就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你一硬,他就完蛋了!”

南瓜叹口气说:“真要像你说的就好了。”

青林自信地一口吞掉一个龙眼包子,“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说完埋头看书去了。他听见几个打工仔和南瓜窃窃私语,他们要报复一下可恶的仓头,青林没有制止,他早想在这沉闷压抑的破旧仓库生点事了。

不一会儿,有在门口望风者喊道:“仓头回来啦!”

“哗!”鸟兽惊散一般,一眨眼功夫,人们各归自己的铺位。仓头喝得醉醺醺地往自己的“王座”方向走,依然是一路胡乱蹬踢,在“鸡飞狗跳”中走回木床边,向四面一吼:“各位儿子们,自动来交今天的铺位费,大爷我累啦!”话毕,得意地往床上重重一坐。“咔嚓!”随着木床的垮塌和仓头的惊叫,他沉重的身躯结结实实摔到了泥土上。

有人笑了几笑,很快停住,仓库里一时静得疹人。

仓头慢慢爬起来,拍拍屁股,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猛一收口。

仓头大声道:“好,有种,他妈的猫舌头舔到老虎股屁上来了。”他从一个个打工仔面前走过,眼光凶狠地巡视,“说,谁干的,谁?”边问边挥拳,一边打倒了几个人。仓头走到青林这个角落,青林站起来,目光毫无顾忌地与仓头对视。仓头却揪住南瓜吼:“我看你这一段日子就不安分,吃了豹子胆啦?”南瓜小声分辩:“我,我没什么呀……”仓头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仓库里他妈的容不了害群之马——”他猛地抓起南瓜的手,往鼻子前一闻,“啊,恭喜你少爷,你也抹香水了,跟我床上抹的一样!”话落手起,“砰砰”两拳,打得南瓜鼻血四溅。仓头厉声道:“说!除了你,还有谁?”

青林稳稳地站起来,对他说:“不关南瓜和其他弟兄们的事,是我弄的。”

全体打工仔的眼光,都投到身段修长、并不太强健的青林身上,为他捏一把汗。仓头愣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青林面前两步远处站住。仓头问道:“你知道天宫里面谁最大吗?”青林回答:“知道,玉皇大帝。”仓头又问:“地府鬼城呢?”青林又答:“阎王爷。”仓头威风道:“呵!我还以为你是傻蛋呢,你他妈长着一副脑子呢!那你总知道,这仓库里的大爷是谁呢?”青林说:“再明白不过了。”仓头得意道:“那你说说。”青林说:“这儿的大爷是南瓜,是小张、王豆儿、他、他、他们……还有我本人,和全体从乡下来的打工仔!”仓头气得五官挪位,半晌大吼一声:“我看你他妈今日躺下明日不想起来了,你不知道大爷我的厉害……”青林任他咒骂,向周围一伸手,“谁有打火机,借借。”他拿过一只递来的打火机,“啪”地揿燃,平举在仓头眼前。青林说:“来,把你的本事都使出来,你会推火过墙。我信,可常言说得好,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你也不要把推移森林大火的绝活儿弄来吓我们,你只要亮掌发气,把这棵豆苗儿小火推到我脸上,我的眼球烧爆了活该!”

静寂中,围得里外三层的打工仔一个个如木塑泥雕。仓头爆鸣一声,运气,挥掌,折腾得周身关节和胸脯“啪啪”响。“你可是自找的!你活不过一时半刻可别怪我仓头不义气……”打工仔们脸上赫然变色。

青林巍然不为所动,如豆的打火机小火在身前燃烧。仓头嗷嗷折腾一阵,并未吓退青林。打工仔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仓头下不了台,恼羞成怒里忽然嘶声一叫,捡起一截木头就向青林砍去。青林不躲不闪,木头劈到他右臂,打火机掉了,木头断成两截。

青林照旧凛然不动,眼光一直逼视着仓头。仓头怔在原地,竟有些不知进退了。青林冷冷地说:“这就是推火过墙的硬功?一个游方道士秘密教你的?”

仓头退一步有气无力地说:“你、你你王八蛋,我、我我……”

青林转向南瓜,转向所有打工仔:“我的事完了,弟兄们,下面是你们与他之间的事了。”

他大步走出人圈,步子坚定从容。

仓头看着沉默如墙的密实的人群,想钻出去,但没有人闪道。仓头赔笑道:“弟兄们,哩哩哩,老少爷们,好说好说什么都好说……”人墙一步一步,沉默地向中心合围。南瓜走在最前头。

青林在地铺上坐下,借着昏黄的灯光拿起一本书看,书名叫《城市形态》。

那边铁桶一样严密沉寂的人圈忽然复活了,百手千脚的踢打声如万马奔腾。有人咒骂,有人畅笑,而在宣泄的欢声中不时浮起的,是仓头的哀嚎。

丁青林似无听闻,根本没转头看那边,手里稳稳地捧着《城市形态》,嘴里在默诵。

3

在空寂灰暗的厢房里坐久了,英翠就觉得心烦意躁,想听到某种声音,哪怕是骂人吵架也好。可这个丁家院子总是死气沉沉的,除了牛叫鸡鸣,简直缺乏农家应有的兴旺气氛。

作为新娘子,英翠没得到一个女人应得到的快乐和满足,独守空床孤熬长夜不说,还要为不辞而别远走他乡的青林担心,为瘫痪在床的嫂子秋菊和左右为难的大哥青顺不安。

做一个山区穷家的媳妇真难,她曾经充满希冀的心,一下从阳光朗照的岩坡跌入荆棘错杂的深沟,伤痕累累还叫不出痛。其实,能跟丁青林办台面婚,英翠已经很满意了,办喜事的当晚甚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扑扑直跳的心悬着一个很坦诚的想法:跟了这样一个有学识又体面的男人,硬是前辈子修的福气,他要我咋样都行。这个不谙男女之事的小女人,真心诚意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青林,可独自蜷缩在宽大的木床上睡了一夜,男人不但没碰她一个指头,居然还弃家出走了!能让她不伤心吗?

如果不是大哥青顺那淳朴温和的目光,和那揪心牵人的轻叹,英翠真要跑回娘家去了。她忍着泪咬紧牙留在丁家,表面上是对青林有那么一点残存的希望,内心深处则是对自己婚事的无奈,和对同样陷入困境的大哥青顺的同情怜悯。

昨天晚上,英翠做好饭菜,给青顺倒了一碗包谷酒,小心翼翼地问:“青顺哥,都十几天了,青林他还没得音信么?”

丁青顺不敢看那张富有生气又带着忧愁的脸庞,把筷子一拍长叹一口气:“唉,青林青林,你心头就装着个青林,可那狗杂种目中无人却只想去闯世界!十天半月又咋样?英翠,这个肚子里长牙齿——心肝肠肺都又硬又狠的家伙,他死在外头算啦,永不回家算?啦!”

英翠没料到大伯子哥哥会发这么大的火,她不但不怕,反而觉得青顺这人坦诚可靠,平静地说:“青顺哥,他人一走我就觉得不对劲,只求你告诉我实话,心头好踏实些,免得为人家东想西想。”

青顺猛喝两口包谷酒,愣看她片刻,说道:“英翠,哥对不住你,说青林去县城办事是哄你的。那狗日的——去省城啦!”吼出这一句话,他仰面喝干一碗酒,冲着门外说开了酒话,“青林青林,你以为读了几年高中,喝了几瓶墨水,就瞧不起黄泥巴脚杆的人啦,就想跟城里人比个高低贵贱你弱我强啦!哼,你生就是个挖泥巴的农民,要改自个儿的命,难哩!……”

英翠没料到自己的话,竟引出汉子这一番抱怨和感叹,渐冷的心反被他温热了许多,提起酒罐,又为他掺了满满一碗。

房门响了一下把英翠从思绪中拉扯回来,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的侧影,好轻叫道:“是青顺哥么?进屋吧。”

丁青顺手里端起一碗药水,对她说:“英翠,把药给你嫂子端去,这药配得不容易。我怕她发脾气,又把药打倒。你端去,她不会乱来,你嫂子喜欢你呢。”

英翠出门接过药碗,小声道:“青顺哥,伺候嫂子是应该的,我这就去,你莫担心。”

青顺感激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转身朝院外走去。他腰间别了把砍刀,像是要上岩坡林子去砍柴。

英翠端着一碗药水,走到东偏房门口,轻轻推开门,里头立刻传来妇人的呵斥声:“滚开!我才不喝那苦水水哩!”她赶快说:“嫂子,是我……”和衣倚在床头的妇人秋菊睁开眼睛,脸色顿时柔和了,“是英翠呀,你坐,我还当是悖时的青顺呢!”英翠硬着头皮递过碗去,“嫂子,你喝药吧,青顺哥熬了好半天呢……”秋菊瞪着她没好气道:“你青顺哥是个死心眼,为个瘫子耗钱费时间。唉,不讲他了,青林兄弟又是个死心眼,一心想去城里跟人争个你低我高。我们女人,这命……命都咋个这样苦哟。”英翠鼻子发酸,嘴里却劝慰她:“嫂子,你不苦呢,青顺哥对你那么好……”秋菊病态的脸上泛着淡淡红光,心头好像涌出了什么动人的回忆,可她却狠声道:“哼,我才不要他对我好呢!真对我好,就一根索子把我勒死算啦!他就不必跟那个骚婆娘偷偷摸摸乱搞啰!”英翠听得心惊肉跳,说了句:“嫂子你喝药……”就低着脑壳出来了。

整整半天英翠都心神不安,脑子里是青林在大城市街道上乱走的幻象,和青顺与一个精壮结实的山里妇人搂成一团的虚影。这些她一点不信实的想象,一直骚扰着她,有时竟像真的一样出现在眼前,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她只好去磨房推包谷,多使点劳力来分散那些又真实又虚幻的想法。“咕吱吱”的石磨声,单调乏味,可对心情烦乱的英翠来说是一种音乐。

有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丁青顺,没有看他。当一双黑亮的皮鞋固执地进入她的视线,心“咯噔”一跳,忙低下一张因受了惊吓而陡然发红的脸。

来人是个穿廉价西装皮鞋的青年,四方脸板刷头,神色里有那么一点得意和傲然。他手里提个装满水果和营养品的网兜,一对乌亮眼珠直往英翠脸上一扫,有些放肆。

青年笑道:“我晓得你是青林的新媳妇,叫英翠对不对?我嘛,是青林的初中同学,又是你嫂子的亲弟弟,学名黄东贵,俗名叫蛮牛。在学堂里,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青林,他讨的媳妇一定不错。哎,英翠,你也抬起脸,让我瞄一瞄你嘛,这样多不礼貌哟。”

英翠把头埋在胸前,脚在地上划来划去,听他这么一说,脚不画圈了,慢慢地抬起了红霞满腮的脸庞。一道润丽红光照射过来,蛮牛似乎有些惊讶,他眼前这张少女的脸,的确不算十分漂亮,但那种柔顺、那种纯善、那种清冽的魅力,却令他怦然心动。

蛮牛夸张叫道:“哇!青林的新媳妇,真不是吹的!这家伙真狠心,咋个把这么漂亮的新媳妇甩在家里守空房哟!……”

英翠见他是秋菊嫂子的弟弟,心松弛些了,“蛮牛哥,你也晓得他……”

蛮牛说:“嗨,乡上村里早传遍了,说青林人年轻心子却大,要到省城去开洋荤发大财,不要刚过门的新媳妇啦……”

英翠一听就生气了:“不许你这么讲青林哥的坏话,他去省城挣钱,还不是为这个家,为你姐的病呀。”

蛮牛连忙赔笑:“哎呀,得罪了,没想到你还这么护着青林呢,他真是有福气。英翠,我跑生意从州城回来,赚了一大笔钱哩,给我姐买了些东西,她从小拉扯我长大,对我来讲跟娘一样亲啊。”

他这么说,英翠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正要接那袋东西,忽听见东偏房传来一声脆响,蛮牛一愣,丢下网兜撒腿就往屋里跑。她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也紧随其后。

东偏房气氛紧张,衣衫上还有柴火屑的丁青顺,看着地上的碎碗和药汁,忍不住高声怨嗔:“秋菊,别这样折磨我好不好,不吃药,又发气,要我咋样?”

秋菊一声不吭,咬紧嘴皮,眼里汪着两包泪水。

蛮牛冲了进去,照准背对门口的青顺就是狠狠一拳,青顺闷叫一声滚到地上。他还不停手,扑过去就一阵拳打脚踢,口中大叫:“你这个臭猪,叫你敢欺负我姐姐。你把她弄成个瘫子不算,还骂她……”

躺在床上的女人脸上的冷漠没有了,一反常态大声呵斥弟弟:“悖时的蛮牛,你住手!再动你姐夫一下,姐跟你拼命!”可蛮牛像没听见一样,仍然边骂边踢。

英翠被这场面惊呆了,她感到奇怪的是,身强力壮的丁青顺居然不反抗,就那么抱着脑袋,痛苦地咧着嘴巴,任蛮牛恣意妄为,似乎在痛苦中反而得到一种解脱。秋菊急得双手捶打床板,嘶声叫道:“蛮牛,你来打死姐算了……”话未说完,人已从床沿滚到地下。

“秋菊!——”青顺一声虎吼,张开双臂猛扑过去,一把将妇人紧紧搂在怀里,连声问:“秋菊秋菊,你没事吧?伤着没有?”

蛮牛僵在那里,秋菊哆嗦地指着他:“蛮牛,你走,姐不要看见你……”

蛮牛犟着脖子说:“姐,你莫怕丁青顺,他敢动你一根指头,我要他脑壳下地!”

秋菊更气得一脸苍白:“你、你以为做买卖赚了几个钱,人就天大地大了,哼,姐才不稀罕呢!你滚,英翠,给我把蛮牛撵出去呀!……”

英翠也气蛮牛不问青红皂白打人,愤怒地冲他喊道:“你真是条蛮牛,怎么可以这样打青顺哥呀?快走,不然我拿撵狗棍打了……”

蛮牛苦笑着摇摇头,大步走出门,还回头看了英翠一眼。

英翠不理蛮牛,她帮青顺把嫂子抬上床,看他们两个都很难过的样子,自己心头也酸楚楚的,就收拾起碎碗块,悄然离开了东偏房。

每个家都有自家的难处,英翠知道。要不是因为家穷,兄弟姊妹太多,娘也不会这么急地为她办台面婚了。而到了丁家当媳妇,娶她的男人却没让她得到一点新婚欢乐,逃避瘟疫似的去了省城,说不失望不伤心是假的。留在家中的男人倒精强力壮待人良善,但又受瘫子女人的折磨,弄得一个家没有安适更无温暖。她夹在中间进退两难,若不是想到青顺哥担负这个家太艰辛吃力,英翠真想跑回娘家去,任亲友村邻嘲讽也比待在这儿守活寡强几倍。她自己也奇怪,对去了省城的青林心头没啥,倒对大伯子哥哥的喜怒哀乐关心起来了。

明亮温和的太阳光投在英翠红扑扑的脸上,她觉得自己才嫁过来半个月,人却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单纯的眸子里,有时竟重复出现两个男人的身影,使整个心房都沉甸甸的。

夏日的午后,山村有些闷热,村长家宽敞的阶基上坐了五六个胸背精赤的汉子,他们裹叶子烟,用一个黑漆漆的大茶缸互相传着喝水。蛮牛也在其中,唯独他抽着白纸香烟,眉眼间有些许神气。

阶基一角是临时搭起的锅灶,村长老婆周玉莲利索地翻炒蚕豆,两只壮硕的乳房在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活泼地跳跃,她的七岁女儿草草在旁边看着,口水都流出来了。

村长五贵在下属面前永远都爱做出一副大领导气派:“啊,等了一上午了,我们野柿子村所辖五个社的社代表都来了。啊,你们都是每个社的最优秀的石匠,啊,我们村里要脱贫致富呢,就要开石山,卖石料,销路我都联系好了。啊,老话说,人多好做事,人少方好过年。可是,啊,现在是人多反而不好做事,艄公多了打烂船。村里的石山,有的地方是豆青石,有的是红沙石,还有的,啊,根本不算石头。所以,啊,就不好分配。所以,啊,我就要你们代表每个社,到我村长家来拈阄,拈到什么石山是什么石山。我们村的石山我已划分了五个位置,都在纸条上写好了,你们就准备来拈……”

周玉莲忽然喊道:“蚕豆炒好了,来啊来啊,大家莫客气……”她用铲子一人一铲,舀往汉子们手上,烫得他们“哇哇”叫。忙乱中,周玉莲把村长拉到稍远处,悄声问:“你说马上就要拈阄了?”村长向来惧内,背地里对老婆一脸欢笑,“是嘛,都等了一上午了。”

周玉莲板着脸说:“不行,三村的丁青顺还没来。”村长怕老婆闹,忙低声解释:“昨天就叫人带了信。再说,我们把北山的石场留给三社。”周玉莲说:“北山的石头太软,村里人修房子压基脚都看不上。”村长说:“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给没来拈阄的人留最好的馍馍吃吧?”周玉莲命令道:“等,等丁青顺。”村长不笑了,“等等等,我看你眼里就只有那男人!”

周玉莲双手叉在腰间,扬声道:“咦,这总比有人在睡梦里还喊乡上妇女主任的名字强一点吧?”

吃蚕豆的汉子们开始注意到村长两口子的对话,蛮牛嬉笑问:“村长,你们家是公的当家还是母的当家?”五贵一下挺直肩背,回头对大家说:“开玩笑!当然是村长一人……和村长娘子打伙说了算。”众人哄笑,火塘里青烟缭绕,有人紧逼:“喂喂,你这话是干泥巴做汤团哦——搓不圆,到底是哪个当家哟?”村长望一眼周玉莲,气不太足,软下来:“我。”周玉莲逼视他道:“那你到底等不等?”村长看看都盯着他的村民,咬牙道:“不。”周玉莲锅铲一摔就跳起来,“草草!”正猛吃蚕豆的丫头叫:“娘。”周玉莲大叫道:“马上去丁家坡喊丁大叔来我们家!”小丫头机灵地跑出门。周玉莲指着五贵狠声道:“瘟狗子,你硬是跟我来个乌龟背石板,硬斗硬呀!”

一汉子放冷枪:“一个婆娘家拿什么家伙可以和男人‘硬斗硬’呀?”

“哗”——笑倒一屋人。

周玉莲冲过去揪住那汉子的耳朵,笑骂道:“老娘没硬的总有软的,让你这乖娃娃吃口奶奶。”吓得汉子连声告饶。她剽悍泼辣,控制了局势,也惹出更大笑声。周玉莲说:“你们看看你们这个村长。啊,长不像个冬瓜短不像个茄子,当了一个芝麻官儿,连自己姓啥叫啥都忘了。我说你行嘛,狠嘛,可以人前人后吆五喝六了嘛,咋个晚上一到床上就跪着向我求饶,真是张飞卖豆腐——人强货不硬。”汉子们高兴得互相挤眉弄眼,拍肩打腿。村长五贵想要扭转局势,往上一起身,被周玉莲一巴掌按下去,“嗬,不好意思了?脸上挂不住了?那我叫你听我的安排,我好在这些当家人面前给你绷面子,你怎么刚才说变就变!你不仁,我不义,我就要叫你狗肉包子上不得席。”村长求救般地向左右假笑,“看看这婆娘,看看这婆娘……”蛮牛同情地说:“牛怕清霜,马怕夜雨,蔫鸡子男人怕骚女。”

周玉莲去打他的头,“幺儿子你嚼什么牙巴骨。”蛮牛笑道:“我和村长是兄弟,我是幺儿子,他是哪个?”周玉莲毫不犹豫:“再孬也是你的爹!”一圈汉子起哄:“周嫂你是他娘怎没见你给他喂过奶。”“就是就是,你要敢喂蛮牛奶,蛮牛就敢喊你一声娘!”

周玉莲来劲了,水润的眼珠直闪光,“当真?”

蛮牛极力要灭火,东作揖西求情不要汉子们兴妖作怪。可大山里的群体文化离不得一个“性”字,碰上这机会,哪个汉子不想乐一乐。“嫂子快灌蛮牛的奶呀!”“莲妹子是啄木鸟敲树干,全凭嘴巴硬,一喊亮出刀枪,她就虚火了。”

周玉莲一声怪叫:“娘的奶奶来了!”掀着衣襟就往蛮牛脸上扑。两只肥白大奶又圆又翘,看得一伙汉子脑壳发热嘴巴发汗。

五贵羞恼地大喊:“等求你们鸡叫鹅叫,老子不开会了!”起身便离开火塘,又挥手把方桌上的五个纸团拂到地上。

“咣!”院子石板一响,丁青顺满头热气立在院坝当中。“我来晚了,得罪了村长,得罪了众位伙计。”他礼数周全地四下点头。一屋人立刻安静。周玉莲看丁青顺的眼光里,哪有什么泼辣慓悍,明明是满腔的温柔。她笑道:“顺子,来来,来喝茶。”用脚把蛮牛往边上一勾。“快来坐这儿,喝茶吃蚕豆。”蛮牛狠狠瞪青顺一眼,起身坐到另一边去了。

等丁青顺落座,周玉莲变了个人似的,把茶缸温和地递到村长手里,又捡起地上五个纸团,吹一吹,恭敬地双手递给丈夫:“村长,你的中央文件。”又转头旁若无人说给丁青顺,“刚才村长宣布了,要叫我们野柿子村五个社都富起来,不准一个不富!村里要向县里的修房子公司卖石头,今天要拈阄石场。我们村长菩萨心肠,一定要等到你来才开始拈阄,说你家有个瘫子老婆最困难……哎,”她一转头,“得罪了你哟村长,我把你的会都开完了。还是你来,你来念中央文件。”村长被周玉莲捧到架子上,挽回了面子,咳嗽一声正经发言:“啊,三社的优秀石匠丁青顺同志也来了,人就到齐了。啊,都到饭桌边来……”汉子们拥到桌边围住。村长神气地摆开架势,“看好了,啊,来啦……”他把手一撒,五个纸团骨碌碌滚到桌中央。“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拈吧。”

汉子们有的嘴里念叨菩萨、观音,有的向冥冥中拜揖施礼。一只手拈去一个纸团,又一只手拈去一个纸团,又一只手拈去一个……

忽然,蛮牛惊喜若狂地跳起来:“哇!啊哈哈!我拈到西山石场啦!啊哈……”

五贵笑道:“狗日蛮牛有蛮福气,全村最好的石山就是西边老鹰山。他娃娃以后有搞头了。”

周玉莲急忙蹭到丁青顺身边,悄悄问:“你呢?”丁青顺展开纸团,一脸平静:“东边的鸡公梁。”周玉莲一下就泄了气:“唉,你怎么这样命孬哟……”

丁青顺的眼睛和她又同情又含情的目光对了一下,赶紧又闪开,这女人对他的一腔真情真爱在这种场合也放肆流露,令他浑身不自然。

一直斜眼监视他们的村长发话了:“玉莲,摆茶,拿酒,啊,村长我今天办招待!”

同样的山深林密,土地瘠薄,同样的羊肠小道,怪石嶙峋。英翠坐在自家堂屋门槛上埋头哭泣,英翠娘坐在她身旁。石坝上,英翠娘的几个兄弟绑着要杀一头肥猪,猪叫声震天撼地。英翠的四个妹妹兴奋地在石坝上欢呼雀跃,打牙祭吃大肉的憧憬激动着她们。

英翠娘问:“是你大伯子要你回娘屋的?”英翠不说话只摇头。英翠娘说:“好道!又不是他赶你,你伤什么心?”英翠哭诉道:“青林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跑了……”英翠娘说:“这有什么,他一不是去赌钱杀人当强盗,二不是去钻房扒屋搞破鞋,他是想去挣大钱嘛。”

她的兄弟叫她:“姐姐,我们动刀啰?”英翠娘说:“好的,杀了猪你们还要回自己家,搞快些给那畜生一刀。”兄弟们说:“嗯?老姐姐,你忘了事啰。”

英翠娘醒悟过来,拉着英翠到杀猪身旁。石坝上的大人和小娃们整齐排队,围着杀猪凳。英翠娘口中念念有词:“猪仙猪仙,山里清寒,在世时只有粗草树皮供奉你,今日年关移近,你魂儿升天,留下猪肉供我们全家老小吃一年,阿弥陀佛,猪仙保佑……”念罢,率众人一齐磕了个头。其中一个兄弟拿杀猪刀上前,在猪耳朵上蹭一下,放出一点血。他用食指蘸了,横抹一笔在额头,口里念一声“猪仙阿弥陀佛”。其余人依次上前,包括英翠在内,一人抹一指红色在额头,念一声佛。那兄弟运足力气,对准猪脖子举起了刀。英翠娘赶紧拉着英翠跑回堂屋门槛上。

猪嚎声尖锐刺耳。一刀下去,血喷如注。

英翠娘再劝女儿:“听娘一句话,明早回去,啊?不然我们沟里的人以后知道了,还以为是丁家不要你嫌生不了崽,休回来的,那你娘的脸、你自个儿的脸,往哪儿放?”英翠呜咽道:“娘,你心好硬……”英翠娘叹气道:“唉,不吃今日苦,哪有日后甜。娘和你妹妹她们,孤儿寡母一大堆,”说着也抽泣起来,“就指望你了……不是娘狠心呀,丁家的青林,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聪明后生,那娃娃前程响亮呃,你到丁家,是福气呢。”

英翠也带了泪,哽咽道:“可他,什么时候才回来?”英翠娘身板儿一挺:“男人总离不得女人,这我不知道?要不了几个月,他就得打道回山一趟。”英翠说:“他如果,只知道挣钱,忘了我怎么办?……”

英翠娘道:“呵,当真是粪坑里竖旗帜——蛆儿也要造反了?他敢!我虽是寡妇,我这几个兄弟可是听我的……不过呢,话也说回来,挣钱,是好事呀。衣是人的脸,钱是人的胆,这大山沟里穷,没钱,我们连去县城的胆儿都没有,没钱寸步难行啊……”

院坝里几个妹妹拍手欢叫:“死喽死喽,腿杆儿一翘吃肉喽!”

英翠娘起身,果决地说:“就这么讲定了,你带几斤肉马上回丁家去,别让丁家人小看了我们。”

英翠温顺地点点头:“我听娘的。”

英翠走在空寂的山野小道上,她心事重重怎么也放不开步子。山风刚使人清爽一点,偶尔树丛间传来几声鸦雀的啼叫,又扰得她烦躁不安。

娘的话是对的,一个姑娘家已经跟男人拜堂成亲,就铁定是他家的人了,还跑回娘家去,遍山的人不说怪话才怪呢!哪个又晓得洞房花烛之夜,男人没上床和你亲热呢?这种话她对娘也不敢说,内心的愁怨真是越扯越长。十多天来,她曾不止一次想过,那天晚上如果青林肯和她同床共枕,哪怕只把她当自己的爱人亲近一回,她就会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可他连正眼也没瞧她,让新娘子在新婚大喜之夜独守空床,冷漠得不近人情。

又看得见在一片岩坡间逶迤铺展的野柿子村了,英翠的脚步放得更慢,触景生情心地悲凉,真想找个僻静地方好好哭一场。她不由自主地离开了石板山道,沿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路下坡,不远的坡坎下有一片水青?树林子,是离山村最近的幽密之处,她要去那儿坐一会儿,好好思前想后,这次回到丁家再辛苦再委屈,也得咬紧牙关过日子了。

英翠毕竟是从小吃惯苦的山里女子,走在曲折陡峭的小道上,脚步还轻盈。路旁那些星星点点金黄浅紫的野花,东一团西一簇,分外好看,要是往常她会摘一大把捧在手上,再愉快地哼唱巴山情歌。可此刻觉得自己就像这些遗弃路旁的小野花,没人能喜欢和欣赏,一股酸楚难受的情绪在心头回荡。

走进枝条密密匝匝的树林子,英翠一直闷郁的心情刚要舒开,忽有异样的人声从一大篷糖葫芦刺的背后传来,好像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娇媚的呻吟。对男女情事完全陌生的小女人,不知哪边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有男人女人在打架争斗,便提着心子蹑手蹑脚走过去,用手拨开一束刺藤一看——顿时惊得面孔煞白,全身窜出一层冷汗,整个人僵在那里不动也出不了声。

那篷藤叶茂盛的糖葫芦刺一侧,是一片葱绿厚茸的草坪,通体精光的丁青顺正骑在一个女人的身上,那宽厚胸背上隆起黧黑的块状肌肉大汗淋漓,他每拱动一下喘息一声,肌肤间就闪动莹莹汗光。他正处在一种忘乎一切的亢奋之中,每个细小动作都那么投入和有力。仰面躺在草丛里的女人同样一丝不挂,那丰满肥白的胴体在黧黑肌肤和翠绿青草挤压之间,格外润亮炫目,仿佛那不是一个女人的丰腴躯干,而是一片阳光一朵白云。她在不停地迎合起伏,每一下都闭目张嘴发出来自魂魄深处的欢声……

英翠看得心惊胆战,想逃开,人却像石头一样死硬,就那么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连出气发出的一丁点声息都没有了。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对在山地草丛间野合的男女,认出那女人就是很野气大方的村长婆娘。耳朵听着他们浪荡放肆的话声,男人说:“……玉莲,我好畅快,没得你帮我出火,我真他妈的要憋成疯子哟……”女人紧搂着他,指甲都陷入了那结实的肌肉里,她说:“……青顺,莫那么讲,没得你要我,我还真不晓得当辈子女人有啥意思呢。啊!……你又雄健又有力,我那瘟狗子男人莫法比。啊……跟你好一回,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呢,我好快活!”男人说:“小声点,这儿离村子近,你那男人心子细眼睛尖呢。”女人说:“你怕啦?我才不怕呢,巴不得他捉奸捉双,闹到几面山都晓得,好跟他打脱离呢!……”男人用手捂住她嘴巴,女人一边挣扎一边扭动,两具纠缠一团的身子更绞成麻花状了,喘息和呻吟也交合成一种扣人心魄的混响,在这片水青桐林子里充盈着扩散着。

不知眼泪是啥时候流出来的,为什么要流?英翠感觉到口舌的咸涩,忍不住抽咽一下发出了打破林子寂静的响声。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咬住双唇,可两只眼里的泪水,更是“哗哗”直淌,怎么也咽不回压不住了。

草坪上正在高潮的男女,这一惊骇非同小可,汗收血凝面如死灰,紧紧稠醪缠绵的两具身子倏然分开,女人还神经质地用手掌去护自己裸露的奶子和下身。男人则更不知所措,身子木桩般地栽在那里,两腿间的阳物还硬戳戳地雄着……三个人就这么傻呆呆地对视着僵持着,都被自己的亲眼所见惊得无所适从。

“咕哇!——”一声鸦雀叫声响在林子上空,丁青顺猛然惊醒,用脚把几件衣服踢给女人,小声喝道:“玉莲,还不抱起衣服快跑!”周玉莲马上反应过来,抓过衣衫就朝树林一边飞快跑了,那光洁白亮的身子扭动的样子很好看。

青顺自己也镇定下来,迅速穿好衣裤,打量站在刺藤那边的小女人片刻,干巴巴地唤了声:“英翠……”

英翠全身一惊一抖,马上明白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自己目睹了什么,双颊顿时像挂了两块红布。她埋下头,强抑着两眼泪水,急步朝坡下跑去。

青顺目送着那娇小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蹲在草坪上久久没有动弹。

英翠跑回丁家院子,直奔西偏房,开了门就冲进去扑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她真想放开喉咙大哭一场,可想到对面躺着生病的嫂子,就拼命咬着被头。刚才在坡上看见的情形,电影般地在她心头脑际浮现,深深刺激着她。奇怪的是她不怨青顺哥,也不恨周玉莲,却为自己孤苦伶仃没有男人疼爱委屈伤心。

“英翠,你回来了吗?快过来,嫂子有事问你。”

秋菊的声音从堂屋传来,英翠怕病人出事不敢怠慢,抹抹脸上的泪水就去了。行动不方便的女人耳朵却极为灵敏,这个院子里的一丁点声响都逃不过去。英翠推开房门,轻叫一声:“嫂子……”就低头不讲话了。秋菊那炯炯有光的眼睛审视她一阵,冷峻问道:“英翠,你回娘屋受委屈了么?”英翠摇摇头:“没有,我娘劝我半天,还割几斤肉给我带回来呢。”秋菊盯着她的脸说:“英翠,你瞒不过我,肯定在院子外头碰见啥了,人才这么慌张难受。实话对我讲,是不是你青顺哥又跟那个骚女人……”“不不,嫂子你想到哪儿去啦……”英翠慌忙打断她,结巴道,“你莫、莫乱想,青、青顺哥没、没得啥子……”

秋菊苍白的颜面闪动冷光,厉声说:“哼!你莫帮他瞒我,嫂子的眼睛可以飞呢,飞在天上把这山里沟沟坡坡的事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肥屁股大奶子骚女人,几天不找丁青顺那条蛮牯牛搞一回,日子就莫法过哩!英翠,你不给嫂子讲实话,是想跟他们一起来气死我呀?”

英翠虽吓得脸青面黑,但横下心不对她吐一个字的真情,可又同情这个瘫痪在床妒火却旺盛的女人,口里说:“嫂子,我方才是哭自己命孬,青林只顾自己的前程,把我丢在屋里守空房呢……”

“你扯谎!我不信……”秋菊怒吼一声,音调马上弱了,头部猛地一偏,昏厥了过去。

英翠又怕又慌,跑到门口看见丁青顺正红着脸磨磨蹭蹭进院子,就喊:“青顺哥,嫂子昏过去啦!”

青顺大惊失色,冲进东偏房摸摸秋菊的脸,背起她就冲出门,跑下晒坝,踩着石板路往乡镇方向疾走。英翠小跑跟在后面,往嫂子身上盖了一件衣服。青顺回头说:“英翠你留在屋里,猪牛鸡狗要人照管呢。”英翠担心道:“乡上医院好几十里山地,青顺哥,你不要个换力的帮手?”青顺说:“莫啰唆了,你回去吧,我行……”他撇下英翠快步走了。

英翠低头想一想,还是不放心,又追去了。

拼力奔走的丁青顺“哧呼哧呼”喘着粗气,头皮上冒着腾腾的热气。秋菊的脑袋在男人宽臂上东摇西摆,她渐渐被抖醒了。

秋菊一看眼前不停跳动的山景,就明白了咋回事,她从男人背上直起身子,问道:“青顺,这是要去、去哪里?……”青顺脚步不停,温和道:“秋菊,去乡医院,你莫说话,趴好。”

女人的眼光开始清亮,她突然大幅度挣扎,叫道:“哇!又要去看医生花钱,青顺吔青顺哟,你这个家有好多钱让我这瘫子来败哟!我不去,让我回家!”青顺置若罔闻,更有力地夹紧秋菊的双腿往前跑。紧跟而来的英翠也去帮他,青顺回头看她一眼,再没说啥。

秋菊不依不饶地挣扎着,用双拳擂打青顺的肩背,干号道:“我不去,我恨你丁青顺。你背我回去,回去呀!往后你跟那骚女人天天在坡上干勾当,我也不管了呀……”

丁青顺一声不吭地迅跑,英翠越听越怕,心想:这个瘫女人的眼睛真会飞到天上,看得清青顺哥和那女人在树林里偷情么?

秋菊情急之中,一下俯身张口咬住了丁青顺的后脖子。男人痛得一颤,使劲甩动脖子,可女人两排银牙如钢钉一样刺入了皮肉里,一缕鲜血从他脖子流下来。

英翠见状惊叫:“嫂子,你松口,把青顺哥咬出血啦!”

青顺不再甩头,一边跑一边说:“秋菊,你咬,狠狠咬,只要你不咬死我,我就要把你背到乡医院,请医生给你看病,抓药,就是把一个家败了,也要治好你的病……”

男人眼里有了泪,却如石头般沉重,久久落不下来。而泪水在女人脸上如江河横溢,“哗哗”地涌到男人肩头背上。她猛地松开嘴巴,把泪脸紧贴在男人带血的脖子上,大声抽泣道:

“丁青顺,你这个贱命人呀!你应该休了我这个不中用只花钱的瘫子啊!你这木头脑壳好硬哟,你答应跟我离呀!啊?离了你想跟哪个女人好,我都不管了啊……”

女人号啕着,哽咽着,终于说不出话,她伸出又柔又软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男人脖子上的伤口,就像一头温顺可人的母兽。

英翠跟着他们小跑着,两行热泪也从她眼眶涌出来。

自从瘟狗子村长分了村里的石场,整个野柿子村的山民,就把发家致富的希望寄托在开采山石上了,他们知道那些石头在山里不值钱,进了城就是能换大票子的宝贝石疙瘩。而大伙儿的目光,又集中在蛮牛身上,这家伙运气好占了好石场,人又懂得生意经,要发家只是早迟而已。有人议论,如果丁青林不走,他包一个石场肯定比蛮牛干得好,只可惜那小子心比天高,要去大城市放牛,不让人当牛骑才怪哩!

天蓝日白,四山清亮。蛮牛选了这个好日子敬山神开石场。老鹰岩石场上,密麻麻聚了好多人。

蛮牛在村长陪同下,手提雪亮钢刀,把一只大红公鸡的头一刀割断,把鸡血滴在大酒碗里,口里念念有词,再把鸡血酒洒在空兀的豆红色岩石上。

血酒洒毕,蛮牛拱手扬声道:“山神爷爷,山神娘娘,野柿子村五社的黄蛮牛给你们老人家敬烟敬酒敬牲口了。求您两公婆保佑我石场财源兴旺,不砸死人,我给你们老人家磕头了……”

年轻汉子“扑通”下跪,石场上十几个手拿锤子凿子的汉子跟着他祭拜山神。

瘟狗子村长点燃一尺长一串大红鞭炮,“噼里啪啦”响一阵,算是为蛮牛贺喜。

这点排场一搞完,蛮牛就朝他的石工们道:“哎,各位兄弟,既然我们搞改革开放,成立了老鹰岩打石场,我黄蛮牛就大小是个领导,是这片山场的最高长官,你们莫再张口蛮牛闭口蛮牛地叫,总要叫个官称嘛。”

村长笑道:“开山场,就叫你黄场长嘛。”

蛮牛一听正中下怀,“对对,场长这名字正对头。”

这时有几个石工汉子聚在一起叽咕什么,蛮牛心不踏实,叫道:“哎,你们莫咬嘴皮子。不要瞎子舔煤球,眼黑嘴也黑,最好月亮坝里耍刀——明砍!”

一个石工汉子说:“好嘛,蛮……哦,黄场长点到我们头上,就明说嘛。常言道,遇事不怕迷,就怕没人提,我们每个工的工钱两块,怕是少了点哟。”

几个汉子附和道:“就是,听说人家三社丁青顺的鸡公梁石场,都给三块钱一天呢。”

蛮牛脸不红心不跳,胸有成竹道:“哈,丁青顺给你三十块钱一天又咋样?他那个石场你们又不是不晓得,那些糍粑石头软得能起出石料吗?人家县城的汽车能来拉他的吗?猪八戒做梦娶媳妇,想得倒美。那阵子石头一块卖不出去,我看他只有把自己卖了发工钱……又可惜一身男人臭肉没人要。好了,要干就干,不干请走,去丁青顺那边挣大钱吧。”

他说得一群石工汉子面面相觑,扛起铁锤钢钎就上山了,有人还边走边轻声叽咕:“算?了,山中无直树,世上无直人,蛮牛见过大世面,专咬自家人。”

村长对这个开工场面却很满意,他把蛮牛送的两包“红梅”香烟放入衣袋里,吹着口哨又去鸡公梁检查工作。

鸡公梁石场的气氛要冷清得多。石场上灌木丛生,有些地方裸露着乌绿色的软性岩石。丁青顺和两三个村民蹲在坡坎边,翻弄着一块岩石。

周玉莲也在忙碌,她一见满面春风的老公就没好气,指着石场道:“悖时的瘟狗子,你在老鹰岩放火炮,给人家蛮牛舔屁股。你看这鸡公梁石场,哪块石头能成料?这不是半夜吃柿子,专拣粑的捏吗?”

村长把手背在后面,摆出干部架子说:“玉莲同志,啊,说话要讲,啊,原则。”

周玉莲冲他道:“瘟狗子,不跟你讲啥原则,你把好石场给了讨人嫌的蛮牛,坏石场却丢给老实巴交的丁青顺,就是乱整!老娘眼皮细,掺不得沙子,哼!”

村长不敢给她斗嘴,怕她抓块石头砸过来,赔笑道:“玉莲呃,我是公家干部,这屁股只敢坐正,不敢坐歪,我动了脑瓜子,啊,才想出抓阄的办法,啊,老天爷鼓起眼珠子盯着,啊,公平合理,全村人都没怨言,唯独你为个丁青顺……嘿嘿,不说了。”

周玉莲不想在这里跟他吵,泄气道:“难怪人说,讨人嫌活千年,逗人爱死得快……”她一下捂住嘴,眼睛歉疚地望着不远处的丁青顺。

壮实汉子正专心看着石头,似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村长趁机离开跟他过不去的婆娘,脸上挂着笑走上了山梁。

想着青顺心头就热乎乎的女人,呆立在一堆墨绿色石头中间,双腮红艳得像染了两团胭脂。

4

卢家风裹着又白又薄的床单坐在床头,背部贴着有点凉浸的墙壁,他额际还浮着一层极度亢奋时涌起的薄汗,身心则又空泛又虚飘。

通体精光不沾一丝的安然,赤足在小屋里不停走动,那白皙柔美富有激情的身子和精灵般波动的丝质黑黑长发再也撩不起他内心的情欲了。她纤细手指上夹着同样纤细的咖啡色纸的香烟,面部的红云还没消散。

在这套仅仅二十来平方米的小居室里,独身女记者安然尤其自由开放,和她最欣赏最喜爱的男人卢家风幽会、做爱之后,她就这么裸着身体在小屋里一边抽烟一边走动,感觉非常舒畅和惬意。

卢家风对她说不上着迷,可又从内心感到时常需要她,特别是在跟自己那个太清高太冷淡的女人发生斗气争吵之后,他更需要和安然一起,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在这完全属于他俩的斗室里,来一场翻天覆地狂风暴雨般的性爱,男子汉的豪气又会在他全身回荡。

安然不是那种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孩,但身材极棒,肥瘦凸凹恰到好处,很能点燃男人心灵深处的热情之火。她聪敏活泼,并不在乎某些女人特别看重的名分,给卢家风一种特殊的安全感。他每次和她亲近之后,心里都暗暗怀有感激、负疚、留恋、遗憾交织的复杂情绪。

对卢家风这个省城有名的年轻企业家,安然是一见钟情。完全是因为他的风度、气质和男人的魄力、魅力,并非在乎他是集团公司老总,或者有什么坚实强大的人生背景。那次记者招待会后,他们在卢家风的总经理办公室里谈到半夜,彼此没用任何挑逗引诱的话语,就有了忘乎一切欲仙欲死的第一次。卢家风很惊讶安然是处女,而安然也没料到自己的初夜竟如此放纵快乐,还如此舒心美好。

他们的情人关系稳定下来,卢家风一直不安的心情才平静些了,尽他的努力对安然好一些。但他也有点奇怪,和她相好这么久,她居然一次也没提出要他跟老婆离婚,或者非要他娶她的要求。而她的爱又那么火热和真挚,使他每次要离开这间小屋,心头都有那么一点隐痛和难过。

看着卢家风穿好衬衣在套裤子,安然很性感的嘴唇里喷出一口白色烟雾,淡淡笑道:“家风,你我几天相会一次,每次你只给我一个小时,未免太少了吧?”卢家风面带负疚道:“有啥办法,谁让我那么忙呢?安然,我知道欠你很多……”“别讲啦,卿卿我我儿女情长,哪个女人不想?但并不适合我们。家风,你搞礼仪小姐大奖赛的事,要我做些宣传工作吧?”穿好衣衫的卢家风走过去,抚摸着她柔柔的黑发说:“当然要你和你的朋友们吹嘘一下,搞出一点声势,哪天我到你们记者沙龙去拜访。安然,听组委会的人说,这次参赛的美人儿不少,你不会吃醋吧?”安然含笑道:“只要有女孩子比我更值得你喜欢,你就去喜欢啊。这也许就是所谓名士风流大不拘吧,家风,祝你大有艳福。”听她这么说,卢家风反而严肃了,“我这次可是为公司扬名争利,不会有什么风流韵事的,你放心。”安然不再说话,又喷一口烟雾,她红润的面庞在灰白烟雾里有些朦胧之美,卢家风爱怜地抚她一下,就开门走了。

这是一片新开发的小区,公寓楼下停着一辆300型黑色奔驰轿车,卢家风开门上车后,拨通移动电话就说道:“哎,是方明吗?我马上去紫水晶夜总会马老板那里,你带人过来,今天要把决赛场地的事定下来。”

丢下电话,他就把车启动了,并从车门探出头向楼上看,裹一身雪白睡衣的安然,正在阳台上朝他挥手道别,那头黑黑长长的秀发,被风扬起来真好看。

十分钟以后,卢家风亲驾的奔驰车和一辆公爵王轿车在紫水晶夜总会门前相遇,而得到消息的孟华生已在阶梯下恭候了。

一群人跟在年轻倜傥的卢家风后面,有精明干练的总经理助理方明,俏丽文雅的女秘书和五六个气宇轩昂的高级职员。

孟华生笑脸灿烂,弯腰鞠躬:“卢总里边请。我们马总接到电话,早已备好薄酒在里面恭迎。”卢家风高贵地笑笑,一行人随孟华生从电梯上到二楼,来到粤菜大厅辉煌的厅室内,再被孟华生引入一排雅室中的一间,这间雅室门楣上写着“富豪厅”。卢家风等人所经过之处,夜总会内的职员都向他们鞠躬致意。水苗和喜妹穿着上红下黑的女侍服,倚墙站在粤菜厅的酒水柜前待命,看着穿厅而过的这群上流绅士,喜妹眼里充满了羡慕。孟华生经过水苗面前时,不失时机地向她抛来一个眼风,神态既炫耀又亲热。水苗木然,无任何回报。

卢家风等人刚迈进“富豪厅”,马世海和乔云娜从另一道门进入粤菜厅,急急忙忙地向“富豪厅”走去。马世海平日的冷峻骄横一扫而光,向着卢家风又抱拳又握手:“卢总卢总,得罪得罪,那边公安局一个哥儿们耽误了。”

卢家风矜持地说:“海哥,不客气。”乔云娜满面春气地说:“唉呀呀,卢大总经理今日一见又比前次不同了。”卢家风似笑非笑道:“何以见得?”乔云娜尽心尽意胡乱捧场:“看你这身皮尔·卡丹,不下一万元买不到,这金利来领带……唉呀瞧我说到哪儿去了,衣服领带全是身外之物,卢总出身名门,气概非凡,就是披一条麻布口袋嘛,也像是个罗马尼亚总统来访问我们。”

马世海瞪老婆一眼:“嗯?怎么乱说麻布口袋!”卢家风气派地掏出一只烟挥挥手,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气派。马世海趋前,“咔”地揿燃打火机,谄媚地说:“卢总,兄弟求您的那件事……”卢家风正色道:“啊,方明你给海哥禀告一声。”方明语言流畅,但表情平淡,随时都保持一种知识分子的清高:“马总你谈的那事,我们卢总经理给你放在心上,昨天给市防疫站的王站长打了个招呼,一切都摆平了。”马世海说:“这,这嘿……卢总你可救了我的餐饮部了。”方明说:“当然王站长不能不买卢总的面子。但王站长还是想告知马总经理一声,以后你这餐厅的水产品质量还是要注意一下。王站长说,倒不是别的意思,主要因为你是卢总的朋友,如果再被人举报了什么的,那是给卢总脸上过不去。”

对于方明的机灵,卢家风投去赞赏的一瞥。马世海又是一迭连声的感谢。

乔云娜贴近卢家风说:“也不知我们老马何时得罪了皇后夜总会的赵小癞子,那个清蒸鲍鱼里面的死耗子,还不是赵小癞子派人搞的鬼。卢总,您是高干子弟,您爸往天上呵口气飞机都会摔下来,您给赵小癞子一个教训,帮我们拿张脸吧。”卢家风不赏识她的风骚,只看着马世海说:“你们黑道上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马世海忙道:“那是。您老白道,干大企业。”“做红色资本家!”女人一旁帮腔。一屋人被乔云娜的直率逗笑了。

马世海命令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孟华生道:“叫她们摆菜,我要好好敬卢总一杯。”卢家风随便地说:“今天又是什么花样?”马世海神气道:“8888元一席的‘福禄寿喜’大宴。”卢家风摆摆手:“不弄这些花架子,来几碟时令泡菜,绿豆稀饭就行。”

乔云娜故作惊讶道:“哎呀我的亲妈!卢总现在还保持老红军老八路的光荣传统,真是一种时髦呢!”方明说:“卢总什么好的没吃过,什么好的没玩过?正因为如此,所以需要清淡一下。”孟华生聪明地奉承:“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跟着我们马总经理,能见识卢总经理这种真正的贵人,实在是太幸运了。”

马世海做出不太情愿的样子:“那就只好委屈卢总了……小孟,你去给厨房吩咐……卢总,近来你的泰发集团又有什么大买卖了吧?”卢家风矜持地笑着点点头:“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有一个大动作,要请教海哥。方明,你给海哥汇报汇报。”马世海和乔云娜相互望望,预感到了什么。

方明说:“马总,是这样,为了活跃我市改革开放气氛,让有投资实力的老外相信我市真的在转变脑筋开放搞活,将发起一个选美活动。当然中央不提倡这类事,也不能直接出现‘选美’二字,卢总说,就叫‘礼仪小姐大奖赛’吧。卢总的朋友都知道卢总的泰发集团的实力和声望,因此一致决定全称叫‘泰发杯礼仪小姐大奖赛’。”乔云娜欢喜道:“啊呀,好朗朗上口的名字,念起来真好听。”方明说:“这次活动是我市开天辟地以来首次举行,前无古人后可能就有来者。声势很大,规格很高,到了决赛颁奖那天,将邀请省上最高领导和市里党政军领导及方方面面知名人士、社会贤达、工商巨头全部莅临,省、市电视台将向全省全市做现场直播。”乔云娜叫起来:“我的妈呀!听起来简直是好莱坞发奥斯卡金像奖啊!”方明说:“比奥斯卡还激动人心。为了这次盛会的成功举行,成立了组委会,会长是一位副市长挂虚衔,执行副会长就是我们卢总。”马世海说:“祝贺祝贺。这担子非卢总无法承担。”方明说:“为了搞得成功,搞得隆重,搞得气派,投入资金是不小的,这就需要各方有实力有眼光的企业、成功人士慷慨赞助了。”

马世海和乔云娜互相望望,面庞红中夹白,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方明说:“卢总刚把这股风吹出,就有许多企业和名人争相捐助,是嘛,谁不想趁这个绝好的机会出出风头,大做广告,以扩大企业和个人知名度呢。”

卢家风突然插话了:“想捐钱捐物的多了,但我们组委会自有我们的考虑。你不够那个格,想捐助我还不要呢!别降低了这次活动的档次。”方明说:“卢总的意思是:能获准为这次‘泰发杯礼仪小姐大奖赛’解囊捐款,本身就是一种规格,说明了你在我们市里上层人士眼中以及在我市经济生活中的地位。”

马世海再次与乔云娜对视一眼,声调微颤地说:“卢总,只要你看得起世海,看得起紫水晶夜总会,我认捐。”乔云娜担心道:“卢总大哥喂,不知道这个选美要花多少银子啊?”女秘书插言道:“组委会初步估算,各种前期宣传,筹备,两个月的初赛到决赛,没有二百万元拿不下来。”乔云娜嘴巴张得好大:“我的妈呀!”马世海很气派地说:“那我捐三万!”

卢家风笑眯眯地,似乎对着桌子说话:“海哥的心意领了。三万元就不用捐了。”马世海着急了:“这,卢总您这就小看我了,您有吩咐您尽管吭气。我老海这种人,说拿便绑,说绑便杀,要眨了一下眼呢就不算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江湖上滚过。”卢家风说:“我是为海哥着想,三五万元以后在选美公告中名字都排不上。我们章程定为,捐二十万元者,打上‘协办单位’字样,一百万元者,打‘联合主办’字样。”

乔云娜嘀咕道:“以为金银遍地只要弯腰捡呀。”马世海怒喝:“娘儿们闭上臭嘴。”转头对卢家风慷慨一拍胸膛:“卢总我也二十万,弄个协办单位的位置坐坐!”卢家风笑道:“好!海哥就是海哥,不然我会到‘紫水晶’来吗?”马世海豁出去了,大声催促:“拿酒来,今晚我要和卢总哥儿们来个一醉方休!”

乔云娜望着强作精神的老公哭笑不得,她内心难受已极,实在舍不得那二十万白花花的银子,要是买高级时装也要装几大箱呢!而看卢家风那样子,收了人家一笔巨款,倒像接了支香烟一样轻松,真是气派宏大啊!马世海却跟女人想得不同,花了钱就得有回报,就当跟卢公子做了一笔生意,先投资再捞好处,吃亏的事他还从没干过哩!

干净整洁的机关大院深处,有个被桂花、海棠、蔷薇包围的宁静小楼,是在省级机关很有威望的副省长卢铁的住地。这座老式二层楼房,有些古老和陈旧,在树干花枝的阴影里蹲着,没多少生气。

在省政府卢铁是以“正派清廉”著称的,颇受人敬重。他是大巴山区农民后代红军遗孤,十多岁就受党组织教育、培养,从乡长、区长、县长一步一步升上来,是有丰富实践经验和工作能力的高级领导干部。前些年妻子病故之后,好些热心人为他牵线搭桥,有不少条件颇佳的女士渴望成为副省长夫人,但卢铁和其中几位见过面后,就坚定了不再续弦一心扑在工作上去的决心。一对儿女,卢家风和卢家红,既是他的精神安慰,又不能不老为他们操心和担心,以至这座卢家小楼从来不大平静。卢铁在书房看文件,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汽车声,摘下老花眼镜他叹了口气。儿子坐的车比他好,是财大气粗的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在商场上充分显示了才干和魄力,处处受人称道。但作为了解儿子的父亲,他总是有些担忧,那过分阔绰的排场,关系不太融洽的小家庭,都渐渐成了比工作难题还不好解决的家事。

卢家风、刘素蓉、六岁的儿子,三人在保姆张姨的引领下进入客厅落座。刘素蓉神态高贵,礼貌有修养的外表下流露出忧郁和孤独。卢家风问:“老爷子近来身体还好吗张姨?”张姨小声说:“怎么说呢……卢省长的脾气,不好他也说好。”卢家风笑道:“正统的共产党员,国家的宝贵财富,都是这样。”说着拿出一些东西:“这是延生护宝液,这是前列康……”

书房门开了,卢铁走出来:“哦,小风,素蓉……哎,桂桂来啦?”刘素蓉谦礼地起身道:“爸爸。”又叫儿子:“桂桂,喊爷爷。”小儿子沉默着,自从落座便没有动过,始终沉默如小老头。卢家风说:“这小子坏了,才六岁就像要退休的模样。”卢铁说:“肯定跟你们的家庭气氛有关。素蓉,小风还随便向你耍态度吗?”刘素蓉低眉敛眼,为卢家风掩饰:“爸爸,家风对我……好着呢。”卢铁说:“小风你看,素蓉处处为你抬轿子吹喇叭。”卢家风无所谓地说:“我们已是多年夫妻了嘛。”

卢铁不满道:“我就不喜欢听你这腔调,好像还是谁捆绑你们在一起似的。你别忘了,素蓉的父母与你的妈妈一起在牛棚里含冤而死时,你和素蓉手牵手地流浪街头,两天才讨到一个烧饼,两个推让着硬是舍不得先吃,最后,偷偷地塞进关我的土牢里。可现在……”

卢家风说:“谢谢爸爸教诲,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爸爸,我今天来是求你一件事。”卢铁说:“哦?”卢家风说:“我们要搞一个‘泰发杯礼仪小姐大奖赛’,决赛时有很多领导光临,我想请爸爸也为儿子捧捧场。”卢铁笑了:“我一个老头子,参加选美?”卢家风说:“你是分管全省宣传文教卫生的副省长,不是你去选美,是请你去领导选美,你一去,其他领导也就去了。”卢铁严肃道:“中央对这类事的态度不明朗,我本人也不想凑这个热闹。”卢家风说:“爸爸,这是改革开放,是吸引外商外资的一个姿态。”卢铁说:“好多骗子、皮包公司,也打着这个旗帜招摇撞骗。”卢家风说:“这是哪跟哪呀,并且我们的选美与国外的选美不同,我们首先看重的是心灵美。”卢铁说:“谁知道现在的小姑娘心灵有多美。”卢家风说:“所以,你更该去看看,如果看出了如今的革命意志确实退化严重,你就好据此制订并下发有关的红头文件,在全省掀起一个挽救运动呀。”卢铁说:“油嘴滑舌也说不动我……”

门“砰”地推开,妖娆风光的卢家红扑进来,抱住父亲就吻了一下:“爹地,‘好杜有杜!’”卢铁恼道:“什么名堂?”卢家红喜笑颜开:“我要向亲爱的爸爸、哥哥、嫂嫂和桂桂小侄儿正式宣布,我和男朋友正式确定终身大事啦!”卢铁问:“是那个少年游泳队的胡教练?”卢家风把嘴一撇说:“那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卢铁耐着性子问:“还是人大办公厅的小蒋?”卢家红娇嗔道:“爸爸,你怎么还提一万年前的往事哟。”

屋里人面面相觑:“又是一个新的?”卢家红骄傲地说:“对,他是电视台的二级摄像师,未来奥斯卡金像奖的获得者——秦晓天男士!晓天,进来,进来呀!”从门外钻进一张笑脸,对每个人不停地点头,“卢省长您好,非常荣幸……卢大哥您好,您的名字在本市是如雷贯耳……”

卢家风乐了:“嘿,秦小耗子,那次我到电视台联系选美直播的事见过你。”秦晓天谦恭道:“是是,非常荣幸,我在电视台是小角色,跟你说话的都是台领导。”卢家红说:“哥,你在搞选美呀?”秦晓天赶忙凑上去说:“是你哥领导的,全省都闹得轰轰烈烈了,‘泰发杯礼仪小姐大奖赛’。”卢家红夸张地叫道:“哇!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秦晓天说:“怨不得卢大哥,你不是刚从珠海那边旅游回来嘛。”卢家红说:“哥,没说的,我要报一个名,本市选美离了我卢家红,体现不出全市姑娘真正的水平。”

卢铁说:“小红啊小红,凭你这副张狂模样,你就不美。叫你哥这个选美大员说说,他要不要你!”卢家风说:“老爸说得对,选美除了身材脸蛋,还要看修养、气质、风度、学识。小妹你没戏。”卢家红不满道:“你们呀,嫉贤妒能。话又说回来,就是八人大轿请我去,我还不去呢!你们的选美,敢穿三点式吗?”卢铁喝道:“小红!”卢家风说:“三点式倒没要求,但有一个项目中必须穿游泳衣。”卢家红笑道:“哈,应该都穿三点式,看真正的体态,叫那些海绵胸脯、泡沫胸脯的假美女原形毕露!”卢铁敲桌子道:“这是社会主义的中国,不是西方世界的红灯区!”谁料卢家红根本不怕父亲发火,对男朋友说:“晓天,拿出来给他们看看。”秦晓天惊骇地畏缩。卢家红抓住他,从小包里掏出一叠彩色照片,丢到茶几上得意地说:“这才能选美,选出真正的人体美!”

卢铁拿起一张一看,火烫了一样丢开:“你、你你……”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卢家风看了一眼,赶紧拢成一摞往卢家红手里塞:“揣好,快揣包里去。”卢铁指着女儿怒道:“你、你竟然照光屁股像,下流啊!”

卢家红不以为然地说:“这叫人体艺术,以后老了回头一看照片,会为自己的青春时代自豪。”卢铁颓然坐下,他拿现代派女儿毫无办法。

刘素蓉给他轻轻捶背轻声责备道:“小红,看你把爸爸急的。”卢家红说:“老爸也真是,你该仔细多看一下这些照片,这是你女儿啊,是你和妈妈共同创造出来的杰作,你一辈子没看过它,你就无法享受到创造的骄傲。”

卢铁叹口气道:“走,你走……你们都走。素蓉,把桂桂留在我这儿玩半天,你和家风去散散心。”

卢家风出门时瞪着妹妹说:“你现代得好,把我的大事也搅黄了。”家红莞尔一笑,搂着男朋友走了。

忽然,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家风,选美决赛的日期定下来后,马上通知我,我要去看看,看看现在的漂亮女孩是不是个个都像红儿一样学坏了!”

卢家风脸上阴转晴,高声应道:“好哩,父亲大人!”

刘素蓉跟着丈夫上了车,悄声无息,面部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忧。她是个相貌身段都很不错的年轻女人,清秀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女性的温柔之美,如果笑起来双腮还有浅浅的可爱酒窝。但近一两年,她的笑容越来越少了,过多的忧烦使她的脸蛋有些妇人的呆板,缺乏男人欣赏的那种妩媚和生机。

卢家风在驾驶座上没回头,轻声问:“素蓉,去哪儿?到草市街或者科甲巷,给你买一两套夏季新装怎么样?”女人并没因为男人的关照而喜悦,平淡地说:“你从香港、深圳买的那些又薄又艳的时装还没穿呢,何必再花钱。家风,回家吧,我们也许该好好谈一谈……”“谈!还是谈!”卢家风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们谈得够多啦,你总觉得我当了大老板,这变了那也变了,好像在外头养了七八个情妇似的。而你自己,这放不开那又是铺张浪费,就是晚上亲近你也冷冰冰的!素蓉,光谈不解决问题,要靠理解,要靠行动,别让我的朋友背后说你是个冰做的女人……”坐在后座的女人一脸泪水,她打开车门,对丈夫说:“家风,你自己去寻开心吧,我们一起反而都不愉快。我就在爸爸这儿陪桂桂,傍晚你派司机开车接我们回家。”

卢家风没看她,心里对她的平静又气恼又不解,一股气在胸膛乱窜,他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

豪华奔驰车从清静小街汇入大道的车流之中,卢家风竟不知自己要去哪儿。他今天是诚心陪老婆儿子和父亲共享天伦之乐的,满以为大家都会高高兴兴,不料刚开始就糟透了,把他努力鼓动起来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现在去哪儿?找朋友打麻将或者喝酒吹牛?他后悔没给安然打个电话让她留下,那个知情识趣的女孩总是把星期天让给他的太太和儿子,自己则和一伙朋友去远郊旅游,每次一句怨言也没有。

卢家风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孤单,在茫茫车海人流中没几个可以亲近的人,一种少有的伤感在胸腔中扩散。当他把车停在紫水晶夜总会一侧的车场,头脑才清醒一些,明白自己需要喝酒解愁消闷。

孟华生对卢家风上午光临有些意外和惊讶,迎着他殷勤道:“卢总,有事吗?要不要我通知海哥马上赶来?”卢家风摆摆手道:“不必了,小孟,你开个小包间,送瓶‘XO极品干邑’来,我想坐一会儿,想些事情。”

紫水晶的卡拉OK小包间,装饰得古典浪漫,极富欧陆风情,进去之后就仿佛置身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场景。这时是上午十点多钟,整个夜总会没有其他客人,安静极了。孟华生亲自送来水晶瓶装的豪华洋酒,和精美的下酒菜,小声问他:“卢总,要不要来点音乐?”卢家风摇摇头。孟华生眼珠子一转,又说:“那你先喝酒,等喝舒服了,我找个歌唱得好的小妞来,陪你唱几首卡拉OK,包你开心快活。”卢家风没表示什么,端起一杯紫红色的酒仰面一饮而尽,然后闭着嘴靠在真皮沙发上闭目养神,像在想什么又像在品赏名贵洋酒的滋味。

要是安然此刻在身边就好了,他们一起喝酒唱歌肯定很愉快。他还从没带她到什么夜总会呀度假村呀去玩,在公众场合他们的关系平淡而自然,如果他们真的在一个夜总会的小包间里待了几个小时,那肯定是轰动全城的桃色新闻。

半瓶酒很快下肚了,卢家风并没觉出有什么舒胸荡气的滋味,闷郁的心情倒是消散些了。“咚,咚!”有很轻的敲门声,他盯了一眼那扇镶嵌了花纹的木门,叫道:“进来。”

一个年轻女孩进来就关上门,笑盈盈对他说:“卢总,孟经理叫我来陪你唱歌。”说完就很主动大方地坐在他身旁,一股廉价香水和女性体热混合的气息,向他袭来。

卢家风端着酒杯观察她,女孩十八九岁,脸庞红润双眸精亮,笑起来俏丽甜蜜,颇为可爱。身材高高挺挺的,虽还有点单薄,但有青春的朝气。她穿的衣裙质地虽然不佳,但式样新颖别致,恰到好处地衬出一个都市靓女来。她属哪一类呢?纯情的还是放浪的?他想不出,但最初印象觉得她身上有点学生气质,为她把自己置于陪酒女郎的行为暗暗有些惋惜,于是问道:“小姐,你咋个称呼?经常来这儿还是偶尔客串?”女孩给他一个柔美的眼风,轻声道:“你叫我小敏吧,我是音乐学校二年级的学生。卢总,我见过你,在电视上,好风度翩翩哟。所以孟经理打电话约我来,说是你,我才很高兴来了。”

卢家风再仔细看小敏,真觉出她浑身洋溢着清纯之气,但想到这个女学生为挣些钱,就到酒楼、夜总会来陪那些油面花舌的老板、经理们喝酒、唱歌,就为她难过。可从心里,他不认为小敏是那种卑鄙放荡的女人,她身上有值得男人喜爱和尊重的地方。

小敏被他看得面颊绯红,笑着说:“卢总,你眼睛好明亮,像要把人家看透似的。你想听什么歌,我给你唱。”卢家风也笑了:“小敏,什么歌也别唱,就陪我坐一会儿,好么?”小敏有点误会他的意思,脸红得熠熠吐辉,把身子向他靠一靠,羞涩地垂下了头。卢家风递给她一小杯酒,温和地问:“小敏,你到这儿来陪那些客人,他们骚扰你咋办?有的家伙还胡整蛮缠,你能对付得了吗?”女孩肩头一颤,声音也有点颤抖:“谢谢卢总关心,我会对付的,有人真要胡来,我有办法让他们不会得逞。不过,有时也真难,回到家就痛痛快快哭一场。谁叫我家里穷,又想读书,又想穿得不太差呢?在你眼里,我肯定是坏女孩了……”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卢家风爱怜地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随即看到了一对美丽的泪眼,真诚地说:“小敏,你是个好女孩。从今天起,别在这里来陪酒挣钱了,每周你到我公司去干点杂事,公司付你一笔工资,够你上学和小小打扮一下的费用,怎么样?”小敏噙泪而笑:“谢谢卢总。哎,我今早上起床,眼皮跳,原来有这样的好运气啊。”

她的天真娇妩,使卢家风的心情一下愉快起来,掏出两百元给她:“小敏,这点钱你先用着,往后发了工资还我啊。我要走了,你也去给孟华生说拜拜吧。”小敏拿着钱愣了片刻,鼓着勇气说:“卢总,你对我这样好,真过意不去,我一定要为你唱首歌,请你点吧,别拒绝我。”家风欣赏她的纯真,就说:“你随便唱吧,我好好听。”

小敏从茶几上拿起麦克风,向他甜甜一笑,小包房里就响起了清亮悠扬的歌声:“是否每一位你身边的女子,最后都成为你的妹妹……”

卢家风的思绪也随歌声飞动起来,想着正在郊外远游的安然,她现在是情人,最后会是妹妹吗?而眼前的女孩会从小妹妹成为自己的新情人吗?他不愿多想,再想下去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会乱了。

阳光下,一溜儿排着十几个擦皮鞋的椅子,擦鞋匠们坐在各自小凳上,眼光专注盯着经过面前的各式鞋脚。丁青林是他们中一员,他显得有些扭捏不安。向他“授业传经”的南瓜蹲在稍远处,打手势要他拿出信心。擦鞋匠们此起彼伏吆喝:“擦鞋,擦鞋!”

“刷一刷,放光华!”

“刷两刷,一朵花……”

只有青林不张嘴。小鞋匠跑到他面前说:“你喊呀,都这个时候了,又没有熟人朋友,你怕什么呀!”说完又跑回原处。青林试了试,猛一张嘴,大叫:“嗨,手工擦鞋,光复旧物!一把鞋刷,令君足下生辉!擦皮鞋呀……”一位男士驻足,打量一眼青林,说:“你喊的广告倒是不俗,擦擦多少钱?”

青林说:“一块。”男士坐在椅上,伸脚搁上木托,青林给他擦鞋。他擦得格外卖力,上油很多,抛光很亮,旁边一个擦鞋匠已换过两个顾客了,他才擦完一双。青林说:“好了。”男士满意地欣赏光可鉴人的鞋面,掏出一元钱。青林犹豫一阵,一下决心:“应该两元。”男士说:“咦?刚才是说的一元嘛?”青林赔笑道:“那是说一元钱一只:你这是两只鞋。”男士看着青林,再打量脚上的皮鞋,无奈地笑了:“你们这些人呀……”又补一元离去。

南瓜喜色满脸地跑来笑道:“对啦就是这样弄的!”青林说:“我总心虚,有当小骗子的感觉。”南瓜说:“这就叫讲价艺术。你不要为他们心痛,能把皮鞋让你擦的人,都是城里的有钱人,还在惜那两元钱?不说那些了,喂,青林,你喊的吆喝用词是不一般。”青林说:“光复旧物,足下生辉。”

南瓜说:“对对,比周围那些人都显文化高了。你把它们写在小牌上,往身后一挂,保证能更吸引一些主顾。城里人,都很讲文凭呢。”青林说:“好。”南瓜快慰地说:“我可以放心了。”青林真挚地拉拉他的手:“谢谢你,兄弟。”

一辆电车进站,拥挤的人流四处分散。郭雅心好不容易挤下车,一套海蓝色镶黑边的套装十分合体,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她嘴里嘘着气,看看被踩痛的脚,一双小巧的白皮鞋上,糊满了败兴的黑泥。一抬眼,看见了“令君足下生辉”招牌,立刻走过去。青林为客人的鞋面最后抛完光,正在收钱,没看见郭雅心走来的倩影。郭雅心走到树下,站着把一只脚搁在木托上。青林把钱揣好,看了一眼小巧的白皮鞋,职业性地说:“请坐在椅子上。”郭雅心说:“不坐。”

青林闻声抬头,一张大墨镜遮住的俏脸仿佛在哪儿见过,又吃不准,仍低头擦鞋。郭雅心看他去泥、上油、粗擦、细擦、抛光,动作连贯娴熟。擦鞋者的面容也似乎有些印象,在哪儿见过吧?她略略思索,只能看见小伙子的侧面,这侧面线条清晰,有雕塑感,与一般的小生意人的俗相不同。她的心似被吸引,干脆弯腰认真打量。

青林说:“好……那一只。”郭雅心换脚,忍不住问:“哎,听口音你不是本城的吧?”青林说:“山里人。”郭雅心又问:“干这活儿多久了?”青林说:“不长,一个多星期。”郭雅心说:“看你这架势,倒像是做了几十年的老师傅。你那个‘令君足下生辉’,成语用得恰到好处。”青林说:“谢谢,都这么说。”郭雅心说:“那我的夸奖倒成马后炮了。”调皮地说,“小伙子,要受到我赞扬不容易呢,特别是男同胞,又特别是年轻男同胞。”青林说:“知道,城里是女尊男卑。”郭雅心嘻嬉笑起来,“你很聪明。”青林说:“好,完了……两元。”

笑容从郭雅心脸上消失。她摘下墨镜偏头看看招牌,又看看低着脑袋收拾东西的青林,“不是写好的一元吗?”青林说:“是一只一元,而两只应该两元。”郭雅心有点生气:“好狡猾,招牌上故意不写明白。”青林说:“你们城里女子钱多,你穿这么漂亮肯定钱也多,不在乎两三元。”郭雅心率真地叫道:“城里女子也不个个是总统夫人,我的收入才刚过温饱线呢!”青林埋头笑道:“你乱讲。两元。”

郭雅心突然耍起姑娘小性子:“不擦了不擦了,你再把泥土重新糊上我的鞋,我就不给那两元……”青林也有气了:“你这位——”他一抬头,忽然中枪一般愣住了,这不是自己想再见一见的那位姑娘吗?郭雅心的语言也噎在喉咙,她认出了青林:“原来是你!”青林在气质高贵的郭雅心面前,不知怎么就有点自惭形秽,“你、你认识我?”郭雅心怀疑地说:“那次在这个车站,”她手往不远处一指,“你为什么挨打?”

青林解释道:“有几个贼人摸你的包,就这个小挎包……我冲上去喊,反被他们诬陷。”

郭雅心惊奇地打量眼前英俊的小鞋匠,“你看见小偷作案还敢喊?嗬!城里多少男人都不敢喊呢。只怕别人流血溅到他自个儿身上。”青林的眼光强硬了,“那不是男人。”郭雅心来了情绪:“山里人,你认为什么是男人?”青林说:“不服输。对死亡不服输,对困难不服输,对成功了的人不服输,对失败也不服输。对别人不服输,对自己也不服输。永远不服输。”郭雅心说:“哎呀呀,你从头到脚就是一个不服输先生。世上就没有让你服输的事了?”青林有点羞意道:“也有。”看一眼郭雅心不说。郭雅心没在意笑着说道:“恐怕是没把一元钱要成两元钱只好服输吧。”青林不生气,“我这还是讲良心的。那些不讲良心的,嘴里喊‘擦皮鞋来,三角钱一擦’呢!等你擦完了,你猜他要多少?”

郭雅心专注地问:“多少?”青林说:“十多块!”她愤怒了:“太坏了,他凭什么?”青林说:“他说‘我明明喊的三毛一擦,我在你鞋上擦了五六十擦,你算算不是十几块是多少?’”郭雅心闷了一瞬,爆发一阵大笑:“哎哟哟,哈……好聪明的,坏蛋……”一收笑,“今天你只收我两元,我还该感谢你啰?”边说边掏钱。

青林推拒道:“不不,不要。”郭雅心奇怪了:“咦?你这是怎么了?”青林不好意思地说:“算我……请客。”郭雅心拈着两元钱,看看钱,又看看青林,心里明白了什么。“请客,请两元的客?”她莞尔一笑,“你的心意领了。你比我们更不容易,拿着!”说着往青林手里一塞,翩翩离去。忽然又一转身:“不服输先生,在这个繁杂的都市里谋生,要做到的是:多干实事,少存幻想。”她敲敲自己的头,顽皮地挤一下眼:“少、存、幻、想。”

青林看着她优美的背影,咀嚼着“少存幻想”,再看一看手上的两元钱,忽然羞臊地捶自己一拳:“我在做什么梦……”

青林继续埋头擦鞋,干得卖力而认真。七八辆工商、市管大队的摩托车突然呼啸而至,包围了商场侧面的热闹小巷。

仿佛风卷残云,一长溜的擦鞋匠、衣帽摊、小吃担,如洪水裹挟下的泥流,四处奔逃躲避。眨眼时间,人去巷空,落个白茫茫小巷真干净。没有经验的少数“新人”被抓住了,东西被没收了。青林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这现象,在香港叫“走鬼”。

青林与几个大盖帽争吵:“我又没违法,我就擦个鞋——”大盖帽说:“还没违法?那你拿出行业执照来。”青林茫然道:“执照?”大盖帽说:“是嘛,开业的工商登记、税务登记,统统拿出来看看……还说没违法。”青林说:“擦个鞋,自谋生路。还要庄严正规办执照。”大盖帽说:“又一个法盲……即或不说执照问题,在这里乱摆摊影响市容,阻塞交通,也必须取缔。告诉你吧,全国卫生城市评比,西南地区检查团马上就来我市,凭这,也不准你们胡搞乱弄,污染了城市。”

青林说:“同志,你还给我,我这几天不擦鞋了,等卫生评比过后再来行不?”大盖帽说:“哟哟,你以为我们还是形式主义,只刮一阵风?不行。”青林说:“可城里街道要清洁,城里人皮鞋也需要清洁。同志你看你这双鞋,牛皮尖,牛皮跟,中间镶猪皮,做工还过得去,只可惜半个月没擦油保养了,遮去了本来辉煌,如果稍加擦刷,立刻会令你和你的家人、你的同事耳目一新。”大盖帽惊奇地看定青林,带点讥讽道:“乡下高中毕业?”青林说:“对。”大盖帽认真地说:“同志,你不该擦皮鞋,该去外交部。”青林笑道:“同志,你是外交部长就好啰……可以还给我了吧?”

一辆摩托车驶近,有人在招呼把没收的东西装上去。与青林对话的大盖帽摊手耸肩:“算你倒霉,我不可能违反纪律。”摩托车队伍开走了,青林呆呆地看着。与他对这话的大盖帽调侃地向青林致了个美式军礼。

青林咧咧嘴,可是笑不起来。

紫水晶夜总会无论是娱乐厅或者粤菜厅,都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西装革履的老板,和珠光宝气的女郎成双结对而入,似乎这儿是省城花花世界的缩影。

大厅顶端有一个舞台,各种射灯照耀下,一个女歌手在低吟浅唱着一首抒情曲。水苗在为一个席面服务,动作娴熟,态度从容,很受一桌顾客称赞。

马世海到餐厅巡视,最后眼光定在舞台上,“每天都是这个妞儿唱?”孟华生忙说:“几天一换,省、市歌舞团的歌手都以能到紫水晶一展歌喉为荣呢。”

马世海不满道:“单调了,太单调啦!”孟华生说:“也有跳舞的,各种现代舞表演,迪斯科。”

马世海不以为然:“其他夜总会也是这些玩意儿。我是说要出新招、新招!懂吗?不然我这个粤菜大厅永远居于中游,永远不能火暴!”

孟华生惊出一头冷汗,连声道:“是是,马总的指示我一定落实。”

马世海看到端菜上席的水苗,水苗款款的身姿和清纯的面容使她确实出众,不觉动心,瞅着她问:“这个妞儿怎样?”孟华生夸道:“好极了,客人都夸她。是马总您的眼光厉害,那天您金口玉言说留下她,那当然她就是第一名!”

马世海高兴道:“能多招到一些这类妞儿到紫水晶,那才是好极了。可惜一见就惹人心动的女孩儿太少。他妈的都是俗头俗脑的,像你和我一样,见到钱眼珠子就发绿。”孟华生说:“马总您好风趣,您才不是俗人。”马世海说:“让那妞儿先端一阵盘子,以后调整一下。在我这儿好好干,从来不会屈才。”孟华生凑趣地说:“那是那是,我就是一个证明。”马世海拍了一掌孟华生的肩:“哈!我他妈知道你尽拣好听的讲,可我就是这个毛病,爱听奉承话,哈……”

孟华生也跟着笑,但笑声有节制多了,两眼不停地观察马世海,因为每次老板来察看餐厅舞场,他都提心吊胆,怕工作上有差错又怕色胆包天之徒有非分要求惹出事来。而自己被人家捏在手里,除了唯命是从别无他法。

他心还悬着,果然马世海凑过脸来对他耳语:“华生,大哥最近光吃素,肠子蒂蒂都不安逸,是不是来次荤的?当然由你安排,我那最爱争风吃醋的婆娘,晓得一点风声都会闹翻天呢。”孟华生心头不安口里说:“大哥,这儿歌手、舞女和陪酒女郎有的是,你又看上哪一位美人啦?”

马世海有点神秘地笑道:“华生,这回你肯定猜不着,老哥我想好些天啦,搞成了真他妈有点乐趣呢!嘿,想着都来劲。”孟华生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试探道:“海哥,是不是又想音乐学校的小敏啦?那小妹儿人可爱,就性子有点烈,那回你只不过摸了她一把奶子,就赌气一个月没到紫水晶来唱歌了。可我把她介绍给卢家风,不知那小子咋搞的,一会儿就把小妞弄得服服帖帖,听说都在他公司上班了呢。”马世海瞪着他说:“呃,孟华生,你以为老哥只喜欢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花架子女娃儿吗?哼,我玩多了耍腻啰,只要肯撒票子小指头一勾就来一大串!海哥想玩点新鲜的,你小子就不懂啦!”

孟华生被训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壳,但他天生圆滑,忙嬉皮笑脸道:“海哥,小弟见世面少,要靠你点拨呀。”马世海抬眼瞄瞄那些正忙碌的女服务员,露出邪浪的微笑,低声道:“这批新来的小妹儿中,就有人又嫩又鲜呢。”孟华生说:“大哥开玩笑吧?一群农村女娃,土里巴几的,有啥趣味?”“你懂个屁!”马世海板起面孔道,“那个水苗,你不是也打人家的主意吗?是怕我占了你的意中人么?”孟华生吓呆了,赶忙说:“海哥误会了,我只对她印象好一点而已,你真看得上她,找个机会我安排她去总经理室听命。一个农村妹儿,有你海哥赏识和抬举,是她的福气。”“哈哈!”马世海这才乐得大笑,“华生,大哥培养你这么久,还算没白辛苦。先调教她一下,我等你的好消息,最好快一点。嘿嘿,想着要尝鲜吃嫩,我喉咙都要伸出爪爪啦!……”

“哎,你们在这儿叽咕啥哟?小孟,该不是又跟你海哥打哪个漂亮妞儿的主意吧?”一身华服的乔云娜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惊得马世海双膝一抖,孟华生的心子直往下坠。

马世海很快镇定,对老婆说:“云娜,你又想到哪个麦子坡坡去了哟,我正和华生研究重要工作,就是如何配合‘泰发杯礼仪小姐大奖赛’,把丢出去的钱双倍捞回来!”

一提那笔钱,乔云娜心头就气,薄薄的鼻翼翕动两下,冷哼道:“捞回来?谈何容易,把紫水晶开成妓馆还差不多。”孟华生忙给她顺气:“乔姐,卢家风有七算,我们有八算,我和海哥正策划一次行动,只要把大奖赛利用好了,翻本都不成问题。”乔云娜仍不相信,“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要见到钱才作数。世海,今晚上要陪我搓几圈哟。”见她放松了警惕,马世海乐得做顺水人情:“好嘛,我的麻将太太,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行么?”“你这个滑头,不算计老娘就是万福啦。”乔云娜的尖尖指头在老公额上轻轻一点,扭着肥屁股一浪一浪走了。两个合伙哄过女人的男人,相视一笑。

水苗在餐厅忙出忙进,发觉马世海和孟华生不停朝自己张望,那目光不但锐亮刺人还有些异样的亲热,老是盯着她脸上身间的敏感部位瞅,尤其老板的样子有点色迷吓人。她预感这两个男人在打她什么主意,心头又惊又急扑扑直跳,本来桃红若花的脸蛋更娇灿如霞。

喜妹不知内情,在送茶空隙给她打趣:“依哟哟,水苗呃,你今天好水色好漂亮啊,当心那些男人见到你心子发痒脚杆发软哦。”水苗狠狠捏她一把,小声道:“喜妹,你胡扯啥呀,人家碰到难事你还开玩笑。”喜妹一听就收了笑容,沉声问:“水苗,哪个坏东西欺负你了么?”水苗拉她到背静处说:“你不晓得,我看马老板和姓孟的对我鬼鬼祟祟指指点点,恐怕是对我不利呢。”喜妹又笑了:“水苗,这你就多心了。我看人家孟经理把你当宝贝,也许是在向马老板吹捧你呢!再说呀,孟经理肯定对你有点那个意思,我这个笨人都看得出来。他一看到你哟,一对眼珠子就火光直闪哟!”“喜妹!”水苗气恼地喝道,“人家有麻烦,你还寻开心,他孟华生就是大老板又咋样?我何水苗不喜欢他那号人,哼!”喜妹明白了,逗她道:“啊呀,我当然晓得,水苗心头有男人了嘛,他虽不是有钱老板或者白马王子,总归是个仪表堂堂、有才干有前途的小伙子啊。”水苗羞得用拳头擂她,小声叫道:“你再乱说,看我不撕你嘴巴……快闭嘴!……”喜妹一点不怕,索性道:“那个人就是丁青林,你敢说不喜欢他么?水苗。”

水苗一下呆了,脸由红转白很快又绯红如火,好看的双唇颤抖一阵,不再说话。为自己一下点到水苗的痛处,喜妹有点得意,望着那张变幻迅速的漂亮脸蛋,她也不知说啥好了。

“水苗,喜妹,你们不去为客人服务,在这儿嘀咕啥呀?”孟华生走过来问,态度倒和颜悦色,看水苗时的眼光也特别。

水苗低头不吭声,喜妹慌了一阵,嘟着嘴说:“孟经理,水苗她……病了,发烧,你看那张脸,好红哟。”

“哦,”孟华生关切地注视她,温情地说,“水苗,有病咋不早说,快去看看医生。往常在紫水晶生病的人,是要请他走人的哟。你嘛,有我照护,没得啥的。”水苗只好将错就错,脱下值班服交给喜妹,说声:“谢谢孟经理。”就急匆匆离去。孟华生依恋地目送她的背影,想着马世海对她的歪主意,心里又不安又难受。走出紫水晶大门,水苗就决定去找丁青林,他在广场街头擦皮鞋,她这几天老是担忧和挂念,一个硬铮铮的大巴山汉子能受得住一些势利城里人的白眼么?

广场一侧大街的转角处整齐地坐着一排擦鞋匠,丁青林是其中一员,他刚给一位小老板模样的人擦完鞋,人家丢了张票子在他的小木箱里。他笑一笑,开始整理东西,像要收摊了。

“青林,要收工了吗?”水苗过去帮他收拾,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关心地注视他片刻,又含羞地闪开了。青林没想到她这时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又高兴又不安:“水苗,你……没在紫水晶上班吗?”水苗说:“在呀,我……我想看看你干活儿的情况,就……来了。青林,还好吧?”青林瞥她一眼,笑道:“还算可以吧,一天忙下来能挣一二十块钱,比干农活强多啦。水苗,你想想,在我们山里挑一百多斤煤炭走几十里山路,才挣几块钱呢。”他的乐观情绪,使水苗放心些了,她接话道:“是嘛,你看省城里那些驾三轮车的,两个人拉一小段路,开口就要八块十块钱,硬是挣钱容易啊。”青林说:“人家靠劳力挣钱,也辛苦。水苗,还有别的事吗?我想回老库房去了,从清早到现在老闻灰尘和鞋油味,该好好洗个澡啦。”

水苗真想和他去附近公园走一走,或者拉他下馆子吃一顿好的,可看他那灰扑扑的疲倦样子,又忍住了,柔声说:“青林,你别只顾挣钱,身体也要紧。如果想吃油水,就到紫水晶来,我和喜妹好好招待你。离老家那么远,有几个乡亲成为……朋友,也不容易呀。”

每次和水苗见面,青林内心都有说不出的欣悦,有许多话想向她倾吐,不管是欢乐,还是委屈和苦恼。但他又不愿她太为自己担心,并告诫自己初入都市立足未稳,不应过早对一个姑娘产生某种感情。于是他点点头,含笑和水苗挥手道别。

背着擦鞋箱的青年走出老远,水苗还站在原地,一张清秀的脸庞慢慢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和柔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