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就是一条船。
——一个年轻水手的话
一条小巧、破旧的舢板船像只贴水而飞的鱼鹰,轻快地掠过清澈透明的河面,把静列在水中的两排青色山峰都摇得晃晃悠悠。船头船尾立着一老一少,一个精瘦佝偻一个高大健壮,乍看去,似觉这对生命不很和谐,甚至能咀嚼到一点水上生活的苦味儿。细细瞧瞧,精神为之一振。他们那挥桡摆舵的架势、从容自若的神态,一看就是一对敢在险恶、美丽的碧溪里闯荡的弄船好手。这不和谐中又有一种很动人的和谐。
船头指处山势渐次舒展开阔,水流也露出平缓旖旎之态。前方的薄烟淡云中,朦胧地现出了由灰色屋宇、卵石河堤、木架吊楼组成的街市,那映在明净水面的是一幅自然朴实未经雕饰的川北小镇速写。
春阳镇到了。
一切都那么新鲜。每座木房每块岸石,就连那棵看惯了的黄桷树,也给人别样的拨动心弦的感觉。三个月没来了吧?唉,这三个月真比三年、三个世纪还要久长!春阳春阳,你这令人思念得心痛、想见又怕见的大巴山小镇啊。望着越来越明晰横列在青山碧水间的小镇,舢板船上的老人和青年像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情所震动,忘了摆舵也忘了挥桡。只要船靠春阳镇,衰老的心年轻的心都不会安宁了。
水手罗顺成在前舱迅速换了一套干净合身的衣衫走上船头,双手叉在粗壮的腰间,裸露着高高隆起的紫铜色胸脯,年轻黧黑的脸庞闪烁着兴奋之光,那对黑白分明英气勃勃的眼睛,单纯而又复杂地凝视着豆青色条石垒成的老码头。
要是往常,那垂柳依依的河岸边,该有一个娇小俊秀的女人,装作洗衣淘米内心却巴心巴肠地盼这条从大山里下来的船。每每这时,她仰面望他的神情,那黑晶晶的眸子,桃红色的两腮,眉梢唇角浅浅的微笑,是最美丽、最动人的了。这于一个水手是一种享受一种满足,一种梦境般相聚引起的激动。可今天,河岸上没有那朝思暮想的倩影,他的心顿时像河面般空空荡荡,似乎有一种天宇山水都消逝一空、自己赤身站在莽莽荒原中的感觉。冷静下来,他怨恼蹲在船尾板着面孔抽烟的幺叔,都是这鬼老头脾气古怪不近人情,明明知道他的心思,偏偏磨磨蹭蹭修整了三个月的船,困在老山里真憋得他心子上差点长出草来。
罗幺叔年老力衰已经不适合当船家长了,有次过青浪滩差点把船撞在岩壁上,可他还舍不得离开这条破旧的舢板船,丢不开嵌着自己手指印的舵把子。大半辈子来这老头几乎没过什么顺心日子,身架子蛮好却衣衫邋遢不堪,可他并不在乎。只有那个睡觉也不离手的白铜烟锅经常擦得一尘不杂,银光锃亮。他以此来证明什么吗?谁也不明白。连与罗家最亲近的人也搞不清楚,这汉子为啥要打单身。水上人说,女人,就是一条船。没有女人的船,实在不成其为船。换句话说,没有女人的生活,也就不成其为生活。可是老人忍受住种种非议,大半生默默地厮守着这条船,连交给自己的亲侄儿顺成也不愿意。
“当!当!”
白铜烟锅猛敲桅杆。罗幺叔很少用心爱的烟锅敲东西,不消说这怪老头怒气冲冲了。
这有力短促的响声,使顺成整个后脑和背部的神经都绷紧了,他固执地挺立着,不说话也不转身,像有意要和那扣心的响声抗争。
一个复杂得难以诉说清楚的原因,使古拗倔硬的罗幺叔极不愿在春阳镇码头停船,尽管这是个繁华的商埠。为这每回都要和顺成打肚皮官司,一连几天叔侄俩都不理睬。而老人也知道,顺成不但乐意在这里停船,还巴望在这小镇码头停一辈子船哩。
“当!当!”白铜烟锅又猛敲了两下。
罗顺成仍固执地挺立着。
“顺成,”罗幺叔终于憋不住,朝他喊道,“又要在这鬼码头停船么?”他明知故问,那苍老沙嘎的声音里蓄满了火气。
“要停,明早晨才走!”顺成的回答果断有力,语气中包含着的决心不可动摇。吐出这句话他浑身轻松有劲,抡起篙竿狠狠插入河中异常快活地叫道:“哦哟,船靠岸啰哟——”
罗幺叔情知再争无用,暗叹口气,慵懒地坐在船尾巴上,两只深陷在眉棱里的老眼冷漠地盯着容光焕发的侄儿。一团又一团灰白色的烟雾,遮去了他那瘦削干瘪布满皱纹的老脸。
每次船靠春阳镇,老人决不上岸,也不肯多看码头几眼。他蜷缩在舱角落里,像团老树根纹丝不动。那张痛苦的老脸麻木地向着莽苍的群山,似乎感受不到骄阳的热力,也感受不到河风的吹拂,和裸露在河滩上的鹅卵石一样,硬挺挺地承受这一切。他的眼睛有些潮润,那是某种难以抑制的激情造成的。但他强迫着不让内心的东西外露,这使他本来呆板的表情隐约显出些复杂动人的线条和色彩。
顺成不看他的脸也可想见他的神情。他跟幺叔在水上漂泊这些年,多少了解他。老人之所以对春阳镇反感,是他不愿见一个人,一个衣着朴素洁净模样周正端庄,但总带着一种悒郁卑怯神态的女人。船家水手中再古板的人,也会沾点水性,在沿河的镇子码头会有相好中意的女人。幺叔并非神仙岂能不动凡心?他敢肯定幺叔和那女人之间,一定有段曲折难言的隐情,不管他怎样试探,老人佯作耳聋瞒得滴水不漏。事实却明摆着,那个女人,不论清晨傍晚刮风下雨天热天寒,只要他们的舢板船一靠岸,她总站在那棵黄桷树下,负疚而暗怀某种希望地看着幺叔,然后凄然惶愧地垂下头,匆忙慌张地离去。可罗幺叔视而不见,蹲在舱角如块顽石。顺成开初悟不出她同性情古怪的幺叔有什么关系,有些讨厌她。可天长日久又被她的忠实和执著所打动,心底里渐渐生出些同情来,以至对幺叔的冷峻无情有所不满了。今天,他尤其想见到那个女人,要是能使她和幺叔之间发生点纠葛,揭出点秘密,就更有意思了。
“吱——”船靠码头整个船身微微一颤,顺成老练地插好木桩搭上跳板,笑着朝船尾喊道:“幺叔,走,上岸看看街景会会老朋友,三个月不来春阳镇又怎样啰。要不我弄瓶好酒陪你老人家到‘四季香’喝一盅?”
顺成讲的实话,由于水陆两便商事活跃,春阳镇新楼峰起,一幢一个新样式,使这山区小镇面貌一新。每个过船的水手都要啧啧叫好:“吙哟,这鬼镇子,硬是越来越像他娘个镇子了哇!”
罗幺叔是跑水码头的老船家,一条碧溪两岸大大小小的镇子,哪儿没有几个酒肉朋友结拜兄弟,只要他肯上岸,何愁没有酒喝?
“当!当——”老人却以粗鲁的敲击声作答。
顺成摸得住他的脾气,懂得把握分寸,再多一句嘴,这倔老头也许会把船撑走了。他苦笑着从舱里拎起一个塑料提包,径直跳上了河岸。
船的摇摆使罗幺叔觉到侄儿的离去,连眼角也没扫他一下。又点燃一锅烟,背靠桅杆面向对岸闷闷地抽着。对脑后这个镇子,当年他也像今天的顺成一样,有种浓烈得像包谷酒一样的依恋之情。它的确给过他好日子,使这个大巴山汉子真实地觉得再艰辛的水上生活也不乏欢乐。他并不是感情冷漠的人,有时也许血管里的血比顺成的还要火热。是命运,是她……唉,别细想那些心酸的往事了,他的心几乎像鹅卵石一般僵硬冰冷了。
顺成习惯地朝岸边那棵粗壮苍郁的黄桷树望去,视网立刻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像往常那样静静地站在树下。这个面色苍白忧伤的女人大概因为接到了他们的船,腮帮略略浮起两团淡淡红晕,潮润的眼眶也光点闪闪。三个月中,她天天都来等候么?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
顺成回头望望船尾,见到的仍是幺叔那固执得不近情理的背脊。内心的一股冲动,使他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而那女人却像受到惊吓的兔子,慌乱地低下头躲进一家吊楼去了。就在这短短的一瞥中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明了她的脸庞,她的温良,她的静柔,也随着那柔顺卑怯的目光流进他心里去了。
这样一个女人,幺叔却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待她,难道她真有使老人伤心的过错?顺成怅然望着那苍劲挺拔的黄桷树,心头很不是滋味。也许这一切,只有这棵老树知道。
初上岸的水手,双脚又踏实又飘忽,心里却有一种十分惬意、难以抑制的舒畅。顺成一摇一摆地登上码头,脚好像还踩在舱板上一样,镇里人就凭这脚步架势,知道他是长期在水上生活的汉子。他把刚才的不快抛在脑后,满心欢喜地走向镇里。
罗顺成要去见一个女人,一个梦里见到都要笑醒的女人。分别三个月了,这突然相聚带来的狂喜,有多大多猛烈,他想象不出。但那甜甜的包谷酒,温柔的微笑,醉人的凝视,女人特有的汗味和香味,他稍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一抹舒心透肺的微笑,在饱满丰润的唇角漾开,他真想放开喉咙唱首船歌哩!在他眼里,屋子成了船,街道成了河,在摇摇荡荡。
他想见的女人,就在拥有数千人口的春阳镇里,也算得一个能干贤惠、文静娟丽的女人。
她叫秀嫂,曾有过一个丈夫。
春阳是个热闹得有点畸形的镇子。它四周山峦陡峭,土地贫瘠,以水陆码头,酒家饭店,茶馆戏楼吸引船家水手货贩客商。那些异乡远客,来这里寻找生财之道,也寻找人生乐趣。
尽管罗幺叔对春阳镇有股莫名其妙的怨恨,但为了生计,他每月还得无可奈何地把船停几次在它的码头上。卸货。装货。喝一盅闷酒,再气鼓鼓地把船划到下一个水码头。
每次他的船漂向码头,聚在岸上打纸叶子或扯龙门阵的搬运二哥当中,就有人大叫:“嘿!罗老幺的船拢岸啰!走哇!去捞他哥子几个酒钱哟!”
于是一群靠扁担肩头谋生的汉子,就涌向刚刚拢岸的小船。货是熟货,价是老价,不用说啥就开干。趁这机会,顺成便到镇里去逛个把小时。他不去酒店也不去茶馆,就爱在大街小巷东游西荡。在舢板船的窄小天地待久了的人,对镇里的一切都觉新鲜,就看肥奶妇人奶娃娃也可看好半天。罗幺叔也有过年轻的岁月,也有过荒唐的事儿,就不阻挡,由他任性。
一天下午,货装好多时了,罗幺叔连抽了好几锅烟,望望快贴近对岸山梁的胭脂色太阳,心里骂道:“鬼娃娃,魂叫狐狸精勾去了么?这鬼镇子,啥都好就狐狸精多。哼,吃水饭的逛旱码头,连回路都搞不清啰!狗日的。”
天近黄昏顺成才回船,脸上没有酒色,身上也没有惹是生非的痕迹,只是宽脸庞上那对略略发皱的双眉隐隐透出些内心的波动。他呆立船头倔着颈子等着挨骂。
罗幺叔狠狠瞪他一眼,收回跳板拔起木桩,篙竿猛地一撑,把船引到僻静的洄水湾里。顺成耽误了时辰,今晚只好在这里过夜了,他不愿那个女人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勾起那些早已沉没在心底的又甜蜜又悲酸的记忆。
傍晚,幺叔蹲在舱尾生火做饭,顺成则傻乎乎地坐在船头默想心事,有时朝镇子那边张望,好像把什么丢在那里了。老人再也憋不住火气,沉声问道:“顺成,在镇里消磨这半天,干啥鬼事啦?”
顺成没吭声,两只眼只盯着河面上漂浮的夕阳那紫金色碎片发愣。
“顺成,你娃耳朵打蚊子去啦?老子问你话哩!窜了这么久街筒子,干了啥子丑事哇?”罗幺叔冲着侄儿火爆爆地吼道。
顺成猛然一惊,像有什么好东西从脑子里飞走了,双眼迷惘,嗫嚅道:“我,我打听一个人去了。”
“啥人?”
“一个女人。”
“哈,女人!像只发情的野公猫子,去找镇里叫春的骚货啦?”罗幺叔对春阳镇女人怀有成见,顺成的话引起他本能的反感,话里也就带火带刺。
顺成反倒平静了,有点害羞地轻声说:“幺叔,就是常在码头边洗衣服的那女人。”
是她?罗幺叔默然了。
这一年多来,只要他们的船一靠近春阳镇码头,就可看到一个身子单薄面容娟秀的年轻女人在洗衣,无论盛夏炎阳、严冬酷寒,她都保持一个姿势机械地搓搓洗洗,那弯曲的身影低垂的黑发,不由人不生出些怜悯来。女人身边常有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她很听活,总是独自在沙滩上呆滞地玩着游戏。按照这一带山民水汉的常理,这样勤快坚韧的女人,不像观音菩萨一样供着,也该少让风吹日晒消磨她的秀丽啊。这女人也许遇到了某种不幸,正无可奈何地忍受生活的煎熬。他们想关心又无从关心,虽然日子在变,可乡下船家和城镇女人之间到底还隔着一层。
顺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那女人的关心日胜一日。他很少上镇里闲逛了,常坐在船头看她洗衣服,一看就老半天,甚至觉得她那被水泡得白里泛红的手,也可怜可爱,真想拉过来捏一捏。罗幺叔暗骂他犯傻,却也不好责怪,男人到了这种年纪又有几个不犯傻?有一回,正是天寒水冷时节,那女人洗的衣服被一个水浪夺去,她跳下水去追,可河水没膝便不敢向前了,急得双眼泪花闪闪的。顺成看得明白,连衣服都没脱,一个漂亮的猛子扎入河里。一会儿,当他浑身水淋淋地把衣服捧给她时,她那黑晶晶的眸子烁烁生亮,满面绯红,柔润的双唇动了两下,连声音都没吐出来头就垂在丰满的胸前了。这淳朴的柔情,毫不造作的妩媚,真使他有点着迷,回到船上乐癫癫地扯起喉咙吼了好一阵山歌,哥呀妹子的很动情,使看惯了船家水手风流韵事的罗幺叔觉得又好笑又有趣。
今天不知顺成哪股心思动了,吃了豹子胆了,竟跑到镇里去打听人家。男女间发生点纠葛虽顺理成章,可会有什么结果呢?
吃罢夜饭,叔侄俩坐在船头,各自心里如河水般绵长。柔软的河风带来些清凉,也带来镇子里川戏锣鼓的声响,这声响在人的心壁上画出些热热闹闹的场景来,拂也拂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