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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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些年来我一直寻思着要写写老舅这个人,然而一想起他就心烦意乱加气躁久久无从下笔。他那冷傲的眼神嘲讽的微笑也不时侵扰着我,使许多本来鲜明生动的故书片段如遇风之云消散得无踪无影。等他再翩翩出现之时空荡的内心会涌出一阵又一阵难过,我明白这自然是血缘的潮汐在作怪,而这想法倘若被敏感的老舅觉察到了定会打着腔调复杂的哈哈不无刻薄地取笑我一番的。

写老舅的念头在我心脑里非常顽固如同生根之木非开花结果不可。我一次又一次想过写写一个人的原始欲望如何干扰了他本来前景灿烂的一生……想着想着面前的景象人物都阴晦而黯淡起来,人置身亵渎心情的色彩中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而我还不得不再次想他——一个很原始又很现实的老舅。

如果要生老舅的气非得病短寿不可。他自己却活得快乐自在好像所有亲朋好友为他担惊受怕全是活该倒霉。在我庞大复杂的母系家族中他是最为目无老少我行我素狂妄自大的家伙,但又是一连串无法避免的家族悲剧中不可缺少的纪念碑式人物。他的存在犹如一剂带怪味的黏合胶,可以把我们破烂残缺的母系家族史拼凑起来去严肃考察那若隐若现的衰败轨迹。

这种人在任何彻底败落的大家族中也许都有,可像老舅这样敢于傲视一切甚至明目张胆为所欲为顽固生活在自己一手营造的精神圈子里的人毕竟极少呢。原始欲望的力量常令我震骇,不敢去多想那许多让人又暧昧又亢奋又沮丧的细节。细节里的老舅必然充满了原始的腥膻气息使人难以忍受。

你老舅那个人啊本来有好多机会的哟,莫说升官发财就连他喜欢的漂亮女人……唉唉唉……母亲一提起他就怨气深长叹息不断,本来干枯的眼眶很快会泛起冷涩泪光眼神也怅然若失。

对多愁善感爱心温厚的母亲和姨妈们老舅从来鄙弃时常冷嘲热讽:她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以为有个兄弟当官就能沾光享福,简直狗屁不懂,老子真的当了共产党的官肯定不会认她们这些地主小姐当姐姐啦妹妹啦,那时也许要见我一面都难上加难呢!背叛家庭干革命斗争哲学当尖兵嘿嘿比谁都懂都精。

老舅总爱直言不讳让人担心他祸从口出,可贯穿他几十年生涯的种种祸事却并非那张嘴巴带来的。雄赳赳气昂昂的老舅跌撞在一连串香艳可人的女人肉堆上,受原始情欲支使一而再再而三地人生大滑坡早已成为故乡众所周知的笑柄。对这种浸透整个家庭每根神经的莫大羞耻他根本不以为然,好像还是他作为一个大男子汉引以为骄傲的本钱。每每回想起那些女人他就像灌饱醇香老酒一样涨红着脸眯缝着眼品尝那悠悠长长的韵味,然后打着酒嗝对我说亚铭你小子没福气碰到那号女人,真他妈的肉肉软软有滋有味哩。

你老舅那些女人啊全是风风骚骚的害人狐狸精,吸了他的精血还让他跌跟斗吃大亏可他还把她们当稀奇宝贝……唉唉唉……善良温柔的姨妈们对老舅的怨气比我母亲还要深长,好像没那几个在他人生道路上必然出现的娇艳女人她们的兄弟就会成为正正派派的大干部,整个家庭就会由黑转红继续风光。其实内心深处她们比我还要明白,老舅身上的劣性恶习完全秉承于腐败没落家庭的原始遗传孽根,就在他饱经人世沧桑苦受情欲煎熬的那些漫长年月也没有丝毫改变。

对我笔墨为生的职业老舅一直怀着矛盾的敌意。一方面担心我把他的政治滑坡史情爱滑稽史真真实实记录下来贻笑子孙,另一方面又渴望我将他轰轰烈烈风风光光缠缠绵绵的人生历史描绘下来留传后世。所以我有幸成为家庭众多青年中唯一能接近他的人,能亲耳听到他酒醉之后快乐之余大言不惭地狂吹猛侃自己的革命经历和风流韵事。老实说每次听罢我都眼前一片血红身上大汗直淌,不知该为这个应该冠以什么革命称号的老舅骄傲还是难过。

去年秋天红叶刚刚染遍山山岭岭的时候,是红叶带来的血红启示还是早已潜伏内心的冲动促使我回到老家简直无法细想。那座位于大巴山东麓的偏僻小乡场对我似乎存在永久的魔力。去看一看被淡忘数年的老舅和寻找一直寄存在他身上的创作动力和契机。

这必然是一次尴尬透顶的旅行。意气凌盛的老舅从来没把家族中任何人放在眼里,只是对我这个玩笔杆玩出了点小名气的外甥略略客气而已。

所幸的是我刚刚踏上老家的褐色土地就为某种生生不息的灵气所动,已经遗忘的老舅那些斑驳陆离的故事又在脑际鲜活生动起来,好像他正打着酒嗝在面对面向我得意扬扬放肆宣讲一样。那是他永生难忘的人生历史,它像一面浸满污渍的旗帜飘扬在养育我世代母系家族的山地上空,那带有女性腥膻味的气息只有老舅本人和我这个漂泊异乡多年的游子能够闻到。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也像多愁善感的母亲和姨妈们那样发出酸涩的感叹,如果不是那一股接一股风骚惑人的原始气味侵扰老舅的意志,他真可以当之无愧地成为一个响当当革命人物的,改写家族历史的荣耀就完全属于他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五日对于十七岁的马子华来说是永生难忘的一天。事隔几十年之后,那个雪白寒冷霜日的奇异色彩和先惊后喜的姐姐琼华那复杂表情在他心目中依然分外清晰。

一夜白头霜把冬野浸裹得白白亮亮,太阳出来很迟却带着明朗的光线和淡红的暖意。福安小学的粉墙在白霜日光里浑为一体静静地立在乡场尽头,校内七八间教室早已空空荡荡宛若荒废的古庙,有黑得如炭的小鸟在铺霜的瓦楞上飞来飞去也寂寞冷冻得唧喳乱叫。

女教师马琼华把自己瘦小的身子包裹在一件很肥大的灰色花格旧呢大衣里,人虽瑟瑟直抖却固执地站在料峭的寒风里,一对晶黑水润的大眸子惶惶地盯着不远那条朝向西边通往县城的青石板大道,好像在平坝与山岭相交的一片灰蒙之间将出现她又希望又害怕的事情。

半月之前她那当乡长并挂了县参议员头衔的大叔马云峰带着几个背老套筒的兵痞威风凛凛去县城,在上滑竿时用长烟杆的铜跟子狠狠戳着地阴沉着对她说:“琼华你要好好看住你那位发赤发紫的大弟,他小子跟你老爹一样是个热血上头啥都不顾的家伙,我和宪兵队的朋友都晓得他藏有一把德国造墨蓝透亮的‘盒子炮’,别以为有它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一条好汉。哼,要不是我这当叔叔的肯花大洋和鸦片暗地保他,县党部的干将和宪兵队的无常早抓他二进阎王殿啰。唉,革命有多种革法你爹偏偏喜欢以硬斗硬,他若肯听我的劝稍稍柔软一点也不至于被他们打黑枪害死哟!眼看局势大起大落他出人头地的日子这样近了,我都为他惋惜可又有啥办法。人活在世上一靠命二靠天性,你爹那天性……不说了,人死如灯灭,他又听不见哪明白我这当兄弟的一番苦心。唉,琼华,千万牢牢看稳你大弟还有那把惹是生非的枪……”

福安乡乡长马云峰浮胖的面庞上带有明显的嗜烟痕迹,两只不大的眼睛却格外精明。他选择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下部队进攻县城前夕冒险进城出自深谋远虑,和在十个月前才被杀害的弟弟相比他的确更善于抓住时机更懂得保护自己,因为他正值盛年各种欲望均未衰减还想体面风光地活下去。

“大叔你放心,大弟性子虽烈我这当姐的话他还肯听,再说为爹我也要好好守住……”对私心太重的叔叔,马琼华虽不太亲近可内心尚存感激,要不是他肯出钱疏通关系,弟弟说不定还被关在绥定府的大牢里受罪哩。望着渐渐远去的滑竿她那郁积了许多忧愁的心里有了一层希冀,解放军入川的消息在这片偏僻山地流传好些天了,平常谨小慎微的叔叔的非凡举动再一次作了证实。

马琼华微笑的同时感到了阳光的温和,她抬眼去看落在操场一角枯槐树网状枝丫构成的大网,她看见山道尽头有一行人正匆匆朝乡场赶来,为首的几个人好像骑着马。

在这片山地是很少见到马匹的,就在县城也只有宪兵队里养着几匹萎颓不振的蒙古马。那几匹马和骑马的人都很矫健洋溢着一种职业军人的英武风度,就像一个生动的电影镜头。

直到骑马的军人们离乡场不远了她才慌张地冲进校门,对着正在院坝里晒太阳的大弟惊恐地嚷着:“子华,马!马……”

穿着黑缎棉袍腰间系一根军用皮带显得十分精神强悍的马子华正在专心擦拭一把蓝幽幽的驳壳枪,几十颗黄澄澄的子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扬起一绺散落在饱满前额上的乌黑头发毫不畏怯地说道:“二姐,让狗日的来嘛,老子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赢钱!”

说话间他已灵巧地装好子弹还熟练地做出一个射击手势,那尚带稚气的英俊脸庞上闪耀着刚毅顽强的光泽,其气度似乎和他的年龄不大相称。

“大弟,你别……姐姐求你啦!你是我们这一房的根苗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含屈死去的爹啊!你马子华真要蛮干就先给姐姐一枪,打呀打呀……”

姐姐的苦脸和热泪马子华早已看厌了,他鄙弃冷蔑地瞪她一眼,慢慢把驳壳枪插入腰间,漠然走向院后那片苍翠繁茂的竹林里的藏身之地——一个当年富庶人家躲避棒老二的地窖。他明白在这儿躲藏只是掩耳盗铃,想抓他的人只要看看姐姐那张焦愁脸孔就等于找到他了,他能躲到现在全靠家族肯花钱和大叔那张面子,跟整日担惊受怕的姐姐几乎没有一点关系,她反而是个很沉重的精神包袱。

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他曾不止一次回想起那个早春的漆黑夜里突然降临的血腥噩梦。他和父亲被五个全副武装的宪兵押着行走在去州城的泥泞山道上,刚走出县城西门他听见为首的老兵痞罗麻子小声对父亲说:“马二少爷你莫东想西想,我们几个兄弟都拿了大少爷的光洋和烟土会好好看顾你和小少爷的。虽说你的案子很重,但凭你们马家的钱财和面子还是可以渡过难关,到了州城说不定会马上放你呢……”当时父亲的面色异常严峻盯着他说:“我倒没啥反正把死不当一回事了,只是担心子华他才十六岁就跟我遭难就太悲惨啦……”罗麻子嗫嚅着不敢回话。

雨丝夹着无尽的凄凉在天地间泼洒,灰蒙的空中传来乌鸦仓皇的啼叫。中共川东地下党福安特委书记马天峰虽然预感到不祥却没有流露一点慌张,他知道天亮之前最为黑暗的普遍真理,唯一担心的是已加入地下党并成为武装骨干的独生儿子马子华的安危,如果他跟自己一道遭到惨无人性的敌人残酷杀害就太令他遗恨了。在县城牢房里他曾不止一次憧憬过解放大军到来后的新中国,子华他们这一代革命青年该是多么幸运和骄傲啊!

马子华跟着曾名震川东的父亲毫不畏惧,在风雨中艰难行走体验到一种略带悲切的豪壮。他觉得父亲冷静温和的目光像穿透早春迷雾的太阳一样照耀着自己,浑身充溢着连自己也陌生的勇气和力量。

谁也没有料到他们走到州县交界那个阴气森森的山坳时,风雨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深灰色的水雾中马天峰看清了宪兵队长那张冷峻得可怕的鸦片鬼脸,他身边的两匹高头大马驮着两个从未见过的满面杀气的军人。宪兵队长朝他拱拱手假笑道:“马二少爷你的案子上峰来了紧急命令就在本县解决,请你不要多虑随我们回城去吧,我的马就让你骑。”马天峰瞥了那两个陌生军人一眼,凝视着被五个宪兵挟持着的儿子,从容地说:“谢谢队长美意,想来我这尚未成年的儿子,不用陪同我回去了吧?”鸦片鬼队长望望左右冷面军人,就对愣在那里的罗麻子吼道:“把马少爷解押州城的命令继续有效,你们要好好护送!”

比鬼还机灵的老兵痞罗麻子赶紧拖拉着马子华冒雨赶路,嘴里还骂骂咧咧,子华还想听父亲说句什么,却见他大踏步朝山坳上走连头也不回,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刚刚要喊,嘴巴却被罗麻子死死捂住,压低嗓门叫道:“你娃娃找死哇!还不跟你罗大爷捡一条小命,快走快走!等那几个拿魂小鬼回过神来你就只有死路一条啦……”他们踉踉跄跄逃亡到邻县地界还没站稳就听见界牌那边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响,子华双腿一软跌坐在泥水里,两条手臂却被罗麻子和他的兄弟们架起来发疯般地朝前拖着狂奔,不知逃出了几里地,一伙人才滚扑在一大簇青林里大喘大抖。回过气来罗麻子第一句话就说:“马小少爷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切莫忘了我这个保驾人哟。”

马子华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完百多里山路进入州城的,在城门门贴着带红字的布告上面写着:“川东共党头目马天峰组织越狱,在追捕中被宪兵击毙……”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吼叫,只觉得自己的目光像两团火焰在那带血的告示上燃烧。火焰中他分外清晰地看见了父亲冷静温和的最后面容。这时州河的冷风从背后吹卷而来,他回头看着那条蠕动着淡绿色水流的大河以及倒映在玻璃般河面上的灰色城郭,线条刚劲的唇角绽出一丝饱含痛苦的微笑。

“大弟!子华……他们……”

姐姐琼华站在地窖口大叫不知她是喜是惊,那张苍白清癯的颜面淌了许多泪水也不知是热是冷。马子华立刻敏感到某种期待的异变正在到来,他把枪抓在手里猛地跃出地窖,推开正不知如何表达内心激动的姐姐大步走向校门。

操场里几个穿土黄色军装的军人刚刚下马,那个腰带上别支手枪的为首者年轻高大一副典型北方大兵架势,其他几个精明干练的军人端着枪警觉地巡视四周。几匹雄健的军马喷着热气不安地弹动蹄腿,看来这批军人是驱赶着它们为某种特殊使命从县城赶到福安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