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颗又冷又硬的泪珠砸在白玉兰脸上,她撑起身子怜爱地望着鬓发过早灰白的丈夫,轻柔地说:“老罗,别想那么多来折腾自家了,身子骨要紧,还有几千里路要赶呢。也许,到你老家就好啦,那儿谁不知道有个大名鼎鼎的罗国亮呢?”
是啊,整个大巴山区有谁不晓得有个罗国亮啊!那些永垂不朽的石刻标语,那些足有一面墙大小的红军布告上,处处都留下了他罗国亮的大印大名啊!那决不是一场梦幻,只有家乡老区能证实,他作为一个红军干部曾轰轰烈烈地战斗过,曾使得四川军阀刘湘悬赏两千块大洋捉拿他。
这样一条汉子要回大巴山了,他怎能不痛苦不兴奋?怎能不思如泉涌?他紧搂身边的女人,强忍住泪水,露出一抹傲怆的微笑。
灰漠土塬的前方,有两条锃亮的铁轨在晴空下静静闪光,这是贯通西北高原大动脉的兰新铁路,它将送他们夫妇从西而东回老家回老区去啊。……
“啪!……”
赶马车的裕固族汉子又抡响了系有羊毛红缨子的牛皮长鞭,驱使狂走的马车东颠西簸吱吱嘎嘎的嘶嚷更难听了,罗国亮刚刚松快的心又沉重起来。
又薄又轻的淡黄秋阳悬在宽阔无垠的黄土塬的上空,阴阴冷冷一动不动,好像一汪残光凝固在天地之间。
歪歪斜斜的青石板山道还是老样子,曲曲折折地从一座山梁艰难地爬向另一座山梁,仿佛没有个尽头,泥土山岩的颜色完全变了,浸涌着起起伏伏的碧绿,不像那西北高原一片近乎赤裸的灰黄。这片山野的生命力似乎旺盛得多,生命色彩似乎绚丽得多,苍鹰铁老鸹灰嘴鸦在青绿色的天际展翅聒噪红尾毛狗花斑山猫老野猪在深山丛林里奔窜嚎叫,矢车菊蓝天星山杜鹃相思豆糖葫芦五颜六色层层密密铺满了山坡沟谷,马尾松青葛藤铁丝蔓也把一个个陡峭岩头包裹得严严实实。一阵强劲的山风从谷底卷起精神十足地冲过一道险峻山口,林野发出雄放的声响,使整片山岭都为之一振。
这就是罗国亮又熟悉又陌生的大巴山,他走走停停看不够也想不够,一切恍若梦中。
尽管听丈夫无数次讲过这座雄蛮的大山,醒里梦里对它的山林悬岩深谷长河想过无数遍了,可如今它活生生地呈现眼前,却依旧是那样陌生神秘不可亲近。这儿和白玉兰那黄土塬上浑浊的小河平缓的坡地以及洁白晶莹的祁连山毫不相同,可她不是随着丈夫迈着沉重的脚步勇敢地走向它吗?这片雄奇山岭毕竟是丈夫的老家,是孕育过锻炼过一支悲壮的穷人队伍的赤色老区啊。
解放整整十个年头了,去竹峪那片山区还没通上公路,这大大出乎罗国亮的意外。他曾多次想象过老家的变化,且不说这儿出过多少战功赫赫的红军将领,只凭它为中国革命的胜利捐献过数十万热血儿女的宝贵生命,也该得到应有的回报啊!可这块土地和红军离去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依然如此冷寂萧索,树林深处偶尔传来一声鸟叫,在几里山谷都应出回声经久不散。
一进入大巴山罗国亮的心情就郁郁不爽,有自负自责也有委屈失意,略显苍老的脸庞上的皱纹更加深陷,疼爱体谅丈夫的白玉兰也只有偷偷叹气。说心里话,这次陪丈夫回他苦思苦念多年的老家,她只为了却他一桩久悬的心愿,不然她今生今世便对不起这个给她恩爱给她欢慰的大巴山汉子。丈夫是坚强倔硬的,每当她轻抚着他身上腿部的枪伤刀伤叹息之时,他眼里不会流露一丝沮丧感伤之色,然而一提起那片有褐土绿树青石岩的山野,他就面放红光会坐立不安毫不掩饰内心的冲动。白玉兰具有陇西山地女人的温柔敦厚和坚韧刚强,她的胸襟如同一块宽阔的黄土塬能容下一座挺拔的大山。咱的丈夫就是一座山,不管站起坐着倒下都是一座山,她骄傲地想着恨不能化为一股极其温和的轻风甜蜜地拥抱着他,就一同沉入黄土塬深处也心甘情愿。这些缠缠绵绵的情话,二十多年来她一句也没说过,而那对黑白分明永不衰老的眼睛早把什么都说尽了并且永远说不够,一注视到丈夫那线条明晰的脸庞就灼热生辉。
昨天下午,破旧的客车从大巴山首府达县市区出发,经过几个小时困倦不堪的爬行,总算到了位于大巴山腹地的故乡县城。罗国亮毫无倦意居然像强壮的小伙子一样拖着妻子在大街疾走,兴奋地告诉她哪儿是当年的红军阅兵场他在县城中学还代表省苏维埃政权作过形势报告,以及那场艰苦卓绝的县城保卫战中他们如何动员通江、江口、宣汉、红胜几县革命民众支援粮食弹药,那浩浩荡荡的支援红军抗敌的民众队伍创造的奇迹几十年后仍令他激动不已,感觉整个大巴山就像一个巨人一样挺立起来,任何力量也无法推倒它战胜它,自己作为大巴山人也因此坚强有力充满信心。
压抑多年的感情得到释放,罗国亮好像变了一个人。丈夫的精神情绪也感染了妻子,白玉兰消瘦的脸也红润些了。她真后悔该早让丈夫回老家看看,也许他们的生活会换成另一种样子。不管什么样子,只要丈夫不再那么苦闷孤僻就好。
可是,罗国亮的兴奋情绪很快被一股冷风吹散了。在县委的办公楼里,他高兴地把一张盖有甘肃省酒泉县委大红印章的证明递给一位穿中山装留斜分头的中年干部,热忱地等待他的答复。这张证明措辞简单明了,说明了他的身份经历要求当地党政部门根据有关政策给予适当帮助照顾。
不料“中山装”只草草地溜了一眼就把证明丢还给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这号事,找民政局,啥鸡毛蒜皮的事也找县委,真不懂规矩……”
双手颤抖着捧过那张薄薄的来之不易他十分珍视的证明,罗国亮愣了片刻,像只被枪弹击中的苍鹰重重地垂下头,慢慢走出这座他曾主持过如何发展和巩固川陕各县苏维埃政权会议的大院,几颗冷泪像虫子一样爬出眼眶,又被他强压下去了。鸡毛蒜皮的事!难道关系着一个人一生的尊严的事是小事?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罗国亮没有回望,如果他稍一回头,就会看到石墙上一幅已被县委列入重点革命文物小心保护起来的川陕苏维埃标语:“建立各级苏维埃,巩固红色政权!”而那些领导人并不知道,这幅标语是由他起草并专门指示红军刻字队的能工巧匠刻在那面石墙上的。
罗国亮更不知道,“中山装”曾接待过多批回到当年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来慰问、观光、探亲的老红军老首长,他们尚在千里之外没有动身,省里地区的长途电话就来过好多遍了,整个县委大院一片忙碌,从县委书记到每个干部都决心要尽最大努力接待好这些曾为川陕苏区浴血奋战的勇士骁将。然后是一连串小汽车开进装饰一新的县城,再是宴会、晚会和报告会,何等堂皇热闹啊。那是当前县委天经地义的中心任务,直到最后离去的那辆小车扬起的灰尘散尽,当县委书记的才舒展一口气。
一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穿着臭烘烘老羊皮袄的干瘦老头,凭一张纸头也自称什么老红军,就是老红军又怎么样啊?在县政府抹眼擦泪求粮食补助或为一点安置款拍桌大骂的老红军,“中山装”见得多了,还不是一群没有文化出去打了一阵子仗背几个伤疤再回来的农民。老红军,名儿好听,管啥用呢?这名分在这大灾大荒的年月倒不如十斤包谷籽实惠。
罗国亮气呼呼急匆匆奔上了回乡的山道连头都不回一下,白玉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小跑着跟丈夫不敢贸然发问,他的面色实在太难看了,就跟那年他被马家军追逐逃避到村里想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被她死死拦住时脸上绽出的神色一模一样。岁月的搓磨已使他的心犹如枯井深潭很难激起大的波浪,可他决不能容忍一个人触犯自己作为红军战士的尊严。罗国亮用最大的毅力才迫使自己没朝那家伙劈面一拳。呸!你白披一张共产党干部的皮皮,你晓得啥叫老红军?不配!肯定是个靠抹油舔肥混入党内的家伙!他悲愤得脚步也有些踉跄,若不是迎面而来的雄浑巍峨的大山给他温厚的抚慰,他的一腔怒火真会大爆发了。他真不愿那样,二十多年都过去了,心地已到了平如秋水静若空山的境界,何必为一个势利小人败坏了呢?
青色的山峰层层叠叠博大雄伟,把一片澄碧的秋空推得又高又远。罗国亮站在一座开满金黄色苦苕菊小花的岩头,注视着一只从深不见底的山谷里缓缓腾起的栗色老鹰,它展开两张大翅从容飞升好像对山野天宇的任何变化都无所畏惧。年轻时候他就爱在岩头看老鹰奋翅,虽然想不出什么来却能明显感到一股热流随鹰的升腾涌遍全身,那种感觉简直如同喝了几大碗包谷酒一样舒畅。
此刻那种痛快欢畅的感觉虽没有了,而在县城生出的委屈不爽也没有了,大巴山的崇山峻岭和大西北的辽阔土塬一样能使人襟怀开朗。他深吸一口含有浓浓野草野花香味的山地空气,伸臂揽过一直忐忑不安紧随身后的妻子,笑道:
“玉兰,我给你唱首大巴山歌吧,红军时候的歌子,调是山里的老调,词嘛,嘿嘿,是我编的……”
这么多年来白玉兰从未听见丈夫唱过山歌哼过小调,有时她实在累了烦了在黄土塬上扯开嗓门吼几句野气十足的陇西山歌,那奔放火热的歌子似乎也暖不了他的心动不了他的肠,她常常唱出一脸泪来。到底是迷途的老鹰回山了,该抖抖翅打打鸣了,如这片山野一样丈夫也是有雄风雄气的啊。
她含着两眶泪水,哽咽道:“唱吧,老罗,我喜欢听……”
情哥哥呃——
不要那个郎的哟花哟花花轿喂,
要呀那个情郎咿哟把呀把革命闹哦。
不要那个郎的哟绸哟缎袄呀,
要呀那个情郎咿哟把呀把红军闹哦,
嘿呀呀我的情哥哥呃。
这有情有味的山歌从那苍老沙嗄的嗓门里涌出来依然有情有味,罗国亮黧黑的老脸上闪动着紫红色的光泽,他的整个身心似乎又沉入了当年闹红军那如火似荼的情景之中。
一曲高亢情长的山歌,白玉兰听得泪水横流,一直像只闷葫芦的丈夫原来的个性竟如此开朗热忱,就和这座生他养他的大巴山一个模样。几十年来的压抑苦闷也实在难为他了,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不是他这样的汉子谁能熬受得了呢?
她小心翼翼把丈夫扶下岩头,像哄一个情绪容易冲动的老小孩一样温言软语道:“走吧,老罗,你的山歌跟这座大山一样让人爽怀畅气,等到了竹峪,我就跟你学几首,闷了也好开开心。”
罗国亮伸手抹了抹妻子泪水残存的脸庞,引着她默默朝大山腹地走。前面的山岭更峻峭诡奇树林更深邃幽秘,那轮徘徊在碧空之上的秋阳更远更淡,而那片清冷的秋光却重重地勾勒出山岭奔放恣意的轮廓。
青石板山道吃力地攀上一道被两排粗壮高大的水青挟持的山垭口,一股雄健放爽的山风猛灌过来掠起这对患难夫妇的衣襟鬓发,他们相依站在那里,享受着这真正带有大巴山气息的山风的吹拂,不觉半点秋意和寒意。
“啊呀!——”
罗国亮猛叫一声推开妻子跌跌撞撞奔下山垭,白玉兰凝神一看——
啊,垭口下面是一道走势平缓的青石谷,丛丛绿黑色灌木簇拥着一块块傲然耸立的豆青色石岩,它们姿态峥嵘而又飘逸,是鬼斧神工在这大山深处劈开的奇异石林。
更让她震惊的是这些石岩几乎每一块的正面都刻有或大或小的红军标语,虽然几十年风风雨雨竟无蚀损之迹,使这片质地坚强景色瑰奇的石谷成为宏大壮观的石刻标语展览馆。
在石谷的入口处,有块新的红漆闪亮的石碑,碑面刻着遒劲的新魏碑字体: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竹峪乡红军石刻标语
四川省人民政府
一九五八年十月立
罗国亮在碑前伫立片刻,睁大惊喜的双眼在一块块青色岩石上仔仔细细观望那些虽然经历过二十多年风吹雨蚀依然鲜明异常的石刻标语,感觉它们在涌动幻化,活了起来。
他眼前浮起了那些热情高涨的石工们,如何在这些巨石前搭起高高的竹架木架日夜不停地挥动钢钻铁锤硬在这青石岩上凿下幅幅震动人心的红军标语,那叮叮当当的锤声和咿呀嘿哟的号子声又回响在耳际。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奋战,刻完最后一道标语的晚上,全体石工们和红军干部战士们都激动不已,在这片石谷里点燃了篝火唱啊跳啊直到天亮。
罗国亮也忍不住敞开喉咙唱了一首山歌,就是刚才在岩头对妻子唱的那一首,博得了满场喝彩,红军战士们热烈地鼓着巴掌有节奏地嚷着:
“罗主席,呱呱叫,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啊!——”
那股热浪似乎至今仍在这石谷里涌动,朝他心际猛烈扑来。他摸索着那冷硬的青石上一个个同样冷硬的刚劲大字,真想大吼大叫一声,可那股冲动有力的气流只在他胸膛里奔闯回荡,使他满面紫红嘴唇和两腮都颤抖不已,十根指头在石岩上用力地抓抠直到痛得麻木了。
白玉兰是略略识字的女人,她看见丈夫抚摸的那块石岩上刻着——巩固川陕苏维埃红色政权!马上明白了它同丈夫的联系和它在丈夫心里激起的波澜。丈夫说过他年轻时候当过石工,这些石刻标语里肯定有他亲手刻上的,可到底是哪几幅呢?她虽好奇却不想多问,作为理解丈夫的妻子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没等她走近罗国亮就挺起了身子,指着石谷尽头一座没多少树木到处都是赤裸山谷和贫瘠土地的山梁轻轻说:
“玉兰,那就是竹峪,我的老家。”
啊,竹峪,这听过千百遍的地名,在白玉兰的心头已和整座大巴山融为了一体。她曾一遍又一遍悄悄想象它的外貌形状和色彩变幻,每次都毫不相同,简直像奇异的梦境。一旦它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依然那样神秘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