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激动,得意,都过去了。秋阳坐在石盘上,仍穿着裤衩,扎着头巾,只是腰间多了一根簇新泛光的红绸带。他浑身酥软,只想躺下来美美睡一觉,再沉入那奇妙的幻景里。呵,那片神奇的红帆,那美丽动人的黑发姑娘,她像谁呢?他转过脸来,望着水苗的一头黑丝绒般的长发发愣。水苗抱着双膝坐在他身旁,两只眼睛像注了黑水银似的不住兴奋地闪动,热忱而又天真。她被秋阳看得羞红了脸,抿嘴一笑,把一张芭蕉叶铺在石上,摆好粽子和麻花。秋阳这才感到肚子在咕咕叫,早上只吃了一碗荷包蛋,经这一上午闹腾,肚皮都饿得贴背了。他伸手去抓粽子,手背挨了一掌,水苗瞋他一眼,很严肃地说:“你是饿鬼投的胎么?读书人,规矩都不懂,还没敬屈大夫呢。”
移民杂居的碧溪镇,过年过节的礼俗也都是从各地仿习来的,五花八门,极其杂乱。还是黄瘦泉中了拔贡开设学馆之后,才逐渐有了大体的程式和排场。就拿端阳节来说,经黄老夫子引经据典大力宣扬,人们才知道这个节日吃粽子赛龙船,还和一位古时候的爱国忠臣屈大夫很有关联。从此,人们在吃粽子之前,总要撒一些在河里敬他。
水苗端直地跪在石盘上,双手合十,眼睑微闭,神情肃穆。那默祷的虔诚,使秋阳心里为之一动。这位矫野的姑娘未必知道屈大夫的悲剧,也不会读过他的《离骚》和《九歌》,可是你看她那庄重的神情,仿佛她同那位伟大的爱国者有着某种心灵的相通。秋阳忽然发现,历史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淘尽沙粒却把一切真正的金子沉积在人们的心中,哪怕是在这样偏僻的山乡,在这位天真的少女身上,你也会看到它的闪光!他不禁肃然起敬了。
“屈大夫,又过端阳节啦!”水苗低声喃喃着,把一只粽子捏碎,一点一点撒进河水里。然后抬起头来,瞥见秋阳如痴似迷的神态,想笑又没有笑出声,默默地替他剥开一只粽子,用肘撞撞地,轻柔地说:“秋阳,吃吧。”
这一撞,才使他回过神来,接过粽子,也学着她的样儿,撒了一些在河里,就大嚼起来。
水苗瞋了他一眼:“你这饿痨鬼,还没拌糖呢,看屈大夫不笑活你。”
他吃得香甜,她心里高兴。这粽子是她专门为他做的,这画呆子能品得出她的心意么?
咚咚!——又是一通锣鼓声。
嘟嘟!——又是一阵号角声。
三通锣鼓三阵号角之后,抢水鸭子开始了。何青林站在码头的最高处大声吆喝:“鸭子下水啰!——鸭子下水啰!——”
数百只鸭子一齐扑入水里,满河面都是“嘎嘎!嘎嘎!”的叫声。河岸上的青年少年,还有胡须斑白的老水鹞子,纷纷跃入河中。人喧水响,鸭声嚷嚷,整道河湾一片欢腾。
镇里的姑娘,也有几个敢下河的,水苗和秋岚算一对。水苗从小就在碧溪里玩,水性比河里的鱼儿还好。有年碧溪涨大水,河街以外一片汪洋,镇里有人打赌,哪个敢游过对岸,给他办一台有山珍海味的贺席。游不过去,照罚。爱争强好胜的何青林应了这个赌,作了半天准备,却腰痛疾陡发。正待认输,水苗却说:“爸爸,慌啥?有我呢。”她穿套淡绿色衫裤,从后楼跳入洪水之中。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何青林的腰也不痛了,只见她像一片绿叶似的,几漂几荡,被一阵风卷到了对岸,大家才舒口气。一位老船家伸出大拇指道:“青林,你养了这样一条小蛟龙,好福气哟,就办十台席也值得!”秋岚暑假回家,每天都要约水苗去游泳,还把自己一件心爱的深红泳衣,送给了她。不过,水苗从没遇上抢水鸭子的机会,今天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了。
鸭子下水后,她就把头发慢慢梳成辫子,又盘成一个牢实的发髻,然后脱去外衫,露出那件红色泳衣。明丽的阳光下,她那健康的肌肤,柔美的肩臂,隆起的乳峰,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她的表情很冷静,可那两只晶亮的眸子却闪闪烁烁,注视着喧闹的河面。她这样的装束和举止,在远离都市的山乡小镇是很出格的。也只有她才敢在这种场合,穿如此裸腿露臂的泳衣,吓得老太婆们背地窃窃私语:“那水苗妹子呀,莫看长得花骨朵儿一样,是个小妖精呢。定是月妹子怀她那阵,吃过沾了狐狸尿的山果子,生下的女儿,才那么精怪胆大。”
这也难怪。水苗是在山野里长大的。当年,何青林把月妹子带到了家,何奶奶就同儿子闹翻了脸,独自搬回了老家。月妹子死后,何奶奶又来把何家这根独苗儿带走了。老人极宠爱这个可怜的小孙女,因此,水苗的童年过得无拘无束,常和村里的孩子去爬树、骑牛、凫水,争强好胜,全然没有一般女孩子的习性,有时还跑到十几里外的叠翠山去找舅公,跟他去钻山洞、打野猪,大胆得跟野猫子一样。直到上初中的年纪,她才回到镇里进了碧溪中学。秋阳第一次认识她,是在篮球场上。当时他正和几个同学打篮球,忽地跑来个梳独辫子的姑娘,抢过球抱起就走。他拦住她索球,姑娘秀眉一横:“球是学校的,你们玩得,我玩不得吗?”他们争执起来,秋阳动手去抢,不料被姑娘一掌推在地上。她硬把球抱走了,独自在操场拍了一个下午。后来秋阳才知道,这就是何水苗。
如今,站在面前的又是怎样一个楚楚动人的形象啊!她仍然具有那种无所顾忌的性格,又似乎增添了一点别的什么?是什么呢?秋阳自己也说不清。他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幅淡彩画,一幅动人的肖像。他的眼睛被灵感点燃了,射出一种奇异的光。他想对水苗谈谈自己的构思,可嘴里说出的却是:“水苗,莫下河,水还冷得浸骨呢。”
水苗扭过头,眉眼顽皮地一眨,伸臂纵腿,“嗖”地跃入河中,溅起一团映着红光的水花。不一会儿,她从很远的水里冒出来,河面上荡开了一串欢快的笑声。
秋阳不再看她,铺开画纸就挥笔作画。他画得很快,好像那个成熟在心里的形象,要迫不及待地跳到纸面上来。他不再为那张被污损的写生惋惜了,也许,正是那幅画的毁损,带来了这幅画的诞生。他画得极为顺手,画中的人物山水,不再是生硬的线条,僵死的色块,仿佛是一首生命和自然的歌。当画面初具轮廓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望了望河面。
河面上,那红色的影子在自由地徜徉。水苗浑身浸在凉悠悠的水里,惬意极了。她并不是真想捉鸭子,也无意在秋阳面前矫揉作态。她只觉得心里像有一团火需要平息。说也奇怪,和秋阳在一起,天蓝,水绿,连平时讨厌的鸭叫,也是这样悦耳。哦,什么时候一对白鸭竟游到她身边来了,好像它们知道她的幸福,特地游来为她做伴。
一个天仙般的少女出现在画纸上。秋阳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一激动她就会倏然消失。
“啊哈,秋阳,你看——”水苗浑身湿漉漉地边跑边嚷。她一只手提一只北京鸭,鸭脚颈上都系着红毛线。她是那样兴奋,渴望秋阳分享她的欢乐。
秋阳被画上那对墨玉般的眼睛吸引着,什么也没听见。
水苗跳上石盘,蹑手蹑脚走过去,想让他大吃一惊。可她刚刚走拢,就被那幅画攫住了。画中的人儿多美呀,她是谁呢?你看,那水灵灵的眼睛,墨水晶似的好看,那乖巧的小鼻子,像块美玉,隐露出她的活泼任性。还有那……怎么,画中人飘荡起来?哼,多羞人,这泪珠儿硬是不争气!她心里漫起一丝委屈。她用几根苇草把鸭子绑住,扔在草丛里,等待秋阳把画画完,她要问他到底画的谁。
太阳偏西了,紫红的晚霞浸染群山,白鹤呀呀地叫着成群结队飞向森林,秋阳终于画完最后一笔。他舒畅地松口气,伸伸手臂,一转手,惊得手臂都僵住了。
“哎哟,水苗,你还在这儿啦。快来看,我画得怎样?”
水苗心里藏不住事,说话不会拐弯,头也不抬,气冲冲地问:“你说,画的哪个?”
“你猜?”
“哼,还不是你喜欢的人。”
“你真聪明,猜对了。”
“快坦白,她姓啥子?”
秋阳不吭声,只是含着笑默默地望着她。
水苗更急了:“给你明说,今天你不讲清楚,我,我就给她画上一脸大麻子。”说着伸手去抓画笔。
秋阳怕真惹恼了她,忙拦住,大声说:
“她呀,叫何——水——苗!”
“哎呀,她那样妖精,会是我么?你坏,你坏!我不依你,不依你!”
水苗羞得满脸通红,从石盘上跳起来,把拳头直往秋阳胸上擂。她样子很凶,拳头却落得很轻。两个青年的身子像两块磁石,越贴越近,最后,她的双手都被秋阳紧紧握住了。水苗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那神情像在期待久已盼望的幸福降临。秋阳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其中一个是:这是一尊多美的雕像啊,我要有罗丹的手,一定要倾尽全部的爱和热情,使她成为不朽的杰作。
“水苗,我真画的你。说实话,你比画上的姑娘还好看哩。”秋阳诚恳地说。
水苗一声不吭,把头埋得很低,手指梳理着湿润的长发。
“我本想把它送去参加美院的考试。水苗,就送给你吧,和你在一起,我会创作出更好的画的。”
一片阴云,从水苗心头飘过,她身子不禁一阵战栗,推开秋阳,久久地凝视那幅画。猛地,把它从画板上揪下来,三下两下撕个粉碎,恼恨地嚷道:“我不稀罕你这画,土不土洋不洋的,像县城里的小姐。我懂啥艺术,就是不爱看你这样的美人画。你反正要走,到大城市去画吧,会有人喜欢的。”她转身就要走开。
秋阳慌忙拉住她,呆望着被流水卷去的碎纸片,心里一阵发酸。真没想到,自己以为最成功的作品,竟得到水苗这样冷酷的对待。他有点悲哀,难道自己真的不能成为一个抛弃俗气的艺术家么?他无意责怪水苗的任性和尖刻,轻声解释道:“水苗,我的画是画得不好。就是为了画出你喜爱的画,我才要去考美院的呀。你应理解我,我也想……”
水苗急切地打断了他:“不要说了!我晓得,镇里的年轻人都想远走高飞,他们看不起这破破烂烂的镇子。可我不走,一辈子都不走!”她猛转过身,双手扳住秋阳的肩头,一对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她,热切地说:“秋阳,你莫走。家乡的山青,家乡的水绿,家乡的人好。你饿了,我给你做好吃的。你要画画,我给你铺纸磨墨。你不会走,对么?你那些画,把碧溪画得那样好看,能硬着心肠离开它吗?……”水苗说不下去了,把发烫的脸紧贴在秋阳的胸膛上。她一点也不觉羞涩,好像这颗心早就是属于他的。
水苗的话,叩击着秋阳的心弦。他从小就热爱这绿波荡漾的碧溪。和这朴实安宁的小镇。在这儿,有他童年的脚迹、青春的憧憬。可是,艺术、事业、未来……怎么向她说得清楚呢?他困惑了,低垂着头。
一阵沉默过后,水苗仰起微带红晕的脸,专注地凝视着他,说:“秋阳,我晓得,你要走。就是自己不想走,你爸爸妈妈也要催你走的。外面的世界那样大,那样好,谁不想去看看呢?你看,我真有点傻,问你这样的话。”她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停了一会儿,爽快地说,“秋阳,我今天抓了两只鸭子,脚杆上都有红毛线哩。”
“是吗?那是我妈放的,快给我看看。”
“哎呀,它们不见啦!”
他们四处寻找,两只白鸭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暮色渐渐低垂,碧溪笼罩在淡蓝的雾霭中,四野一派寂静。这时,远远的河湾里,传来几声清晰欢快的鸭叫声。
“你看,它们在那儿,我去捉。”秋阳指着河湾里两个闪动的白点说。
“不,”水苗一把拉住他,轻柔地说,“秋阳,让它们去吧,连不懂事的鸭子也舍不得离开碧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