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牛贩子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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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布谷鸟叫得朦朦胧胧不知它在天上地下还是山林旮旯里,太阳也把自个儿闷在银白的云团中好半天不肯露点脸角,可那黄澄澄的春光依然漫沟漫坡地泼洒,凡是带绿的东西都生光发亮连那棕褐色山岩也长了精神。

浩成打量脚下这条歪歪斜斜朝前爬行的牛贩子山道,它有多少年辰谁也讲不清楚,有多少牛贩子和黄牛水牛从上面走过更没人讲得清楚,那坚硬厚实的豆青条石已被足板牛蹄踏得坑坑凹凹,显得老态龙钟疲惫不堪。青条石之间的缝隙里缀着蓄满水分和阳光的小草,晶晶莹莹欢欢实实,稍一静心就听得见它们滋滋生长的快乐呻吟。他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汉子,身架子不小却长得秀条了一点,脸庞也白净了一点,唯独那对眼珠子乌乌黑黑明明亮亮,说多机灵就有多机灵。一副牛贩子相!这是人家骂他的话也是他最恼恨的话。他憋了气就走到后坡朝那一片青乎乎的坟地喊——爹啊,你当了一辈子牛贩子还要你儿子脱不了壳壳么?!他曾赌咒发誓断手断脚也不走这条鬼气森森的山道,娘一听说它脸就堆了乌风暴雨好像一个闪电就会湮灭心湮灭眼,血流似涨桃花水一样嚯嚯叫嚷。可他还是来了,恨恨怨怨地走在这古而又古老而又老的牛贩子山道上。

他身后跟着两条牛,一条又高又大的水牯子,四膀漩儿磉磴蹄圆,两只板角乌黑发亮浑身皮毛油抹水光,真应了牛市里对好牛的谣诀:前能放张斗,后能夹死狗。板栗坡上那几冲硬实实的苕板田每年翻春都要犁叭牛,春儿爹回回都守着口冒白沫的牛朝山岩那边嘀咕:牛板筋吔,你吃牛饭穿牛衣就没给老哥牵回一条降服板栗坡的牛,反而摔下老岩叫我赔了几泡子眼泪水水。承包田地那阵春儿爹横跳竖闹不要那几冲田。他想着爹的死,恨着一口气包下来,用一柄尺长大锄也狠劲弄了几年好收成。呸呸!你硬你硬看看老子硬还是你硬呸呸!他总是这样咒骂着快快活活地挖田。到前年村里发生变化,狗娃一伙砖瓦匠到陕西河南去承包高房大屋,美其名曰劳动力输出!蛮牛一伙打石匠开了大理石场子,美其名曰开发本地资源!都来求他,浩成浩成田土给你种,随便把点粮食给我们家里就行。毛根儿朋友不应也得应,再说也不能让那么多那么好的田土荒芜。农民头一回不在乎田地。浩成几乎成了地主。苦干一年收成倒是好收成,可把一条瘦牛累成了牛肉汤。他想起了牛贩子山道,咬咬牙背着粮,来了。

水牯子后头是条短角板粗颈项厚背脊皮毛像黄缎子一样绒软放光的黄牯子,一灰一黄好神气。春儿说,浩成哥买水牛也要买黄牛,犁坡坡上那些小水田黄牛比水牛还行哩。她的声音总像唱山歌甜甜柔柔清清朗朗,他一听脑袋胸口都热烘烘恍惚惚的,真想在她红润润的腮帮子上摸一把黑油油的长辫子上捏一把,可他伸不出手,伸出去也许就收不回来,开朗得有点儿野气的春儿那对水雾雾的眸子正巴望他把她抱进青?林哩。

喂,小老弟,你发啥神经嘛,赶路就赶路,你那黄牯子不在松树垭换副掌子,腿杆谨防像我一样哦。离浩成十几米远,走着一个瘦精精蓄山羊胡子一对小眼珠贼亮贼亮的瘸腿老头,一张脏兮兮的黑头帕,在他剃溜光的鸡蛋脑壳上缠得很不成章法,那破旧蓝布长衫腰头古怪地结了一圈草绳,手上的竹烟杆倒很漂亮,翡翠烟嘴黄铜烟锅一根金竹足有五尺长。他背后跟着一条雄健异常的黄牛,懂行的人一看见它就会喜欢得忘了老婆,乐滋滋地骂,狗日的硬是牛魔王的种一匹山都拽得动哇!它粗脖颈上吊着一条红布巾子系住的铜铃铛,一路破响破响又壮威风又煞风景。

瘸腿老头是个老牛贩子,他一进牛市所有卖牛的买牛的都拿眼睛挖他,凡他拍过角板的牛马上涨价。他转一大圈就蹲在这条黄牛的腿边抽烟,听卖主买主讨价还价,等几潮人涌过了,才猛丁儿站起身眼斜刺着卖主有气无力说,妈的上当就上这一回,牛老子要了,就按你哥子开的价!卖主一愣明知吃亏也不好改口,赔着笑脸和他去开票付钱。浩成早看上了这条牛,心头开的价比瘸腿老汉高许多,可也只有眼巴巴看着他用鸡爪般干枯的手把那个破铜铃铛系在牛颈子上。难怪他外号叫牛板筋的爹,总抱个酒罐罐挂一张红脸哼哼道:牛市像个海要好深有好深,日他娘虾米鱼龙啥角色都有呢。也许爹来也会输在他手头,你看那眼珠子好盯人,多被他看几眼面皮都会脱一层。管他的,我又不是牛贩子,到龙头岩牛市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可浩成好奇怪,自己对水牛黄牛都像有天生的识别能力,是好是坏是贵是贱一看就准,在那个大巴山区最大的牛市里简直如鱼得水自由自在,真他妈牛贩子的种!若不是他爹就死在这条山道上,他真会再去二次三次,也会搓磨成比那鬼老头还鬼的老牛贩子。

破响破响的铃铛声又叮叮咣咣给山道添了几分苍凉。天是一条狭长的白带子,夹峙山道的山岩又高又陡棕褐色间仅有些斑斑驳驳的绿意。巨大的鹞鹰在岩壁间窄小的空间盘旋,卷起一股股风刮得碎石叫唤着直滚,它忽地翅膀一抖一抖斜插下来,一副能叼走牛的气势吓出人一身冷汗。

路不难走石板却费脚力,浩成的灰灰和黄黄腿劲有些软乏,跨步的姿势笨拙多了。他这才明白,为啥龙头岩牛市的牛价要比竹溪镇便宜得多。

天上起云云重云依哟,

妹儿身上裙重裙吔嘿,

……

瘸腿老汉悠悠闲闲哼着野里野气的山歌。一出牛市他就跟上了浩成,嘴里说,小老弟同行一程前头就分手啰,走这半天反跟得紧,好像他们是结伙成伴的一老一少。山谷里除了这条山道绝无它路可走,老头子嘴上讲鬼话心头想的啥捉摸不透,偶尔回头那双小眼森森可怕笑起来也叫人起鸡皮疙瘩。浩成不由抓紧腰间那个家伙心口溢出一股豪勇之气。一柄青铜短剑,他爹的遗物,据说是先辈人从数十丈高的悬棺里取出的,大概是以宕渠为基地的古代巴人的一支号称射白虎之裔的賨人的器物。爹常把它带在身上有空就拿出来把玩,数千年的东西居然青光闪闪。他从不许娘动它睡觉也压在枕头下,把骨肉摔得血糊糊的,它竟在他腰下完好无损没沾一丁点儿血渍。

瘸腿老头跟青铜短剑一样神秘,影子似的贴着浩成,他停他停他走他走,像个青光闪闪的梦塌在他胸口上,把条深山野谷变得漫长无际,叮叮咣咣的破铃铛声摔得遍坡遍岩都是。那响声是一片白花。布谷鸟的啼叫也是一片白色。

太阳被白云一层一层紧紧包裹,岩壁上映出它挣扎的神色,那光有点苍老。比阳光更苍老的山道,被山岩一层一层紧紧包裹,成了皱纹重重叠叠的精怪。年轻的是野草灌木和在岩头试飞的幼鹰,还有浩成和灰灰黄黄的牛们,衰老的山谷生机充盈。

松树垭到了。奇怪的是岩上岩下全不见松树的影儿,倒有一棵老槐铺着绿莹莹的新叶绽出冷冰冷冰的白花,一股郁闷闷带着春天娇气的花香反使心子发沉发乱。槐树面对一排明目爽气的青砖瓦房,原先属于城里人的玻璃窗子也属于了山里人。铁匠棚子钉掌桩子一溜横在垭口,像道关隘要塞,老远就令人肃然起敬。

屋前坐着一位扎鞋底的女人,她腰粗脸孔却秀秀气气,分不出到底四十五还是三十五岁。她听见破响破响的铃铛声心头一慌针刺了手,赶紧把手指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喊道:牛牛生意来啰,牛牛你就晓得听你那破收话机子,天下事懂完了也还要干自家的事,砖瓦房子还是你爹你娘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哩。

又啰唆又啰唆,自从那个人摔岩死了你就啰啰唆唆好烦人!牛牛是个膀粗腰壮虎头虎脑的年轻汉子,脸和手臂呈红铜色,一对眼睛铃子般鼓着,颈间挂着全张羊皮且当抵挡那些灼人铁屑的围腰。他这长相架势简直像随同武王伐纣的賨人勇士。

当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瞪着儿子嚷:那个人咋个啦?他是你亲爹你是他骨血,你爹那个脓包就晓得到竹溪镇卖他的破锄头烂镰刀,待人像块冷铁砣子,你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我就是喜欢那个人,不怕丢人不怕现眼把你娃娃生下来。哼,他要敢讨我,屁股一拍我就跟他走,兴许他还能保一条命哟,我的冤家……

牛贩子来了,你少讲几句留点口水养牙齿。清明节我去给亲爹上坟,该合你心意了吧,可你又不讲亲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当儿子的就那么心硬唦?

牛牛一副好手艺,三下两下就把浩成那条水牯子套在木框子里了。瘸腿老汉一屁股坐在槐树脚下吧嗒吧嗒埋头抽烟,不时用眼角瞄瞄壮汉子牛牛和他的娘。浓浓白烟遮了他核桃壳般的老脸,连黑布头帕里也冒出丝丝缕缕烟来,他那有灵性的黄牯子却往桩子边走,像很明白要换掌,把个破铃铛摇得稀里哗啦不成个调。

喝茶喝茶解解口渴,老师傅小师傅换了掌歇口气再走嘛。今晚里你们还是宿野猪峡的岩洞么?啧啧啧牛贩子挣几个钱也辛苦哦。别个不晓得我晓得……娘!牛牛一铁锤敲在铁墩子上。她闭了口把一瓦罐老荫茶放在瘸腿老汉跟前,衣袖一卷就帮儿子给牛换掌。她也是干这行的老手。

浩成插不上手就跳起身捋下一把槐花,掐出花蕊往嘴里丢舌头得到甜味就吐出来。浩成哥浩成哥帮我摘槐花花,我娘做蒸菜我把给你吃,好香哦好香哦。他坐在槐树枝丫上,春儿在树下蹦蹦跳跳叫声笑声像喜鹊子一样清亮。二十多年前的一天瘸腿老汉也这样蹲在槐树下抽烟。对面那间房子,不是瓦屋,而是破旧的茅草棚,一对结实精壮的男女,在里面撒野火……他本来很喜欢这个脸蛋红红、眼珠子像炭火样燎人的小媳妇,可年岁到底大她二十几,便耷下眼皮,任同行的年轻伙伴用几句山歌就轻轻巧巧把她勾上了手。这口气一吞就是几十年,茅草棚里的往事搅扰了他几十年,又飘忽而来,他忘了吸烟忘了埋头,痴呆地望着妇人的背两颗黄浊浊硬邦邦的老泪悄悄爬在眼眶边欲坠不坠。

哎呀!牛牛娘眼花一闪,把那个在牛颈子上摇晃不定的破铃铛抓在手里,眼像两柄刀子刺在浩成脸上。小师傅这铃铛是你的么?他晃晃头眼角朝槐树下一瞥。

牛牛娘顿时忘了一切,风一样奔过去。哎呀呀这不是拐子老哥么!二十几年不碰面,你你你——老罗。你老哥也真狠心,妹子得罪了你,我家门前的路没得罪你嘛,从出了那回事你连脚步也不朝这边跨哟。我这苦命也只有老哥看得仔细,守着这无土无田的寡岩过日子,难哦……泪珠儿成串地在她脸上滚。

是的,山垭口除了冷硬的岩石和几棵老树,看不见土更没有田,屋后那块菜地也小得可怜。这对一个农家女人实是一种折磨。浩成有点理解她对那个异乡汉子的私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