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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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志摩的诗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阿,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沙扬娜拉

(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落叶小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紧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呵,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问谁

问谁?阿,这光阴的播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

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

像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连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

阿,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

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

笼罩着你与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按时的泛滥:

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

在沉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

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

亦不无花草飘飘。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

在这无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去吧

去吧,人间,去吧!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间,去吧!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吧,青年,去吧!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吧,梦乡,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梦乡,去吧!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吧,种种,去吧!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一切,去吧!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一星弱火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阿,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着残骸与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来自何处,

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惊不醒这沉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回,

更有那渔船与航影,亭亭的粘附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透露内裹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无题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

这荆刺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

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

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

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

前冲?阿,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

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丛莽中伏兽的利爪,蜿蜒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

亦已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

在蓝天里,在月华中,秾艳,崇高,——

朝山人,这异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消息

雷雨暂时收敛了;

双龙似的双虹,

显现在雾霭中,

夭矫,鲜艳,生动,——

好兆!明天准是好天了。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了,——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见了鲜虹彩,——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了。

夜半松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

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

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为什么这怒轍,这狂啸,

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

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评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

上车来老妇一双,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谢(我猜是)普渡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袄,黑布棉套,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

震震的皱缩的下颏: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

轨道上疾转着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的沉思这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砏岩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象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搏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闪亮的珍珠,

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在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阿!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阿,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残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

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胁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砏牙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地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喊轍,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