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都成了他的追星族,放下美丽的后妃,陶醉在他的诗文中,读到激动处,夜起徘徊。当时的高丽人,日本人,派人常驻都城开封,不惜重金,高价收购有关苏东坡的一切出版物。公元11世纪的后半叶,那是一个文学上的苏东坡时代。“东坡之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士大夫不能诵苏诗,便自觉气索”,而且“禁愈严而传愈多”,“传于人者甚众”。一直到今天,900年来,像一块兀立不动的文学基石,支撑着中国文学史。可不是时下那些一哄而起,转眼即逝的文学泡沫,除了留下一股令人掩鼻的腌臜味外,便什么也剩不下了。
王巩的《闻见近录》载:“天下之公认论,虽仇怨不能夺也,李承之奉世知南京,尝谓予曰:‘昨在侍从班时,李定资深鞫苏子瞻狱,虽同列不敢辄启问。”
一日,资政于崇政殿门,忽谓众人曰:‘苏轼真奇才也。’众莫敢对,已而曰:
“‘虽二三十年所作文字词句,引证经传,随问即答,无一字差舛,诚天下之奇才也。’叹息不止。”李定为王安石党羽,力主极刑,除掉苏轼,以泄私愤,连这样极无耻的小人,也不得不折服其奇才,可见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所讲,苏东坡被时人敬服,以至于他“所经过之地,溪翁野叟,亦以为光华。”决非虚言了。
文学的较量,只有绝对高出一头的人,才能表现出优裕雍容的“费厄泼赖”的绅士雅量。王安石虽文采出众,诗文佳绝,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同为“大家”,亦有长短高矮之别,他在苏轼面前,还是要矮一头的。所以,他指使御史台中他提拔起来的走卒,将苏轼打入大牢,折腾得死去活来,不能不说这其中夹有的文人妒意了。
十个文人,九个相轻,这种文学上的计较,常常导致文人相整的格局。而苏东坡的文学成就又几乎是不可逾越的,他的对手没有一个肯甘拜下风,然而,又无一不在文学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这些赌输了的文人中的小人,和小人中的文人,便只有借助于非文学的手段,把苏东坡扳倒。尤其,苏东坡说:“某生平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汨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他这样一说,更刺激了以王安石为首的文人兼小人群落,气得发昏章第十一,也使他们更疯狂地收拾他。
苏轼应该明白老百姓的一句口头禅,越是半瓶子醋,越晃荡得厉害。文人相轻,本是一种习见的现象,中国文坛上,这类半瓶子醋又特别的多,这样,谁也瞧不起谁,谁也容不得谁的场面,也不知看过多少。不但文人自己看不胜看,连老百姓也都熟视无睹,遂也不以为奇了。若是文人居然不相轻,居然心服口服地钦敬某位同行,那才是怪事一桩呢!有几个文人能像欧阳修那样,一读到苏东坡的文字后,马上给梅圣俞写信说:“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一头地也!”
回顾时下文坛,令人高山仰止者,虽大有人在,但像欧阳修那样提携后进者,也并不多,而患有王麻子卖瓜的自我感觉良好症者,更为数不少。这类喜欢文人相轻的人,多自负,少自省;好自炫,乏自谦;有自大之狂,无自知之明;总自视甚高,自鸣得意,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却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这也是文人相聚时的少不了的风景线了。
于是,轻人者,被人轻;被轻者,也轻人,大家彼此彼此,不分轩轾。说作家谦虚诚笃者少,浮狂傲气者多,不算夸张之语。即或有的作家阳作恭顺和逊,那骨子里的倨慢骄侮,即或是傻子,也能够感觉出来的。还有的,也许当着面,嘴上不得不说些好话,什么还不错啦,什么蛮可以啦,什么比上一部作品大有进展啦……其实,他心里的月旦雌黄,真的全盘托出的话,我敢担保,会使那位想听到佳评的对方,心脏病都要气犯了的。
其实,仅仅是文人相轻,应该是看成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不必太当回事。
一位作家,看不上某位同行和他的作品,实属正常。品位之差,胃口之别,好恶不同,格调有异,评价自然也就很难一统。你再好,哪怕你拿到外国或中国的什么文学奖,我可以不喜欢,即使你的作品已经捞到外国版税或中国稿费,我也有权发表不敢恭维的评论。
同样的道理,一个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也不必要求每个人都叫好,不叫好,便视为大不敬,那就是霸道了。何况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因此,挑出点毛病,讲出些不是,或者摇头唾弃,置之若敝屣,被彻底地粪土一番,也不会天塌地陷。要是作家不能承受这种或热或冷的待遇,一闻好评,欣喜若狂,一听批评,如丧考妣,那该像玻璃杯经不起高低温的迅速转变一样,就要炸裂成碎片了。
话说回来,文人相轻,不完全是一件坏事。若不相轻,何来竞争?唯其不让人相轻,就只有发奋写得更好,让人家想轻你也轻不成;唯其要轻别人,自己写得很不上路,英雄气短,也张不开这张嘴去数落别人。因此,意气用事也好,情感作用也好,纯粹就是为了赌气也好,或者什么也不为,就由于看对方不顺眼也好,而相轻某一位同行的话,撇开其消极的一面,设法使自己写得更出色些,具有轻人的本钱,也是有其积极的,值得嘉许的一面。这大概就是毛泽东说的两分法了。所以,不必把文人之间这种争长较短的行为,看得太严重了。曹丕在《典论》里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口气也是轻描淡写,看得并不严重的。但是,就苏东坡之死而言,怕就怕这种文人相轻的情结,发作到像王安石恨不能整死对方的病态心理,那负面效果,便是不好估量的了。
千万别小看了这些文学跳蚤,别以为他们就咬不死人,书生的悲剧,诗人的噩运,作家的痛苦,文人的灾祸,哪一件文字狱案中,没有他们可疑的黑手介入呢?现在,苏东坡不知在南迁途中,掉了多少层皮以后,万幸不死,终于踩着跳板,踏上大陆。
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文人之受小人挫折,往往是灵肉两伤。他在北归路途中给朋友的通信中,一再说到“衰病枯槁,百念已忘”(与谢民师书),“已前者皆梦,已后者独非梦乎”(答李端叔书),他的精神面貌、身体状况,日甚一日地衰弱,死神的影子,丧钟的声音,对这位文学巨人来说,不可能没有种种预感。65岁的大师终于感到欣喜过后的迷茫了。
荒凉海南北,佛舍如鸡栖。
忽行榕林中,跨空飞拱檩。
当门洌碧井,洗我两脚泥。
高堂磨新砖,洞户分角圭。
倒床便甘寝,鼻息如虹霓。
童仆不肯去,我为半日稽。
晨登一叶舟,醉兀十里溪。
醒来知何处,归路老更迷。(《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
这是他到大陆后最初写出来的诗,“归路老更迷”的“迷”字,多少道出了他兴奋之余,悲怅随之的复杂心境。
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森茫。
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雨夜,宿净行院》)
这首同期作品,更可佐证回到大陆以后那种迷乱,凄冷,衰迈和孤独之情。
终于他写了一首类似“遗言”的五言诗,给他的儿子们:
皇天遣出家,临老乃学道。
北归为儿子,破戒堪一笑。
披云见天眼,回首失海潦。
蛮唱与黎歌,余音犹杳杳。
大儿牧众穉,四岁守孤峤。
次子病学医,三折乃粗晓。
小儿耕且养,得暇为书绕。
我亦困诗酒,去道愈茫渺。
纷纷何时定,所至皆可老。
莫为柳仪曹,诗书教氓獠。
亦莫事登陡,溪山有何好?
安居与我游,闭户净洒扫。(《将至广州,用过韵,寄迈迨二子》)
读到这首锐气消失,退意浓厚的诗,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苏子老矣!和他1079年(元丰二年)43岁时,所写的那首情绪化的诗,已无共同之处了。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黄州》)
当时,他从开封御史台的诏狱里放出来,尽管荆棘满途,小人当道,他根本是不买账的,才写出这篇挑战的檄文。虽然不知会是一个什么跌宕起伏,命途难卜的局面,在等待着他,但是,“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噪人”,“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坐了几个月的大牢,诗情激发,文思泉涌,到了不可抑制的程度。
可65岁高龄的他,已经找不到那股生命的活力了。
心似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小人是社会生活中的可怕病毒,谁招惹上了,谁就得付出沉重的代价,而文人中的小人,又具有格外歹毒的恶本质。翻开一部中国文学史,如果进行一次大师级人物的统计,你会发现,若是按人口比例,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学大师,其总数是大大低于外国的。这其中的一个毋庸讳言的原因,中国的文学小人群落,说得上是继往开来,络绎不绝,无论哪朝哪代,总有这类东西跳出来施虐作恶,挫折得那些有可能成为大师者,不能成为大师;已经是大师者,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苏东坡就是典型例证,朱弁在《曲洧见闻》中说:“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然而,当他再次踏上大陆南端的土地,他的生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了。那位乡间老翁所言,“天佑善人乎?”其实也不尽然的。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老天爷(如果有的话),有时候常站在小人一边的。君不见十年“文革”期间,那些得意过的整人的人,如今继续在得意着的,张狂着的,还算少吗?
虽然,苏轼之死,是属于“寿终正寝”的一类,他在死前半月给维琳方丈的信中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强故尔,无足道者。”但是,若没有小人们给他造成不幸历程,也许未必会如此一病不起,迅速地走向死亡。
据他逝世前与钱济明的信中所述症状观察,“某,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困惫之甚。细察疾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显然,积毒爆发,不可收拾,疗治无效,不语而终。同时代人朱或的《萍洲可谈》里说得更明白:“余在南海,逢东坡北归,气貌不衰,笑语滑稽无穷。视面多土色,靥耳不润泽。别去数月,仅及阳羡而卒。东坡固有以处忧患,但瘴雾之毒,非所能堪尔。”所以,被小人迫害至死的苏东坡,很大程度上也是属于非正常死亡之列的中国文人。
苏轼活了65岁,如果天假以年,能够拥有与他活了73岁的弟弟苏辙那样的寿命,那么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成就,肯定会攀登更高的峰巅,不知该如何的光辉灿烂呢!
于是,便是他生命史上最后一次的辉煌,据邵博《邵氏闻见录》载:“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座客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有史以来,有哪一位文人受到过这样隆重热烈的万民夹道的欢呼?
这次盛大的谢幕式过后,不久,一代文宗就撒手人寰了。
如果,从苏东坡之死,我们能够汲取到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捷克作家尤利乌斯·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一书中的结尾两句名言,值得永远牢记:
人们,我是爱你们的!
你们可要警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