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脑本性有种不太好解释的特点。
人具有理智与非理智这两面性。
据说人有两个灵魂。《赛勒斯启示录》[122]中的阿拉斯皮斯[123]常以此说法为自己反复无常及背信弃义的行为辩护。照此说法,人的两灵魂,其一为兽性,其二为知性。
在此,我不准备讨论灵魂的这一平凡浅显的性质。
人是理性的,这正是他与兽类截然不同的特性。人能够收集充分的条件,然后推导出结论。人通过日积月累形成自己的思维体系,构建自己的行为系统。正是这一特征使人在其发展过程中显而易见地成为历史、诗歌和小说表现的主题。也正是这一特征使人的地位高居地球其他栖息者之上,被视为“神及似人之神”的伙伴。但除此之外,人性还有另一面。有时,我们一开始就谬之千里。抛开了理性,舍弃了高等生物特有的高贵,不经深思熟虑,甚至纵容狂烈的激情,非常迫切地,或至少觉得很兴奋地,做出反常古怪之事。就好像体内存在一个弹簧,对保持恒定的清醒冷静无法忍受。我们渴望发生突然的、意料不到的事情,或制造点这样的事情,就像从宿舍窗口将家具扔出,或在做完礼拜即将离开那或许激起心中最庄严神圣情感之地时,却想把眼前严肃正经者一把推下楼去。种种怪诞、狂野的奇思幻想涌现脑海,仅因慑于被视为变态或受国家法律的制裁而克制自己行恶。
忽然想起在哈顿[124]听过已故帕博士[125]曾讲述的故事,可以多少佐证我力图阐释的观点。故事是这样的:
威斯敏斯特的圣·詹姆斯[126]教堂主事塞缪尔·克拉克博士[127],与艾萨克·牛顿爵士交情不一般。他是荷马史诗的著名编辑,著有《存在与上帝之特性的证明》[128]。一天,他正在书房,被告知有二人来访,在客厅等候。他走下楼,进了客厅,看见一个亲戚陪同一位外国客人,这个外国人看上去就非等闲之辈,可能是欧洲某大学的教授。引见外国客人这人亲戚是伦敦市议员,思想和行为举止都缺乏教养,为工作负担所困顿。博士已经习惯看见他整日衣着邋遢了,可今日却特意全身正装,戴上多卷庄重的假发。可以看出,克拉克对他亲戚这样出人意料的古怪变化和一反常态的极度庄重非常震惊,几乎一进客厅,他就急不可待地一把从议员头上扯下假发,掷向天花板。随后这位名人马上就逃掉了,躲进了自己的屋子。同样听帕博士说,克拉克由于长年勤奋治学而耗尽了心智,遇反感事情的刺激,有时候会推开椅子,跳上桌子,像裁缝那样盘腿而坐[129],以此化解以往施予智力的过度压力。
然而人类官能的偏差脱轨常常会诱发比此更为严重的后果。
且看一例。
我们作如下假设:在某处,只有我和另一人,不会有其他人旁观。一把子弹已上膛的毛瑟枪触手可及。我对此人说:“我就站在你眼前,纹丝不动。拿起这把枪,对准我的心脏射击吧!”我想知道对方听到此话之时作何反应。
对于许多被要求这样做的人,脑海里闪现的念头之一会是“他的话我能当真吗?”
能够阻止人们行凶犯罪的因素有二,其一,伦理法则;其二,我们同类对我们所做所为的看法及处理方法。在此情况中,我排除了我赋予挑衅者任何特殊价值的可能,也没有对他怀有任何情谊和眷恋的可能。
人生阅历越丰富,我们自身的伦理法则(不包括宗教条文或父母导师的训导)也就越完善。我对我的同类或社会整体知道得越多,就越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相互关联的纽带,越能认识到用严格规则来约束自我行为的必要与明智。我们因此离莫名其妙想法越来越远,越来越不会有事先不经考虑就冒然作出脱轨之事的危险。
至于他人对此假设中我的做法谴责和报复且不予考虑。
在上述假设中,人们可能理所当然认为只有疯子才会把挑衅者的话当真。而我想确定的则是为何听到这种挑衅时,当事人会有片刻这样做的想法?
这可以从人性的三个方面来解释。
第一,喜欢新奇。
第二,喜欢进取和冒险。每日重复的例行公事,令人无比厌腻。人希望充满活力,今异于昔,改变环境,并割断系船舶于岸边的绳索,畅游于充满可能性的无边海洋,让我们目睹未曾料到的结果逐一出现以滋养我们的思想。
第三,渴求权力。这种欲望自幼时便有,并伴人一生。我们希望得到认可,希望因我们自己而使他人显著受到影响。幼童拆毁玩具,折磨甚至杀害身旁小动物皆源于这种欲望。
但在上述假设中,即便不考虑伦理法则及对公众谴责和报复的恐惧,很明显仍会有别的因素让我们不会把挑衅者话当真。
设想人若是无所不能,又保留了人现在所有的弱点,就难说他会因自己的恣意放纵而感到内疚。众所周知,品行再好也有被权力腐蚀的可能。那么无所不能对什么没有用呢?
如果结束某人的性命而又不留下任何痕迹无蛛丝马迹的残余,我可能会少一些犹豫多一些坚决。然而事实上,种种后果会“让我们止步”[130]。我不愿看到他血流于地,不愿看到他痉挛抽搐垂死挣扎。他虽痛彻心肺,仍会开口说话。他会说些什么?会以怎样怨恨的眼神望着我?枪可能会哑火。可能我打伤了他,却不似我想象中那般致命。那将使我如何地恐惧?他的尸体将会拖累我,我必须把它移走埋掉,我一个人如何做得了?一次轻率之举将把我卷入一连串令人作呕的麻烦之中。
如果说可能只有无耻之徒在真正面对上述情况时不会立生嫌恶,那么可以确信的是,大多数读者,当他们将这一情况仅仅看做假设时,一时间也会不禁自问:“我会照他所说的做吗?我能那样做吗?”
不过为了更充分地测试人类非理性的一面,我们来换一种设想。假如某人具有寓言中蛇妖的法力,“杀气逼人,令人望而生畏”[131],同时仍保持人的本能、情感、推理及做出选择的方式。但他的“行动与意志为邻”,一旦有中意的想法,就要马上做到。他的想法由结果来接替,而行动之后却不留下任何可招致责难和怀疑的痕迹。
人的确是个奇迹。人脑是天意的产物,寓于肉体之形。被谴堕落,却嗤之以鼻。极力挣脱自身的樊笼,渴望逃离,希望穿越重重阻碍,在任何时候都可自由变换处所,就像可以自由变换思考的内容一样。
这种现象或类似于此的现象,恐怕就是人类最怪异荒诞之举的根源吧!这就是圣·奥丝汀[132]和加尔文[133]详细论述的原罪。一些阿拉伯作家似乎对此了然于胸,告诉我们:人心存一滴黑血,是“fomes peccati”[134]。他们还告诉我们说,穆罕默德在4岁时,加百利天使[135]从其同伴中独将他挑出,取出他的心脏,挤出脆弱,自此,一般人性的弱点便无缘于他。【6】
托马斯·布朗爵士[136]说过:“人这一高贵动物,化为灰烬也壮观,置于墓穴仍庄严。”埃及的金字塔就是最好的例证之一。通常认为金字塔是专为埃及国王建造的陵墓,无开口可渗天光,亦无法为活人居住。据说,建造金字塔,需数以万计的劳力,仅劈石运石就需十年,而完全建成还需二十多年。最大的金字塔底座呈正方形,各边呈三角形,愈往上愈收窄,直至塔顶。底座正方形边长为220英尺,塔的垂直高度超过155英尺。金字塔的形状经精密度量以求亘古永存。它不会为意外变故所摧,毁它同造它一样不易。
这一事实向人内心深处传达了怎样的感悟啊!人因其肉体之易逝及意识中生命之将尽而沉思冥想,痛苦不堪。人的确确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永生渴求”[137]。为使自己欲望得以实现,让生命永生,便是各种重要方式之一种。
可以列出种种显而易见的原因,导致不满情绪的产生。
原因之一,便是离家在外。
我来列举“家”这个词最显著意义中的一些构成要素。
在家中,人可以尽情放松,自由呼吸:肺畅通无阻地运行,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一丝清新,一丝愉悦。在家中,人可以轻松实现所有设想,随意摆弄房间里的一切家具,物品。在家中,人可以免受一切外界干扰,深居个人城堡,无嘈音乱耳,无烦客扰神。他掌控一切,只要愿意,就可使家如墓穴般寂静安宁。
正因为此,当人禁锢于肉体,束缚于社会多变而武断的各种清规戒律时,一种离家之感便油然而生。
我们不安的另一原因,则是人类的组成部分——思考准则和行使这一准则的肉体相分离。构成有形人体的肉体根本无法对等于人类的思想、意志和欲望。于是,我们欲望不断地膨胀,总感到缺失,这种忧虑不安驱使我们鲁莽行动,一再失败。
乔治·马更些爵士[138]在《骨相学图释》一书中这样说:“如果形象被准确绘出,与想象的不一样,右侧并不与左侧十分吻合,这种差异与此画所描绘的人物感觉相矛盾,他可能会觉得此画让人不快。”【7】马更些爵士此番观点用来说明人的身体与其思维间不同属性,被认为是极为合理的。
这样或许可以解释一种显而易见的现象:在我们本性中,有一种欲望无穷的本能,一种不同于现实角色的期待,一种自身错位而应当是别种身份地位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们思想急遽冲撞,灵魂躁动不安,目标不明却盲目追逐。
于是有了空中楼阁的建造,人们让自己的灵魂沉溺在不同于我们所见所闻的尘世的神秘虚无中。许多作家都对此有过评论。他们试图从灵魂先存的学说来解释这种现象,说尽管我们并不清楚地记得我们现在状态形成之前发生过什么,但确残存有一些不完整的记忆碎片,好似我们清理记忆的书写板,以抹去我们以其他生命状态经历留下的痕迹时,总有少数的字迹躲过了那只勤奋涂抹之手。
正是这样的观念,在尚未开化的年代,让人们总认为有假想的存在物如仙女、鬼怪、女巫、魔鬼、天使等等,尽管他们或许从不会让我们看到,却让我们感觉他们时刻陪伴左右。我们的祖先从他们那里领略到各种暗示,获得肉眼凡胎无法获取的信息,被他们诱惑去做不能做的事情,或受他们鼓舞沿正直之途走下去。
所有这些现象中最显著的当属巫术魔法。巫师们专注于这一“奇幻之术”,撰写充满神秘隐晦之学的书籍。
他们遮天蔽日,呼风唤雨,翻空倒海,使雷电轰鸣;他们放火燃烧,撕裂甚至朱庇特的方舟[139];他们驾驭闪电掌控方舟,唤醒沉睡者,打开舱门,让其逃离。[140]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演员们是如此地认真,许多巫师被送上火刑架,他们的罪行主要是靠自行袒露来确认的。巫术史上让人记忆最为深刻者当属行巫之人经常与魔鬼达成的协议:魔鬼同意用其超自然的魔力协助行术者十到二十年,而作为对此帮助的交换,协议期满后行术者要将自己的灵魂交与魔鬼,为其所有。
在创造动物的时候,有些动物可以被驯服,而有些则不能。贺拉斯说人都不理智。毋庸置疑,通常情况人都有不理智特点中的一种。一般情况下,我们都相当理智、温顺,但这并不是说我们总是那么靠得住。我可以和一个疯子促膝长谈数小时,他也能做到谈吐清楚,举止得体,就像其他未得此病的同类一般。可一旦触及敏感话题,未等你缓过神,他就已火冒三丈,口吐狂言。这种非常低层次的禀性,在人类中却很普遍。
人类的原始冲动是不可控制的。人刚具生命之气,就渴望如空气般自由,对羁绊极不耐烦。此时为意志至上时期。人内存一股力量抵制其他任何力量的束缚。我们渴望心随所愿,难以屈从那些自诩知道如何为那些不谙世事青年好而管制他们的人。
前辈人可以引导和控制年轻人追求的最适当、妥帖的办法,毫无疑问,就是要说服他们真正理解他们的良苦有心。但这样做并不总那么容易。要完全向他们解释清楚,让他们懂得这样做的好处所在并非都很现实。他们还太年轻,还需要再多点时间才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从这一观点来看,人性中还有一种恶习。
年轻人甚至从很小的时候就并不总愿意屈从他所认知的事情。他为自己确定了任务,但却常常无意付诸行动,使其最终成为一句空话。正是由于把任务视为必须履行的义务的感觉,才使他不情愿去完成。
产生这种勉强情绪一个很明显的原因是并非我们每个人都能坚信我们所理解的事物。我从前提进行推论,得出了结论。可当要我依照我得出的结论去行动时,整个过程中的某些步骤我却看不甚清楚。此外,当我打算开始推论时候,最初想法中有一种新颖的成分,但经反复琢磨,时间一久,就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新鲜振奋感觉了。
在我们看来,桀骜不驯及不切实际是青年时期一般不可避免的。当生活的新奇感逐渐褪去,我们也逐渐变得理智。我们像操练中的士兵,像阅兵场上的士兵。起初训练仅出于必须,动作笨拙,极不情愿。后来渐渐地接受了这一行当。我们犹如马术中的马匹,或像牛、狗般被驯导去拉犁拖车。原本的倔强一点点被削弱,不再为摆脱挽具而做无谓的挣扎。
最初我信念是坚定的。但到了能做出清醒判断的年龄,我又变得冷静谨慎,仔细斟酌权衡种种行业,看哪一种我可以为之投入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最终选择了在任何时候都能让别人称道的那种职业。决定一旦做出,我就调动我全部的才智,投入我全部的精力去从事这一工作。然而,渐渐地,我的意志消弱了,努力松懈了,学会虚伪,学会放弃,突发一个又一个奇想,行为怪异。
但随着生活越发平淡,吸引力也下降了。那信念,最初坚定,后来逐渐模糊,逐渐乏味,由于多次重复,已经成为我本性的一部分。我不再怀疑其真实性,就像不怀疑我之存在一般。实践让我的追求更加容易,但若遇阻碍,我又困惑不安。我的追求仿佛一日三餐,离开它们,我会日渐病弱,离生命的终结也不远了。我若感到失去了想要的工作,太阳也不能确定是否还能升起。
教育的责任就是驯服人性中倔驴样的叛逆秉性。为达到目的,明智的家长或教师尝试无数的办法。细心周到的长者用爱抚和各种好处来吸引孩子的注意,以便向他传授的人生基本道理。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教育者想出千般理由让他认识到文化与进取的重要性。他尽其所能让孩子更加顺利地成长发展,为他斩荆折棘扫除所有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他苦口婆心地激发他的学生对学习的热爱。他如数家珍向孩子一一展示他所读过作品的美妙之处和作家的高超所在,手把手扶持他一步步走下去。他劝说,他忠告,偶尔他也责备。他唤醒孩子对优秀的热爱,对耻辱的恐惧,以及成就“地球上最优秀的人”成就事业的雄心壮志。
到了一定年龄,年轻人将自己来掌握自己的命运,成为自己的教师。他若有幸具有自然的秉性,便会以极大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开始做的工作中。头脑冷静胸怀宽阔的人从不自欺欺人地认为,当他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教育便终止了。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懂得,生命不息,教育不止。在一生中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应闭目塞听,任何时候我们都要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每一天都应增加新的知识,提高自身修养。不过,除了“教育”一词这一广义外,青年人教育的很大部分是对自身的引导。完全自我作主时期是危险时期,此时需要年轻人自己明辨事理,不要滥用了自由这一人世间首要福祉。青春期也是兴奋骚动之源,“人所难免”[141],这样就要求年轻人最严格谨慎地规束自我。总之,人性与生俱来的叛逆倔强随时都会驱使我们做出愚蠢之举,若是要驯服它,我们绝不能麻痹大意,而是时时刻刻都要约束自己,作出明智的判断。我们应该像置身于凶险海面技术娴熟的领航员,完全能够沉着应对航海中一切流沙暗礁、重重危险。
本章所论及的不过是人类生而有之并至少相伴其生命早年的倔强叛逆,而未论及源于我们较低层次本性的、与我们所称执着的爱相关的、诱人类犯罪、致人类不幸的种种诱惑。我也尚未开始内容更丰富的篇章,讨论有关作为生物体的人,因时刻有这样或那样的短缺,以及文明社会财产普遍分配不均造成的刺激和愤懑。我也未论及人性的某些属性,它们可以用作好的目的,也可以用作坏的目的,因为人可以碰巧具有或没有更为强烈的刺激,那些刺激经常会败坏人最纯真的本性,并有激励人们进行精心谋划、深谋远虑的趋势。我仅限于讨论尚还未被文明社会驯服、还未被成长过程所摧残的人,这种成长过程不仅由社会存在的各种利益所决定,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与个人进步及幸福息息相关。在我看来,人并不是常受各种看似几乎驱迫他从恶的原由和动机所支配,而只因他躁动不安,缺乏忍耐,藐视他人的掌控和体制的束缚。
出于同样考虑,我也未论及其它非理性物种,以便更准确清晰地展示阿拉伯信念中“fomes peccati”——人心底的黑色血滴。我们依据我们判断力所理解的动机而行事,但我们却并不止步于这样的动机。一旦行动起来,我们时常超越原意图,就像剧中的奥赛罗:
我现在再也遏止不住我的怒气了;
我被血气蒙蔽了清明的理性,
叫我只知道凭着冲动的感情行事。[142]
这便可以解释人类为何犯下滔天罪行,可以解释尼禄[143]和喀利古拉[144]惨无人道之行径。我们越错越多,越走越远。所幸,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像神话中的法厄同[145]那样点着了整个世界。我们作为普通人,任最狂野的情感驰骋,也超不出我们声音所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