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无所不在
我们受到的哲学教养,是剥离本质个性,将未知因素简化为我们可以感知的井然有序的印象。在这种哲学教养下,我们很难站在原始未开化的人的地位来看待周围事物。同样的事物,在未开化的人看来便成了鬼神的形象或鬼神的事迹。多少世纪以来,曾经围绕在我们周围的神鬼大军,在科学权杖的驱逐下一步步地退离了我们:从炉灶和住宅,从圮废的地窖和爬满常青藤的古城堡,从魔鬼出没的沼泽和人迹罕至的池沼,从迸发闪电的乌云和衬着银月的云彩或西天火烧似的片片晚霞,远远、远远地退离了我们。它们甚至从它们在天上的最后据点退离了我们——那蓝色的苍穹已不再是遮掩天国荣耀、不使凡人得见的屏障,只有在诗人的梦幻或夸张的激情修辞中,才能瞥见隐退的鬼神旌旗的最后飘动,听到它们无形翅膀的拍击声、它们嘲弄的笑声或由强转弱渐渐在远处消失的天使的乐声。这在原始未开化的人看来就大不相同了。在未开化的人的想象中,这世界仍充满各式各样的神灵,尽管严肃理智的哲学早已摒除了它们。仙女和精灵、妖魔和鬼怪仍然没日没夜地萦回在他的周围。它们使出千奇百怪的恶作剧紧随他的足迹,眩惑他的感官,进入他的体内,烦扰他,欺骗他,折磨他。对于落在他身上的不幸,他所蒙受的损失和不得不忍受的痛苦,一般他总是认为这一切若不是他的仇人对他施加的魔法,就是神灵对他的责难、恼怒或任意的处置。它们的经常出现使他厌倦,它们无休止的恶意行为使他苦恼。他怀着无法形容的渴望心情,希冀彻底摆脱它们。他经常感到走投无路,忍无可忍。于是便猛烈地向他的迫害者反扑过去,竭尽全力把他们一股脑儿赶出这片土地,并扫除他们麇集的空间,从而至少能在一段时间内比较自由地呼吸,不受烦扰地自在生活。这样就出现了原始人努力清除一切烦扰的行动:通常是大规模的追猎或驱逐妖魔鬼怪。他们认为,只要他们能够驱除了这些可恶的折磨他们的魔难,他们的生活就能有个新的开端——幸福、天真、无邪、伊甸园的故事和古老诗歌中的黄金时代就会重新出现。
理查姆修道院院长身边的魔鬼
公元十三世纪上半叶,在桑瑟尔(Sch?nthal,在德国)主持西多会[21]修道院的理查姆院长,经常持续地感觉有许多魔鬼在他周围出没。即使生活在拉布拉多(Labrador,加拿大一个省)冰雪覆盖的海岸线上的爱斯基摩人、圭亚那(Guiana,南美洲国家)闷热森林里的印第安人,以及孟加拉丛林中的印度人,也没有谁具有理查姆院长那样的感觉。理查姆院长在他所著的《玄怪录》(Revelations)那本怪书中,陈述了他每日每时遭受的魔鬼的侵扰,尽管他没听见也没看见那些魔鬼。他把他肉体上的不适和精神上的虚弱全部归罪于魔鬼的侵扰。如果他觉得易于激怒,他就确信那是魔鬼在作祟;如果他的鼻子上出现了皱纹,或者嘴唇耷拉下来,他便以为那一定又是魔鬼搞的把戏。如果他咳嗽,流清鼻涕,大声清理嗓子,咳出痰来,也都来源于超自然的神灵和魔鬼之所为。如果这位仪表堂堂的修道院长在一个阳光璀璨的秋天的早晨在自己的果园里漫步时,偶尔俯身捡起头天晚上从树上落下的成熟的果子,那么涌到他紫檀色脸上的血液便是他看不见的仇敌造成的。如果夜里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射在床前地面上,这位修道院长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寐时,他绝不承认那是跳蚤之类的东西扰得他不能入睡,他会一本正经地说道:“噢,绝不是!它们并不咬我。”它们确实在咬他,但是那都是魔鬼所干的。如果修道院里哪个修道士打鼾,那不体面的声音也不是修道士发出的,而是潜伏在他身上的魔鬼发出来的。抱着这样的见解看待肉体和精神上的一切不适,这位修道院院长开出的治疗处方,当然不能在药典里找到,也不能在任何药铺里买到。院长的处方主要包括圣水和手画十字,他特别推荐后者(即多画十字)是治疗跳蚤咬的特效药。
妖巫午夜聚会
每当五朔节[22]前夕、圣托马斯节[23]、圣约翰节以及圣诞节前夕,还有每周星期一那天,人们特别害怕妖巫。那天它们总要到人们家里去乞讨、借取或偷窃一点什么东西;被妖巫拿走哪怕是一片木屑或木块,人便要倒霉,因为它们肯定要用这东西来伤害他。在这些妖巫活动的夜晚,妖巫们骑着灼热的烤面包叉和奶油搅拌器赶到一起聚会。当它们穿过黑暗迅猛飞行时,地上的人无论是谁只要说出某一妖巫的名字,这妖巫就会在一年之内死去。为了抵制和解除妖巫对人和家畜施加的巫法,人们采取了各种措施。例如,他们在上述那几天里,在牛棚的门上放三个十字架,或者悬挂圣约翰草(St. John's wort)、马郁兰(marjoram)或其他同样有效的护符作为防护。村里的年轻人还经常冲入敌人驻地去战斗,他们全体出发,响着鞭子,鸣放枪炮,挥舞燃烧着的扫帚,大声叫喊着以驱赶和吓走那些妖巫。在普鲁士,男女妖巫一年之中总会定期聚集。聚集的地点并不固定。它们一般骑着灼热的烤面包的叉子,或骑坐三条腿的黑马,它们从烟囱上面出发,嘴里念叨着:“高高飞去,中途莫停!”它们在妖巫山会合后,就举行盛大的狂欢宴会,先吃喝一顿,然后按着一个老巫师拍打手鼓和猪头发出的激昂的声调,在一根拉紧的绳子上逆时针方向跳起舞来。南斯拉夫人相信,在仲夏节前夜,妖巫会溜到农家庭院的篱笆上叫着:给我乳酪,给我猪油,给我黄油,给我牛奶,把牛皮留给你们自己。这样一来,母牛就会可怜地死去,农民只好把牛肉埋了,把牛皮卖掉。为了防止这种灾祸,农民就在仲夏节的大清早草上还挂着露水时,赶到河边草地收集大量的露水,装在一个不透水的斗篷里带回家中,用它冲洗拴着的母牛。然后就尽量挤奶。这样挤出的牛奶竟多得惊人。
狼人
人们普遍相信:某些男人和女人可以通过魔法变成狼或其他兽类,但是如果伤害了任何这样变成的野兽(狼人或其他兽人),也就同样伤害了变成该动物的巫觋本人。这一信念流传很广,在欧洲、亚洲、非洲都有。例如,奥劳斯·马格纳斯(Olaus Magnus)告诉我们:在他写作前没几年,利弗尼亚[24]的一位贵妇人和她的奴仆曾就狼人这一话题进行过讨论。她不相信有狼人这种东西,而她的奴仆则坚持说有。为了使她信服,奴仆退回到一个房间里,很快便以狼的形象走了出来。这狼立即被狗追逐逃进森林,困在了那里。它凶猛地同狗打斗,捍卫自己,最终失去了一只眼睛。第二天这个奴仆恢复了人形回到女主人面前,也只有一只眼了。
还有一个例子:1588年,奥弗涅山区(Auvergne,在法国)一个小村子里的一位绅士夜间从窗子里看到外面他的一个朋友正出去打猎。他请求这位朋友给他带些猎物回来。他的朋友答应了。这朋友没走多远就遇见一只大狼,他向狼开枪,却没有打中。狼疯狂地向他猛扑,但他严密防卫,灵巧地一挥手中的猎刀,就砍断了恶狼的右前爪。狼逃走了,转眼就无影无踪。他回到这位绅士家里,取出囊中的狼爪。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那狼爪竟变成了一只女人的手,手指上还戴着一只金戒指。绅士认出那戒指是他妻子所戴,就去找妻子,发现她正坐在火炉旁边,右胳臂藏在围裙下面。她不肯伸出胳臂来,绅士便把那只戴着戒指的断手拿了出来摆在她面前。她马上承认,猎人打伤的就是以狼人形体出现的她。当把断手和残臂接在一起时,两者吻合得严丝密缝,完全证实了她的招认。愤怒的丈夫把邪恶的妻子送上法庭。她受到了审问,作为女巫被焚化了。据传,帕多瓦(Padua,在意大利北部)的街道上整肃治安时抓住了一个狼人,人们砍断了狼的四只爪子,那狼竟立即变成了人,但双手和双脚都被截断了。
还有,法国博斯(Beauce)地区一个农庄里曾经有一个牧人夜间从不在家里睡觉。他的这种夜间外出的习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并成为大家闲谈的资料。说来真巧,这期间每天夜晚总有一只狼在农场周围悄悄地荡来荡去,还不时可笑地把鼻子伸进大门的猫洞里,因而引起农庄群狗的狂吠。农庄的主人起了疑心,便注意监视。一天夜里,牧人像往常一样走出去了,主人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直来到一个小棚里,只见牧羊人拿出一根宽带子往身上一系,转眼之间牧人就变成了一只狼,径往田野跑去。农庄主人阴沉地笑了笑,回到农庄,拿了一根粗大的棍子坐在门口猫洞旁边守着。没过多久犬吠声鼎沸起来,一只狼鼻子从猫洞里伸了过来。大棍子往下一落,一股鲜血直溅出来。同时门外有声音说道:“打得好,我还能再干三年呢!”第二天牧人照常出现,但额上有道创伤,从那以后夜里再也不出去了。
在中国,也有与此类似的信念。下面的一则传说就反映了这一点:松阳(译音——译注)某人到山里捡柴。夜色降临时遇见两只老虎,他慌忙逃命,老虎从后追来;他爬上一棵大树,老虎够不着他。这时,一只老虎对另一只老虎说:“如果我们能找到楚屠师(译音),就肯定能捉住树上的这个人。”于是其中一只老虎便去找楚屠师,另一只则守在大树下。没过一会儿,那只老虎带回一只老虎,这只老虎比原来两只老虎瘦些,也长大些。它用爪子一把就抓住了这人的衣服。幸好月色明亮,这人看见了虎爪,便抽出斧头一挥,砍断了一只虎爪。只听一声虎啸,三只老虎全都逃跑了。这人下得树来也回家了。他对村里人讲了这番遭遇,人们自然怀疑上述的那个楚屠师。第二天有人到楚屠师家去看望,却不能见他,因为据说他头天晚间外出伤了手,正卧病在床。大家一合计就向官府告发了他。巡捕赶来包围并放火烧他家的房子,楚屠师从床上爬起来,变成一只老虎,冲出巡捕的包围逃走了。至今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中西里帕斯的托拉查人[25]非常惧怕狼人,即有能力把自己的灵魂变成诸如猫、鳄鱼、野猪、猿、鹿和水牛等动物的人。这些动物四处流转,贪吃人肉,尤其是人肝,而它们的原身却在自家床上静静地熟睡着。这些人要么生来就是狼人,要么就是由于感染而变成狼人。因为只要与狼人稍一接触,即使接触了狼人唾液碰到过的任何东西,就足以使最无辜的人变成狼人。甚至头沾着狼人的头靠过的任何东西,也绝对会使其人变成狼人。对于狼人常处以死刑,但是这一判决须待被告获得公正的审判,其罪行经神裁法确实证明之后方予执行。这种神裁的做法是把被告的中指浸入煮沸的树脂中,如果被告的手指完好无损,便证明他不是狼人;被告的手指如果伤残,则证明他是狼人,便将他带到一僻静处剁成碎片。执行判决时,行刑者自然非常小心避免血溅到身上,因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行刑者自己肯定就要变成狼人。他们把砍下的狼人头放在他的两条后腿间,以防他的灵魂复活继续为恶。托拉查人非常惧怕狼人,非常惧怕狼人致人死命的感染。他们中有许多人曾向一位传教士郑重宣称:他们即使认出自己的孩子是狼人,也绝不饶他一死。这些人相信有狼人存在,绝不是单纯的行将熄灭或已经消亡的迷信,而是仍在流行的、可怕的信念。他们讲述的狼人的故事竟同我们正在研究的狼人的故事一致。他们说:从前一个狼人以人的身形来到邻人的屋下,而他的原身却跟平常一样在家里躺着睡觉。他柔声地呼唤邻人的妻子,约她第二天到烟草地里相会。妻子的丈夫躺着并没睡着,狼人说的话他全听见了,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第二天碰巧是村里一个大忙的日子,因为一座新房子要上屋顶,所有的男人都要去帮忙,狼人(我指的是狼人的原身)无疑也在其中。狼人原身站在屋顶上跟大家一样非常卖力地干活,那女人则到烟草地里去了。她的丈夫藏在矮树丛中,悄悄地尾随在她身后。快到地里时,丈夫便见狼人向他的妻子迎了上去,他立即冲上去用一根木棍向狼人打去。顿时狼人变成了一片树叶,但是这丈夫很机警,一把抓住了树叶,将它塞进随身带的一个装烟叶的竹筒子里,把口扎紧,然后拿着它和妻子走回村里。当他俩回到村里时,那狼人的原身仍然在屋顶上同其他人一道干活。这丈夫把竹筒丢进火里,就在此刻,狼人的原身从屋顶上下望并且喊道:“别往火里扔。”丈夫从火中取出竹筒,过了一会儿又把它扔进火里,屋顶上的狼人的原身又一次看着下面哭喊道:“别那样。”这回那丈夫没再取出竹筒,竹筒很快烧着了,狼人原身也就从屋顶上摔下地来,像块石头似的直挺挺地死在那里。
几年前在托拉查人中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这事发生在托莫里(Tomori)海湾的索玛拉(Soemara)这个地方。一天黄昏时分,几个人和一个名叫哈吉·穆罕默德的人坐着闲聊。天黑后其中一人因事走出屋外,过了一会儿,这伙人中有一人觉得自己看见晴朗的夜空中挂着一只雄鹿的角,鲜明而清晰。哈吉·穆罕默德举起枪来就向那鹿角开了一枪。一两分钟后,先前出去的那人走了回来,冲着哈吉·穆罕默德说道:“你朝我开了枪,打中了我,必须罚你给我一笔钱。”他们在他身上细细地检查,并无弹伤。这时,他们方知此人原来是个狼人,他把自己变成一只雄鹿,自己用舌舐了伤处,治愈了枪伤。可是,子弹却击中了要害,两天之后那狼人便死了。
佩特罗尼厄斯[26]讲过一个古罗马的故事,这故事是通过一个名叫拿塞罗斯(Niceros)的人的口说出来的。一天深夜,拿塞罗斯离开小镇去拜访住在五公里以外的一个农庄上的朋友,他的这位朋友是个寡妇。拿塞罗斯与一个军人结伴同行。那军人身材高大健壮,跟他住在同一屋子里。他们出发时已近黎明,月光却明亮如同白昼。他们穿过小镇外缘,走进大路边很长的一段坟场。那军人找了个借口走到一块墓碑后面,拿塞罗斯便坐下来等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数着墓碑,消磨时光。过了一会儿,他朝四周观看,寻找他的伙伴,他看到的景象吓得他毛骨悚然。原来那军人脱光了衣服,把衣服堆放在公路边,然后对着它们行了一些仪式,立刻变成一只大狼,嚎叫着跑进了树林。拿塞罗斯稍稍镇定后,就走过去捡起那些衣服,不料那些衣服都变成了石头。他惊魂未定,拔出佩剑,刺向月光照射下的每块墓碑的阴影。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到朋友家中。时间那么晚,样子像鬼似的,使他的寡妇朋友大为惊异。她说道:“你要是早来一点也许能帮帮忙。有只狼闯进我这院子惊吓了牲口,像屠夫似的咬得它们浑身是血,不过他也没能轻易地逃走。仆人用矛刺中了它的脖子。”听了这些话,拿塞罗斯感到不能无视这一事实。于是他便匆匆忙忙地赶回自己家中。这时天已大亮。但是当他来到那些衣服变成石头的地方,发现那里只有一摊血水。回到家里,那军人躺在床上,像屠宰场里的一头公牛,医生正在包扎他的脖子。“我明白了,”拿塞罗斯说道,“这人是个狼人,我再也不同他一块吃饭了,杀了我,我也不干。”
灵魂寄存体外
在南尼日利亚奥班(Oban)地区的埃科伊人(Ekoi)[27]中,常常会听到有人说到某某人(或男或女)附在某某动物身上。那话的意思是说某某人具有变成某一特定动物的形象的能力。他们坚信,通过不断的实践,凭借某种遗传的奥秘,人能退出自己的身躯而换成一只野兽的身形。他们认为,除了赋予人生命的灵魂之外,每个人都还有一个可寄存于体外的灵魂,时时可以让它进入它所附着的“生物”的体内。当他希望他的第二灵魂离体漫游时,他就喝一服有奇异魔力的药,这种药传自远古,有些就藏存在古代专门准备为此目的而用的土钵中。人只要喝了这种魔药,他的第二灵魂马上就离开他的原身,从镇上飘然进入树林,而不为人们看见。在林中树阴下,灵魂安全地胀大起来,换上它所附的野兽的身形,它可能是大象、豹子、水牛、野猪或鳄鱼。自然,某人要变成的动物形象的种类不同,他所服的魔药也因之不同。要想用变成大象的药来变成鳄鱼,那是荒诞的、不可能的。
这种人临时变成野兽的最大好处是,其人变成野兽形体后对仇人进行惩罚时,不会被人怀疑。譬如,若对某富裕农场主有仇,只须夤夜变成一头水牛、大象或野猪,踏平他的全部庄稼,就能达到报复的目的。这就是为什么在耕种良好的大农场附近人们宁愿让自己的第二灵魂附在水牛、大象以及野猪身上的缘故。因为这些动物是毁坏邻人庄稼最方便的工具。由于奥班周围的农场既小又管理不善,就不值得费那麻烦变作水牛或大象,去毁掉少得可怜的马铃薯或玉米秸之类无甚价值的东西以泄小小的私愤。因此奥班人将第二灵魂寄附在豹子和鳄鱼身上。虽然这些动物对于毁坏邻人庄稼这一目的用处不大,但是对于杀掉仇人再吃掉他的血肉这一目的是很好的。不过这种能力有一严重的缺点,即在你变回人身之前,在野兽的形体下,很容易受到伤害,甚至被人杀死。
这类惊人的事例不久前就在离奥班只有几里地的地方发生过。要理解它,就得了解距离奥班大约10英里(约合16千米)的奥多多普(Ododop)部族[28]的酋长们每当外出漫游时,总是把自己的第二灵魂寄附于水牛身上。有一天奥班地区长官看见一头水牛走到流经他家花园的小溪边喝水,他就开枪射击,打中了它。那牛负着重伤逃走了。就在此刻,奥多多普的酋长用手捂着肋部说:“他们在奥班杀害我。”水牛并没有马上死去,在树林中它痛苦地苟延了两天生命。然而就在它的尸体被追踪者发现前一两小时,酋长断了气。临终前他以令人感动的关切话语告诫所有将自己的第二灵魂寄附于水牛身上的人们,要从他的悲惨命运中吸取教训,千万不要走近奥班,因为那地方对他们不安全。
自然,时常把自己的第二灵魂寄附于野兽(如野牛)身上的人,不会愚蠢地去射杀这类野兽,因为如果这样,他就可能自己杀害了自己。但是,他也有可能杀了别人寄附灵魂的动物。譬如,一个把自己第二灵魂寄附于野牛身上的人,可以随意射杀羚羊或野猪。这样做了之后,他又怀疑那死兽可能是他朋友第二灵魂附寄的动物。于是他就得对该尸体进行一定的仪式,然后以最快速度跑回家去,用一种专门的药给他无意中伤害的朋友医治。这样他才有可能及时地挽救他朋友的生命。
厄斯特瑞尔
在保加利亚,牧民们受到一种叫作厄斯特瑞尔(Ustrel)的吸血鬼的侵害。厄斯特瑞尔是一个基督教孩子的灵魂。他在一个星期六出生,不幸在受洗礼之前就死了。在被埋葬后的第九天,他在坟墓里挖了一条道,从里面出来,袭击了家畜,整夜吸它们的血,黎明时便返回坟墓休息。过了十天左右,他吮吸的大量血液使他的体质十分强壮,能够跑更远的路程。因此,当他遇见大群牛羊时便不再在夜间返回坟墓休息、恢复精神,白天便寄寓在健壮小牛或公羊的犄角里,或在乳牛的后腿之间。那些被他吸过血的家畜当天夜里就死了。凡是他盯上的家畜,总是挑最肥的先吃,依次吃到一个不剩。待那些尸体胀大起来,剥去其皮毛,便现出被那怪物吮吸其血的青黑色伤口。一个晚上他就可以这样杀死五头乳牛,但也极少超过这个数字。他能够很容易地转变自己的形体和重量。例如,白天他坐在公羊的两角之间,公羊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重量,而夜间他常常猛扑到公牛或母牛身上,压得公牛、母牛动弹不得。牛哞哞地叫得那么可怜,让人听了心碎。
凡在星期六那天出生的人都能看得见这些吸血鬼,并能对他们做精确的描述。他们的存在是无可怀疑的。因此,对农民来说,保护好牛羊不受这些危险的吸血鬼的蹂躏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具体的做法是:星期六早上日出之前,村里的鼓手发出信号,让每户人家全都熄灭炉火,连烟也不要吸。接着进行如下的仪式:除了鸡、鸭、鹅之外,把所有家养的动物全都赶出村外。两个男人走在羊群和牛群的前面。在整个仪式进行期间,村里人不得叫出他俩的名字。这两个人走进树林后,脱去身上的衣服,捡拣起两根干树枝,使劲地摩擦生火,点起两堆篝火,放在豺狼经常出没的十字路口两旁。然后,赶着牛羊从两堆篝火之间走过。接着就把篝火烧成的木炭带回村里,用它重新点燃各家的炉灶。
在那之后,一连好些日子人们不得走近十字路边燃烧过的篝火的灰烬,原因是当牛群被赶着从那两堆篝火之间走过时,原来坐在牛角间的吸血鬼便掉了下来,还一直躺在那里。如果这些天里有人走过这地方,吸血鬼肯定会叫着他的名字,跟在他身后进入村里。如果让吸血鬼留在那里,夜间狼会来将他勒死,几天之内牧羊人便可看到地面浸透着他的黏糊糊的血迹,这就是吸血鬼的下场。保加利亚的这一习俗清楚地勾画出净火乃是家畜(牛羊)和危险的精灵之间的屏障这一概念。该精灵骑着乳牛来到两堆篝火之间的狭窄通道,被灼热的火蒸得晕死过去,从鞍上,更确切地说,从犄角上掉了下来。于是家畜便摆脱了吸血鬼,平安无恙地走出浓烟和火焰,任凭迫害它的怪物远远地昏厥在福佑屏障另一边的地上。
幽灵寄居树内
北美希达察印第安人[29]相信每一自然物体都有灵魂,或者说得更准确些,都有幽灵。对于这些幽灵应当尊重或尊敬,但不都是一样的。例如,人们认为白杨——密苏里流域上游最高大的树——的幽灵具有才智,如能恰当地对待,会对印第安人的某些事业有所帮助。但是灌木和禾本科植物的幽灵则价值不大。春天,洪水暴涨,密苏里两岸部分河堤被冲决,一些大树被激流卷走。据说当树根还紧攀着大地时,树的幽灵就哭开了,一直哭到树干砰然倒入激流之中。从前,印第安人认为砍伐这样的一棵大树是错误的。当需要圆木干材时,他们就使用那些自己坍倒的大树。直到最近,一些容易轻信的老人还声称,他们同胞的许多不幸是现代人无视白杨生存权利之所致。易洛魁人[30]相信,每一种树、灌木、植物和香草,都有自己的幽灵。他们的习俗是要对那些幽灵表示答谢。
东非的瓦尼卡人(Wanika)以为每一棵树,尤其是椰子树,都有自己的幽灵。凡毁坏椰子树的行为都被视同弑母一样的罪行,因为是树给了人们生命和营养,就像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在斐济的亚萨瓦(Yasawu)群岛上,人们要吃椰子之前,总是先向椰子乞求说:“我能吃你吗?我的主!”
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的汤普森[31]印第安人中,年轻人在食用当季新长的向日葵根之前,总是这样祷告说:“敬告树灵,我要服用您的灵根了,请您帮助我攀登,能够爬上高山峰顶。您是神灵中最伟大的神灵,求您保佑我矫健康宁!”如果不经祷告就吃,人会变得懒惰,早上贪睡不醒。虽然没听人说过,但是我们不难猜想:这些印第安人认为向日葵是太阳每天早上准时升起、爬上山顶的动力。因此人们以合适的礼仪吃了向日葵,自然都能获得与之相同的能力。
达雅克人[32]认为树木有灵,不敢砍伐老树。有些地方,老树被风刮倒后,人们便把它扶起来,并在树上抹血,悬挂旌旗,表示“对树灵的祓慰”。
暹罗的和尚相信处处有灵魂,毁坏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强行逐杀一个灵魂,就像不弄折一个无辜者的胳膊一样也不折断一根树枝。
按照中国人的信念,草木之灵从来不具草木形态,而常具人形或兽形(如牛、蛇之类)。譬如,有时伐倒一棵大树,便见该树的神灵以公牛的形态冲出树身。
在中国直到今天人们还明显地相信树精能危害于人。福建省南部地方禁止人们砍伐大树和粗大的树枝,恐怕激怒了住在里面的树精,给砍树者本人及其邻居带来疾病和灾难。特受尊敬的是该地区最大的树木榕树,或名大青树。在厦门,有些人甚至对种树也表示憎恶。当所种的树长到跟人的脖子那么粗大时,该树的精灵肯定就要把种树人掐死。有关这一奇怪的迷信我们从来没有得到任何解释。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说明该地区何以如此无视林业的原因。那地方除了天然生长的一些树木外,根本无人植树。
在埃及可耕地的边缘地带,甚至尼罗河附近地区,到处可以看到优美的榕树,枝繁叶茂,亭亭玉立,真是沙壤中的奇迹。它们的葱茏翠绿与周围一片黄褐色的景观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即使夏天正午的骄阳也透不过它们浓密的树阴。它们之所以蓊郁青翠,其秘密就在于它们的根部深深地扎入地下,伸进大河渗泄的涓涓细流之中。古时候,埃及各阶层的人们都尊奉这些树为神圣,定期向它们朝贡,进献无花果、葡萄干、黄瓜、蔬菜,并且由慈善的人们每日供奉用陶罐盛满的清水。天气酷热时,行人路过此处,便喝罐中的清水来解渴,然后向榕树祝祷致谢。赋予这些美好大树生命力的神灵通常藏身树内不为人见,有时也露出头部或整个身形,随即又缩了回去。刚果人在一些树的树根旁放好一些用葫芦装着的棕榈酒,供那些树在干渴时饮用。
塞德娜
深秋季节,爱斯基摩人居住的大地上空狂风呼啸,吹开了刚刚冻结的海面上的冰链,大片浮冰互相撞击着,碎裂之声砰砰不绝,相挤相挨,重重叠叠,又逐渐堆积起来。这时,巴芬岛[33]的爱斯基摩人以为他们听见了栖息在充满灾难的空中的精灵的声音。死人的亡魂疯狂地敲着人家小屋的门,进去不得。如果有人不幸被这些鬼魂捉住,马上就会生病死去。一个无毛的巨犬的幽灵在追逐活着的狗,活狗一见了它就惊厥痉挛而死。无数的妖精全都出动了,它们竞相给爱斯基摩人制造疾病、死亡和恶劣天气,并且使他们狩猎无获。
所有这些前来侵扰的精灵中最可怕的是冥后塞德娜(Sedna)和他的父亲——爱斯基摩人死后都落在她父亲的手中。别的妖精都是从空中或水上前来,而塞德娜却是从地底下钻出来。因此,这正是巫师忙碌的季节。人们可以听见家家户户都有巫师在念经祈祷。他们坐在屋内幽暗神秘的地方念咒驱鬼,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光,昏黄朦胧。最艰巨的任务是驱赶塞德娜,那是要最有法力的巫师去完成的。一间大屋内,地上盘着一卷绳子,绳子一端留着一个小口,代表一头海豹出气的洞。两个巫师站在小口旁边,其中一个手持长矛,好像正在注视冬天海豹出气的洞口一样;另一个巫师手拿钩线;第三个巫师坐在屋后面唱诵咒文,引诱塞德娜来到这里。这时,能够听出她正从小屋的地底下走过来,还沉重地喘着气。很快她便从小洞中冒了出来,接着便被钩住了。她怒气冲冲连忙转身逃走,身上拖着钩线。那两个巫师尽力拉住钩线往回拖。斗争非常激烈。
最后,她拼命奋力一挣,终于挣脱了钩线,逃回她的住处阿德里芬(Adlivun)去了。巫师们从小洞抽出钩子,上面溅满了鲜血。他们骄傲地向人们展示那钩子,证明自己的本领多么了不起。就这样,塞德娜和其他妖精都被赶走了。第二天,老老少少都来参加盛大集会,庆祝这件大事。但是,他们仍须小心在意,因为受伤的塞德娜暴怒未已,如果发现屋外有人,就会把人捉住。因此,人人都在头巾外面戴上护符,以免受她侵害。那些护符都是用他们出生后穿的第一件衣服做的。
熏逐妖巫
史前时期,中欧和北欧未开化的初民深信巫觋危害于人的能力和活动。今天非洲的黑人和世界许多地方未开化的土人也是这样。在那些邪恶的巫觋总是与我们的祖先同在的时代,一年之内总有一定的时节被认为是他们特别肆虐的日子。因此,相应地,总得采取一些特别措施来对付他们。这样的时节,有从圣诞节到主显节[34]之夜的那十二天,圣乔治节[35]前夕、五朔节前夕(华尔普吉斯节之夜[36]),以及仲夏节前夕,等等。
在中欧,华尔普吉斯节之夜和仲夏节前夕,与其他时节相比,显然更是妖巫肆虐最厉害的时候。所以,在那些节日里,人们很自然地要加强防卫;不只是消极地防御,而且要勇敢地直捣妖巫的巢穴,把那伙危险的东西赶走。在那些严峻的会战中,人们使用那些可以战胜肉眼看不见的魔鬼的武器,如圣水、神香或别的燃料,还有各种喧嚣的声响,尤其是金属器械的撞击声,而教堂的钟声则最为灵验。直到近代,农民中仍有人采取这些强有力的手段,而我们却似乎没有理由认为随着年代的推移,它们的巫术性能也随之消失。
蒂罗尔和其他一些地方把在这个季节驱逐妖邪的举措称为“熏逐妖巫”。具体日期是在五朔节那天,但提前多日就开始忙着准备了。在一个星期四的午夜,人们便用红黑斑点的铁杉、续随子、迷迭香,以及黑刺李树的细枝等带有树脂的小片木材捆成许多火把,待到五朔节那天点燃。四月末尾的最后三天,家家户户都大搞清洁扫除,焚烧杜松子和芸香,进行熏燎。五朔节那天,在夜幕刚一降临、晚钟长鸣时,“熏逐妖巫”的仪式便立即开始。男人和孩子们甩着响鞭,敲打着铃铛和盘罐之类;妇女们则捧着香炉。所有的狗全都放了出来,它们四处奔跑,大声叫着。待到教堂的钟声敲响,人们便点起长竿上绑着的火把,同时焚起香来。于是各家的门铃和用餐的铃铛也都随之齐鸣,敲盘击罐,众犬狂吠,人人必须发出一种喧闹声响。在这样一片喧嚣声中,人们扯着嗓子齐声高呼:“妖巫赶快滚蛋,否则绝没好下场。”
接着便围绕整个村庄以及人家的房子和庭院跑上七圈。这样,便算把妖巫从潜藏之处用烟火熏将出来,驱逐走了。
海中精灵
著名的阿拉伯旅行家伊本·巴图塔[37]记述了马尔代夫群岛上几位可靠的土人(都记录了姓名)对他说过的这一故事:
当岛上居民还崇拜偶像的时候,他们那里每月都有一个邪恶的精灵出现。那精灵是从海上过来的,来时像一艘灯火通明的船只。人们远远看见它来了,便赶快把一位年轻的姑娘穿戴打扮起来,领到岸边一座未开化人的殿堂里。那殿堂有一个窗口朝向大海,他们便把少女一个人留在殿内过夜。第二天早上去看时,少女早已身亡。大家每月抓阄,拈到的人就得把自己的闺女送给海中精灵。
后来有一天,有一个名叫阿布尔柏里卡特(Abu’l berecat)的柏柏尔人[38]来到他们那里。此人熟谙《古兰经》,寓居在马哈尔岛上一个老妇人家里。一天,他拜访这位女主人,发现那老太太全家都聚集在那里,妇女们哭得非常伤心,好像死了人送葬似的。他询问缘由,才知道这个月抓阄,落到了这老妇人身上,她唯一的爱女要死在那邪恶精灵的手中了。阿布尔柏里卡特对这老妇人说道:“今晚由我替代令嫒去吧。”他脸上没有胡须,晚上沐浴更衣后,人们便把他送到那座岸边殿堂里去了。他端坐在那里,口里念诵着《古兰经》。不久精灵来了,站在窗外,他仍继续念经。那精灵一听到他念的神圣经文,马上就栽进海里去了。天亮后,那老妇人和她全家以及岛上的人们都来到殿里,按照那里的习俗要抬回少女,火化她的尸体。他们发现这位外乡人还在那里念诵经文。他们就把他领到岛王面前,让他向岛王讲述夜里发生的怪事的经过。岛王名叫陈诺拉扎(Chenonrazah),听了之后,大为惊异。这位柏柏尔人建议岛王信奉伊斯兰教。岛王对他说道:“你在我们这里再住些时日,待到下个月,如果你还能做到这次所做的奇迹,不受邪恶精灵的侵害,我便皈依。”
这位外乡人就同那些偶像崇拜者住在一起,真主开导了岛王的心胸,让他接受了真正的真理。一个月的日子尚未过去,岛王便皈依了伊斯兰教。他的妻子、儿女和宫廷里的人,也全都成了穆斯林。到了下月初,这位柏柏尔人又被领到那海岸边的殿堂里。他坐在里面念诵《古兰经》直到天亮,妖精始终没有出现。于是岛王和他的臣民便砸碎了殿里的偶像,拆毁了那殿堂。全岛居民都皈依了伊斯兰教,并且派出使者到邻近各岛宣讲此事,那些岛上的居民也都皈依了伊斯兰教。
过去,由于海上妖精的缘故,马尔代夫群岛的一些岛屿,在其居民皈依伊斯兰教之前,人口大为减少。伊本·巴图塔来此之前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一天夜间他出门办事,忽然听见人们大声说道:“除了真主外,别无真神。”“真主是伟大的。”孩子们头上顶着《古兰经》,妇女们敲打着铜制的盆和钵。他感到非常惊异,便问人们:“出了什么事?”人们说:“您没有看见海面吗?”他向海面望去,看见黑暗中好像有一只大船,船上灯火通明。人们对他说:“那就是妖精。正是它每月要出现一次。但是,当我们做了您刚才看见我们所做的那样以后,它便转身回去,不再危害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