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吉甫言罢,刻意看了眼王子昱,只见他一脸鄙夷,显然是对仲山甫的血统和身份都颇不以为然。
国人分士、农、工、商,其中货殖商人位列末流,仅仅比城郭外的野人高贵一些。更何况,虽说同为王胄之后,但王子昱乃大宗之后,周厉王之弟,而仲山甫堪称旁支中的旁支,地位天差地别。
小司寇见主官不说话,瞧了瞧士师。
士师赶紧奏道:“下官知道这个罪犯仲山,他是因……对了,因妄议朝政入狱。”
“妄议朝政?有意思,提人犯。”王子昱能力有限,但是官威十足。
等了一阵,那叫仲山甫的人犯被狱卒带了进来。此人身材瘦削,年纪和兮吉甫相仿,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颤巍巍地站着,感觉随时都会被风吹倒,但眉宇中透着傲气。
“堂下之人好不规矩!还不自报姓名?”王子昱一拍醒木,厉声呵斥。
“罪民仲山见过各位大人。”仲山甫看起来视力极差,他眯着眼睛、伸长脖子,努力透过微观辨别眼前众人。
“既自称罪民,可知所犯何罪?”
“未知也。”
士师每日同各色罪犯打交道,对嘴硬不认罪的囚徒早就见怪不怪,于是拿出仲山甫的档案,当众宣读起来:“仲山,罪名乃妄议国政,执言鼓吹前王专利之策,因而入狱!”
召公虎疑道:“就这些?”
士师合起卷宗,弱弱道:“就这些。”
召公虎摇了摇头,问道:“仲山,你认为专利之策如何?”
仲山甫整了整衣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穷兵黩武、府库空虚,如此之国,哪有办法抵御外患、表率诸侯?然而专利之前,国人富有,而国家贫穷,此乃本末倒置也!”
“有意思,”召公虎微微一笑,“说下去!”
仲山甫道:“民富国穷,此乃乱之始也。镐京王畿一旦罹遭外患,国人们便携带财富细软逃离国都,留下千疮百孔的大周王室,无钱、无粮、无兵、无将,如何抵御外敌?而覆巢之下无完卵,届时镐京城田野荒芜、物价飞涨,国人守财又能如何?我闻昔日商纣王灭国之时,破落贵族空有财帛却买不到粮,饿死者甚众也!”
仲山甫平素不善言辞,但此刻却说得慷慨激昂,情绪亢奋。
召公虎频频点头,问仲山甫道:“阁下此前是以经商为业吗?”
仲山甫道:“蒙祖先荫庇,生意还行。买卖凭天、薄利多销而已。”
兮吉甫心道,这位仲山兄倒是谦虚,别看他这一副穷酸模样,实际上家资巨富,在王城商界还颇有威望。也不知是得罪了王子昱,还是家业被对方觊觎,才被关进大牢。
王子昱在一旁干着急:“太保,这囚徒你还审吗?”
召公虎倒气定神闲,道:“照大周律令,这等小罪过,应该在今日天子大赦之列吧?”
王子昱皱了皱眉:“这……确是如此。”
召公虎微微一笑:“此人说得精彩,看来颇通经济之事。我大周如今入不敷出,朝廷上正缺这方面的人才,孤为天子求才,倒要看大司寇承不承情也?”
王子昱还能说什么,只得无奈对众手下道:“放人!两个都放!”
召公虎大喜,拍手笑道:“给二位先生松绑更衣!”
兮吉甫、仲山甫谢过老太保,换上干净衣服,与众狱卒告别后,昂首走出大狱。
重见天日,兮吉甫心情大好!
召公虎也不嫌弃二人,将他们送上轺车,便要回镐京内城。
兮吉甫拱手对召公虎道:“感谢太保相救之恩,兮某无以为报。”
召公虎摆手笑笑:“孤岂是贪图回报,二位先生身陷囹圄,乃是美玉落入尘埃,孤是为国惜才,切莫多礼。”
仲山甫也欠身道:“久闻不如一见,太保不愧是大周不世出之贤臣!”
“‘贤臣’二字孤愧不敢当,”召公虎还礼道,“敢问,二位接下来意欲何往?”
兮吉甫道:“兮甲一介布衣,或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或恣情浪荡于诗句之内,平淡如水,仅此而已。”
仲山甫亦道:“仲山自是继续经商营生,在锱铢斤两间,打发日子罢了。”
召公虎对二人道:“野有遗贤,此乃大周之大憾。孤每想及此,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今得以结识二位先生,大慰平生,愿邀二人前往太保府中一叙,不知可否?”
兮吉甫闻言,看了眼仲山甫,想征询他的意见。
仲山甫想了片刻,道:“太保屈尊纡贵,亲自去牢内赦免我二人,已是我等已多感念。如今众口铄金,我二人再去太保府上叨扰,怕是别有用心之人会非议太保。”
召公虎苦笑道:“孤这半生,受到的非议可曾少了?二位不必挂怀。”
仲山甫道:“仲山倒是有一去处,不知太保、兮兄还有这位方公子可否赏脸?”
召公虎道:“愿听仲山先生之意。”
仲山甫道:“太保今日大恩,仲山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今日愿做东,请诸位移步大有楼一叙。”
召公虎面露疑色:“大有楼?怕是让仲山先生破费吧?”
要知道,大有楼算得上是镐京城数一数二的客店,大周重农抑商,但来往使节、各地富商大贾来到镐京城待客歇脚,大有楼是个极为体面的选择。只是这大有楼花费不菲,让寻常人家敬而远之。
兮吉甫同仲山甫相视一笑,道:“太保勿忧,这大有楼的东家不是他人,正是这位仲山兄!”
召公虎这下吃惊不小:“镐京城首当其冲的买卖,原来竟是仲山先生的置业?”
仲山甫道:“太保见笑,仲山平日里疏于打理,也从不抛头露面,故而太保不识。”
召公虎大笑道:“既如此,那孤就换下朝服,同二位在大有楼一叙。”
四人便乘坐两乘车马,从南城门一路往西,在一栋木质会宾楼前停下,牌匾中赫然三个大字——大有楼。
在周朝,想要置办如此产业,必定非富即贵,仲山甫祖上兴盛之时,便是此间主人。后来家道中落,仲山甫也沦落为普通的士阶层,好在他擅长经商,把这个祖传的产业越做越大。
兮吉甫在镐京城相识不多,交心者更少,唯独与这仲山甫义结金兰。别看仲山甫一副书呆子模样,不擅与人交际,也没有大贾派头,但却有着出色的经济头脑。
此人经商之道近乎执拗,永远只赚十一之利,因此远近闻名,反倒薄利多销,生意兴隆。兮吉甫被构陷入狱半年之后,竟发现仲山甫也被逮捕囚禁,二人囚室相邻,却聊得更加投缘,也算因祸得福。
仲山甫在楼上安排罢雅座,自有掌柜张罗一桌上好的酒菜,皆是珍馐佳肴,令人食指大动。众人奉召公虎为上宾,其余人分宾主落座,方兴年纪最小,故而敬陪最末。
召公虎望着窗外,见楼下镐京城行人络绎不绝,感叹道:“‘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此周易‘大有’之卦辞也,和此楼之名着实相配!”
仲山甫举起爵,敬召公虎道:“太保看来对周易也颇有钻研,您贵足踏贱地,使大有楼蓬荜生辉。仲山以水代酒,略表敬意。”
言罢,四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席间,召公虎问起兮吉甫道:“兮先生,你是如何结识仲山先生?”
兮吉甫笑道:“说起来,我与仲山兄也算萍水相逢。一日,仲山兄在渭水泛舟,却不慎掉落水中。兮某住所便在水中沙洲之上,幼时在蜀地善习水性,故而下水相救。仲山兄体弱,在寒舍暂住之时,竟生了场大病。
“数月来,兮某悉心照顾,仲山兄终于痊愈。他见我书橱内竟是诗歌,于是聊得十分投缘,聊完天地人、又侃日月星,惺惺相惜、结为挚友。只是道后来才得知,原来这位仲山兄,竟是镐京大贾。”
仲山甫道:“结识兮兄乃仲山此生荣幸,天下大势尽在他胸中,针砭时弊,指点江山。更难得的是,他用双脚丈量世界,走南闯北,采诗为生,如此飘逸,让仲山心驰神往。”
兮吉甫也道:“太保,仲山兄可谓书痴,他经商之初衷,便是为了赚得财帛,可以重金收购各地竹简。其家中亦设有藏书阁,尤以各地货殖简牍为众,怕是王室守藏室都比之不上!”
召公虎闻言,颇为唏嘘感慨。
菜过五味,召公虎又对兮吉甫道:“兮先生,孤之义子方叔多次提起先生善谋多智、料事如神,今日得闻尊颜,方知其言不谬,相见恨晚。”
兮吉甫忙道:“太保谬赞,兮甲不敢当也!”
召公虎道:“孤屡寻隐者不遇,生怕错过贤良,却没想到二位先生身陷缧绁,乃孤之失职也!”
兮吉甫和仲山甫受宠若惊,连连称谢。
众人闲聊许久,召公虎突然正色,命人撤去桌上的饭菜,问起当今政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