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议一开始,周王静最关心的便是昨日大赦囚徒之事。
大司寇王子昱出班奏道:“禀天子,昨日依天子懿旨,已将多数囚徒次第释放,这些罪名对天子感恩戴德,都叩谢此大赦之恩。”
周王静面有得色,喜道:“此事王叔办得甚好,此行定会感动上天,降下甘霖罢!”
王子昱奉承道:“天子以德治天下,为黎民百姓谋福,实乃大周之幸事!忆往昔……”
“太保,”周王静不想听王子昱废话,赶忙改唤召公虎出列,问道,“昨日,余一人听闻你亲下大狱,释放两位囚徒,可有此事?”
“正是!”召公虎走出班列,他显然没想到周王静消息如此灵通。
卫伯和下意识地看了眼王子昱,对方表情十分得意,看来此事还得多亏这位火急火燎的大司寇,是他给周王静递的消息。
周王静很是好奇:“不知是何许罪囚,竟能让太保煞费苦心?”
召公虎斩钉截铁:“禀天子,他们并非罪囚!”
“不是罪囚是什么?”王子昱很是不满。
“召虎恭贺天子!”召公虎话锋一转,听得所有人一愣,不知所以然。
周王静疑道:“何喜之有?”
召公虎揖道:“臣昨夜梦寐中忽闻异香,竟梦到先祖召康公奭托梦于臣,言说大周野有遗贤,此乃暴殄天物也!倘若天子能广开纳贤之门,登庸贤能,必能获得上天之垂青。”
众人从未听召公虎说过如此玄语,今日为何大反常态,但卫伯和知道,老太保话中有话,定有计较。
周王静问道:“这么说,余一人光大赦天下还是不够乞得春雨,还需拔擢民间人才?”
召公虎一躬到底:“天子圣明!昨日臣前往大狱,便是替天子访布衣之贤。”
周王静点了点头:“太保任劳任怨,真乃余一人肱股之臣!”
他从小在太保府长大,多少了解一些召公虎的脾气秉性,十几年的相处,使之与召公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天子,此事请三思。”朝堂上突然传出不协调之声。
卫伯和不用想就知道,此话只会来自太傅虢公长父。
周王静微微前倾,问道:“爱卿可有异议?”
虢公长父道:“武王开国以来,我大周未曾从白身中拔擢大夫之先例,布衣大夫之事,颇违背周礼。”
召公虎赶紧驳斥:“先例?周礼亦无卿大夫必须世袭罔替之成例,平民中有治国之才,岂能失之交臂?”
虢公长父怒道:“哼,治国?民间匹夫匹妇能顾好温饱便罢,何谈治国?不习六艺、不通礼乐,身无长物,又如何治国?”
“太傅此言差矣,”召公虎摇了摇头,耐着性子道,“自古英雄不问出身,伊尹、傅说、齐太公皆是平民出身,而经英主拔擢,终成辅国之才。而前王穆天子之时,造父出身卑微,若非其驾驭八骏助穆王平乱,大周早亡矣?“
虢公长父哂道:“太伯,你前番执意提拔南仲、师寰那也罢了,他们好歹是开国功臣之后;如今,你竟从牢狱中随便挑两个囚徒来作大夫,岂不让诸侯、四夷嘲笑,说我大周朝中无人?”
召公虎据理力争:“大周如今用人之际,本当不拘一格降人才,岂能有此偏见?”
虢公长父冷笑道:“用人之际?这满朝卿大夫,难道不堪太保之用欤?”
“且住,”周王静“嗖”得起身,随之笑道,“二位爱卿且住!”
召公虎与虢公长父这对宿敌怒视一眼,皆不作声。
周王静走下玉阶,道:“余一人听闻,上古有德之王在位,贤才便从四面八方涌现,如百鸟朝凤。今国人暴动余波初平,百废待兴,若有贤德之才为国所用,余一人敢不翘首以盼?”
“这……”虢公长父还不甘心,欲言又止。
周王静走到虢公跟前:“太傅想来也是替余考虑,朝廷登庸人才绝不是儿戏,余一人自会甄别。”
既然天子已给台阶,老太傅自然识趣:“天子圣明!”
周王静微微一笑,对众人道:“既如此,便烦请太保邀这二位贤才上殿,让众爱卿共同试其才学,再做定夺,如何?”
言罢,众卿大夫齐曰:“天子圣明!”
周王静给了身旁侍臣一个脸色,便有殿头官唱道:“宣兮甲、仲山上殿!”
不多时,虎贲卫士打开明堂之门,只见二位布衣青年小步趋行上殿,面见天子。卫伯和仔细打量二人,眉宇间皆有一股英姿才气,心中暗赞——论识人之明,朝廷倒是没有能出召公虎之右者。
周王静与二人见礼罢,便询之以策论,二人对答如流,莫过于“富国强兵、攘外安内”之策,这些召公虎已与卫伯和略有转述,只是今日策论要浅显上许多,略去其中涉及大周国本利害之处。
闻此高见,周王静频频点头,笑道:“众位爱卿,太保方才言及召公奭托梦一事,乃是不虚之言。当今鬼宿、轸宿犯冲太岁,正是大周多灾多难之年。余一人愿效仿文王访太公之陈迹,举贤任能,以纾国难!”
言罢,身旁侍官捧出帛书,念道:“兹册封兮甲为大师,下大夫,赐命服,归大宗伯所辖;册封仲山为司市,下大夫,赐命服,归大司徒所辖。”
卫伯和连连点头,大师属于礼官,主要负责采诗相关事宜,而司市属于负责巷市秩序与税收的官员,与兮吉甫、仲山甫二人确是相符。
二人五体投地,领旨谢恩。
周王静道:“余一人听闻,兮甲乃故蜀国贤臣兮氏之后,堪称家学渊源;仲山亦是先贤之后,且为镐京名贾。从今往后,你二人便是天子之臣、朝廷命官,还需殚精竭虑,为社稷分忧!”
周王静见众臣皆窃窃私语,干咳一声,问大宗伯王孙赐道:“王伯,兮甲担任大师,妥否?”
王孙赐作礼道:“臣惶恐,周天子任人为贤,宗室幸甚、社稷幸甚!”
接着又问大司徒虞公余臣道:“大司徒,仲山出任司市一职,可否有异议?”
虞公余臣自然不敢反对,道:“天子拔擢得当,臣附议!”
周王静又对召公虎道:“太保,爱卿为国举荐贤臣有功,余一人定有重赏!”
召公虎作揖道:“无功不敢受禄,此皆是天子慧眼识才。”紧接着,召公虎转而对兮、仲二人道:“二位大夫,速速领命谢恩。”
兮吉甫、仲山甫再次拜叩,刚要起身入列。
就在此时,“哐当”一声,兮吉甫身上掉下一物,明堂上本鸦雀无声,这一异响十分刺耳。
虢公长父霎时喝道:“明堂之上,你私藏异物,等同刺王杀驾,是何居心?!”他久经战阵,历来警觉,加之心中不平,正逮着机会借题发挥。
“太傅多心了,半块白玉佩而已。”召公虎倒是处变不惊,向前两步拾起那玉佩,准备递还兮吉甫手中。
突然,老太保神色大变,突然问兮吉甫道:“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兮吉甫愣了一愣,答道:“此乃在下微臣年幼之时,一位逃难的贵人所赠。”
召公虎惊喜交加,执其手:“原来,那少年是你?”
周王静来了兴致,好奇道:“莫非太保识得此玉?”
“何止识得……”召公虎手忙脚乱,迅速从腰间取下一块几乎一样的白玉环佩,两块合一,正是一对。
兮吉甫奇道:“莫非……十五年前,赐玉之人便是太保?”
“正是召虎!这么说,你就是那位跪求葬父之幼童?”召公虎历来稳重,今日兴奋地近乎失态。
周王静又问道:“太保,莫非你二人早有旧交?”
召公虎热泪盈眶,拜倒在地,对周王静道:“天子,十五年前,他正是陛下与孤的救命恩人也!”
此言一出,全场悉皆震恐。
周王静大惊,降阶走到召、兮二人跟前,问道:“太保,此话从何说起?”
召公虎接近语塞:“国人暴动时,暴民围住王宫,孤护着陛下出逃,在坊巷中穿梭躲避。不料追赶而来的暴民数量众多,无处可藏,眼看就要束手就擒,突遇一位巴蜀小童,正在哭求葬父。
“召虎心生恻隐,情急之下把这玉佩舍给那小童,但暴民切近,小童急中生智,让孤与陛下隐匿于其父尸旁,逃过一劫。等到避过风头,那小童才让孤与陛下从裹尸草席中出来。召虎念其救命之恩,将此白玉环佩相赠,以求日后相认。”
周王静听到这里,也已泪湿沾襟,紧紧握住兮吉甫的手,道:“天地开眼,今日余一人不仅求得贤才,还能同恩人相见!”
兮吉甫有些腼腆,道:“救急纾难,举手之劳也,请天子、太保切莫挂齿。”
言罢,君臣三人唏嘘不已,众卿大夫见状也都纷纷交口称赞。
卫伯和刚才还在担心,怕这两位新大夫立足不稳,如今兮吉甫有了这层渊源,已然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