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姜诚始料不及,有些支吾,“此等图谋,诚也是从犬戎……不,西戎诸酋长处听得……”
一向淡定自若的姜戎族长,突然被一句话呛得语无伦次,早不见了那份潇洒和飘逸。
直到这时,姜诚才真正领略到方兴出众的辩才——昔日汉阳一辩,这少年轻摇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楚君熊霜罢兵归顺,绝非浪得虚名。
召公虎见姜诚尴尬,忍俊不禁,为巫教和商盟笼罩的阴郁情绪略有缓解。于是起身拍了拍方兴的肩膀,揶揄道:“你这小子,也太过多疑。如果姜族长真有图谋,他何必不打自招?勿再多言!”
老太保亲自打圆场,众人也附和着大笑起来,姜诚顿觉如释重负。心道,召公虎老成持重,用人不疑,大周得他辅佐,中兴可期。
反观方兴,他脸涨得通红,吐了吐舌头。这副腼腆样子提醒了姜诚,他终究还是个少年,心直口快,眼中对自己倒也没有敌意,反有惺惺相惜之情,不由释怀。
召公虎心情略有平复,虚心问姜诚道:“族长有何良策,以根除西面之患?”
姜诚道:“诚此来,便是为大周献上药方——大周西域之稳定与否,与我姜族之生死存亡,可谓息息相关。”
“计将安出?”
姜诚道:“诚不才,倒有两计奉于太保。其一,曰筑新城以驻军;其二,曰击劲敌于未强。”
“筑城以驻军?”召公虎沉吟片刻,不得要领,“不知当筑于何处?”
“太保请看!”姜诚再次走到作战地图之前,指陈仓故地对众人道,“大周西部防御完全依赖于诸侯,封虢国以防御犬戎,封秦人于陇山之西陲险隘以防西戎。即便如此,大周西藩守御有余、攻略不足。然则上守为攻,不攻反不守矣,绝非长远之计也!”
“那依族长高见,又当如何?”
“上古先贤有云,‘生于忧患,亡于安乐’,边患猛于虎,若一心固守险关要隘,必有一疏而前功尽弃。故大周应当以攻代守,在险地筑城,而后陈兵以屯之。”
“此言有理!只不知,关外可否有此险地?”召公虎很感兴趣。
姜诚转头望向兮吉甫,微微笑道:“想必,防御西戎之地,兮大夫出征之前,便早已心中有数罢?”
“愿听族长之见。”兮吉甫点头默笑。和聪明人议事,乃人生快事也。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姜诚也不再卖关子,而是指向地图上邽邑所在,“邽地乃华夏龙兴之地,亦是姬姓、姜姓发祥故地,古有吉兆,名曰‘天水’。邽邑方圆数百里皆四塞沃野,虽非易守,但也难攻。若能长久经略此地,定为陇右重镇,西戎必不敢染指关中!”
“正合孤意!”召公虎大喜,“此次回师,孤定留一员上将于此地,经略要塞以驻兵御戎!”
姜诚赞道:“太保之魄力,姜诚佩服之至!”
这倒不是虚话,邽地虽是肥地,但要在此间筑城,耗费币帑甚巨不说,更是要面临西戎诸部夜以继日的骚扰,压力可想而知。
换成旁人,邽地孤悬陇山之外,绝无经营必要。但此乃鼠目寸光之见,邽邑为战略要冲,大周只要在这里经营十载以上,定能站稳脚跟、引为塞上要冲。此消彼长,西戎之乱早晚平息。
召公虎的决定需要勇气,更难能可贵者,老太保没有犹豫太久。姜诚热血上涌,竟萌生与其结为忘年交之意。
于是又献一策:“仅在邽邑筑城,犹嫌不足!”
“此话怎讲?难道邽邑守不住西戎么?”
“西戎诸部若犯陇山,邽邑足以抵挡。”说到这,姜诚刻意望了眼秦康,对方脸上满是期待。诚然,大周如果经略邽邑,那么西陲便不再是前线,秦人与西戎血战数十载,终于可以过上安生日子。
“那?”召公虎不得要领。
“邽邑若得筑城,西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若是西戎不犯陇山,取道犬戎呢?”
这话说得召公虎倒吸一口凉气,忙问对策。
姜诚顿了顿,在地图上划了一片高地:“太保可曾识得此地?”
“此乃太原也!这正是大周祖上龙兴之地,”召公虎眼中放光,“周先祖公刘以豳为都,在此大塬上经略数世,故曰‘太原’。后武王封密国于此,共王时又灭密而自居之。”
姜诚点头道:“正是,祖宗之地不可偏废。自共王以来,太原无人问津,不驻一兵、不修一寨,实乃善用兵者之大憾。此地为犬戎入侵关中之咽喉,且居高临下,适宜筑城屯军,若为犬戎所得,则攻守之势异也!”
召公虎抚须喜道:“太原依托崆峒山之险要,若能在此筑城,则萧关不再孤悬于外,却是可以一举压制犬戎之患!”
姜诚长作一揖:“太保,此乃诚之愚见,贻笑大方。”
召公虎亦大笑道:“族长何须过谦,孤愧领太保久矣,然今日才初踏西地,确是失职甚也。邽邑、太原二地,各据险要,实乃兵家必争之地,孤必奏明天子,筑城屯兵于此!”
众将闻言,皆喜不自胜。
召公虎又问道:“族长所言之第二策,击劲敌于未强,当作何解?”
“大周西北之劲敌者,必犬戎也。”姜诚转向沙盘,于陇东高原处一划,“犬戎表面与世无争,实则暗流涌动,早有反意。犬戎国主意欲东图,必先吞并西戎以自强。若此时大周击之于未强,方可一劳永逸。”
召公虎皱眉道:“然犬戎居于陇东高原之中,来去无踪,当如何击之?”
姜诚笑道:“犬戎骑兵,数倍于西戎诸部,若要破骑,必用车阵。”
“车阵?”召公虎面露难色。
“不知王师车阵如何,只求太保陈车兵于阵前,让姜诚一观,可否?”
姜诚此言是明知故问,他有意一言说到召公虎的痛处。昔时大周靠兵车之强击败商纣王,定鼎中原,可国人暴动一番动荡之后,周王师哪还有当初车战雄风。
“自……自是无妨。”
老太保无奈,只得带姜诚来到辕门之外,让南仲、师寰将兵车列队于沙场之上,以等待检阅。姜诚走马驱车一观,不多时,便返回本阵。
召公虎忙问:“依族长所观,王师车阵如何?”
姜诚道:“王师将领威武,兵士雄壮,确有王者之气。然则……”
召公虎知其必有计较,便道:“族长但说无妨。”
“然则王师虽有中兴之色,但车阵却不敢恭维。今虽有太保之统帅,南仲、师寰之将才,亦不得其法也!”
“愿求高见?”召公虎眉头紧锁。
姜诚道:“大周之车兵车阵,皆出于开国功臣齐太公吕尚,并编入《太公兵法》之中,此兵法早已失传,只留残篇于世矣。”
“那族长可知太公用兵车之法?”
“略知一二,愿与太保说之。”
“愿闻其详!”召公虎迫不及待,眼光不由瞥向姜诚带来的元戎十乘,露出艳羡之色。
众人亦是此等想法,见姜诚愿分享兵车之道,南仲、师寰、兮吉甫等人全数聚集姜诚面前,听他高论。
姜诚也不遮掩,滔滔不绝道:“太公曾对武王云:‘战车者,军之羽翼也。可以攻坚陷阵,截击强敌,追亡逐北,断敌退路。若战车运用不当,在战斗中还抵不上一名步兵;车、步配合得当,战车便是军中最强战力。
“若地形有利、敌我悬殊,则乘一战车可抵挡步卒八十、骑兵十骑;若地形不利,敌我相当,则乘一战车可抵挡步卒四十、骑兵六骑。十乘战车可破敌千名,百乘战车可破敌万人。太公在时,车兵、徒兵皆有匹配之法,可如今王师皆已不得其法。
召公虎道:“愿族长指导一二。”
姜诚道:“《太公兵法》所载,五辆战车设一长,十辆战车设一吏,五十辆战车设一卒,百辆战车设一将。进攻之时,车阵宜大开大合,五车为列,相距四十步,左右十步,队间六十步。若防守之时,车阵宜收缩防守,十车为一聚,二十车为一屯,前后相去二十步,左右六步,队间三十六步。”
南仲、师寰听罢,豁然开朗,大解心中对车阵之困惑,见姜诚年纪轻轻,却如此精通兵事,皆对佩服不已,行礼称谢。
指导完王师兵车之阵,姜诚故作忧心忡忡,对召公虎道:“太保,即便王师以此兵车列阵,恐还是难以与犬戎一战!”
召公虎怅然,郁郁寡欢。
姜诚见时机已到,再也不隐瞒来意:“太保,姜诚此番言论,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有一物相赠,助王师如虎添翼!”
“是何礼也?”
姜诚一指身后:“元戎十乘!”
召公虎眼中放光,强抑喜色道:“元戎十乘可是姜族之攻防利器,族长何以慷慨相赠?”
姜诚道:“姜族与大周一衣带水,诚有意带领族人归附周王室久已,苦于地僻人少,无礼相送。以元戎十乘赠予王师,不成敬意。”
召公虎道:“此元戎十乘之技艺、战法,亦皆《太公兵法》之所传乎?”
姜诚道:“正是!昔日齐太公机缘巧合,在陇西得炎黄兵书残篇,又遇神仙指点,将道术同兵法结合,著成《太公兵法》。后太公辅佐武王平定天下,知此兵法威力非常,怕功高震主,便主动将兵法毁去,去齐就国,当个寻常诸侯,只留下部分残篇留于后人。”
“孤知太公高风亮节,晚年研习道术,竟羽化而登仙。”召公虎颇为赞许,又疑道,“那这元戎十乘,族长又是从何得来?”
姜诚道:“自接任族长以来,诚便致力寻找《太公兵法》之遗篇,访遍散落各地之族人,一日偶从一老族人口中获知一段歌谣,所言元戎十乘之事。我依着歌中只言片语,让能工巧匠制成了元戎十乘,竟成大功!”
召公虎闻言,唏嘘感慨道:“早闻姜族以造车闻名于世,果然源远流长。”
姜诚道:“姜族擅长造车,还要追溯到炎、黄帝之时。黄帝击败蚩尤倚仗四大贤臣——风后、常先、大鸿和力牧。后人只知此四人乃黄帝股肱,却鲜知他们本是炎帝麾下、姜族属臣。只因炎帝榆罔阪泉之战后依附黄帝,方才转投轩辕帝。
“四人之中,力牧乃是黄帝最倚重的大将,同时也是发明战车之鼻祖,名曰‘大车’。炎黄有了‘大车’相助,最终于涿鹿击败以步兵为主的战神蚩尤,一统中原。这元戎十乘,便是力牧‘大车’之传。”
“姜族先贤果人才济济,”召公虎还觉得过意不去,便问道,“族长将这元戎十乘倾囊相赠,若是西戎报复,又当如何?”
姜诚笑道:“我族既能造出这几十乘,自然可继续再造。如今西戎部落被王师打成散沙,自顾不暇,短时内倒不敢来找姜诚晦气。”
召公虎大起爱才之心,再次拉拢道:“不知族长未来何去何从,可愿迁居关中?”
姜诚依旧婉拒:“姜诚有意投奔大周,只是姜族祖上累居陇右,族人亦未服王化。诚身为族长,还需为族人前途命运着想才是……”
召公虎略有失望:“待西戎诸部元气恢复,姜族又当如何自处?”
姜诚道:“邽戎已近覆灭,余下狄戎、冀戎、?戎三部,皆非犬戎对手,西戎势必再度联合而制衡犬戎。届时,太保派兵戍守邽邑、太原要塞,便可坐山观虎斗矣。”
又寒暄几句,姜诚见时辰不早,便要请辞。
召公虎满脸遗憾,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还可再见?”
姜诚笑道:“只要太保不弃西土于不顾,我们便定有再见之时!”
“左右,列阵送别族长!”
召公虎一声令下,让周王师用送别诸侯国君礼遇,给姜诚饯行。
姜诚深受感动,连连道谢。召公虎又接连送了三里路,终有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