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823年,周王静五年,春正月,朔日,吉。
经过旬日的准备,周王静意气风发,准备御驾亲征。今晨,天子刚刚在太庙向天下颁布新一年的治象法令,便迫不及待在同一地点举行授兵仪式。
在即将到来的这场盛大征伐中,除了忧心忡忡的召公虎,压力最大之人,非师寰莫属。此役,他名为“先锋”,实际上要充当天子保镖,陪伴左右,始终保证周王静远离前线。
“这真是个憋屈的任务。”师寰嘟囔着,他很沮丧,身为大将却不能上阵杀敌,怎一个郁闷了得?但他使命在身,此刻手执剑柄,望着太庙前攒动的人头,不敢怠慢。
不过庆幸的是,镐京城国人一向健忘,周王静即位后的文治武功还颇得人心,似乎没有人记得当年在这里曾发生过骇人听闻的国人暴动,也没人记得当初周王静刚继位时,又是怎样的山雨欲来。
但师寰不敢忘记。脚下的这片土地,给他留下过悲怆的记忆,痛苦而深刻——
那时的师寰年方弱冠,乃是虎贲师中冉冉升起的将星。只不过一时昏昧,竟被匪人所诱,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国人暴动的阵营。直到他目睹了南偃将军死战不退、最终殉国,卫士们的鲜血惊醒了师寰,他得以知耻后勇,带领南仲姐弟杀出重围,隐居南山。
如今十八年过去,南仲成为师寰亦徒亦友的至交,其姊也嫁为己妻,他不知南偃将军夫妇若泉下有知,是否会感到欣慰?
泪水打湿了师寰的眼眶,他不得不收拾情绪,把目光再次投向不远处的周王静。
周礼曰“天子驾六”,周王静踏上着六马并辔的华丽战车,意气风发。而宫中自有巧匠,揣测上意,为天子量身定做上好金铜打造的兜鍪铠甲,据说是仿照武王伐纣和穆王征徐时的战袍制式。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奉承,周王静很是受用,匠人也领到重赏。
一切部署完毕,周王静在宗庙告辞列祖列宗,驾车过逵道、出东门,威风凛凛,得意洋洋,享受着镐京卿大夫与国人的目送。
说起来,周王静出生以来便未出远门。他三岁时遭逢国人暴动,在太保府藏匿十四年;即位以来,大多数时间也足不出宫,只有前番会葬厉王、南郊雩祭和望祭山川时去过近郊。此次他御驾亲征,还算是头一遭离开王畿。
在天子车驾之后,召公虎与方兴、仲山甫一道,领周王师六师大军紧随,总计一万五千兵马,旌旗招展,刀枪出鞘。
大军一路浩浩荡荡向东,穿崤函要道,出制邑雄关,过成周十镇,宋国就在近前。按照行军计划,待到宋国稍事整理,大军便转而向南,开拔徐国都城彭城。
百余年前,周穆王从镐京发兵征讨徐偃王,杀其身,困其子孙于彭城,逼其臣服。而今,五代人之后,周王静竟要御驾亲征彭城,去救徐偃王后人徐翎,解徐国之围。
说来讽刺,但历史本来就是个有趣的轮回。
由于是天子亲征,大周王师沿途所过之处,各国诸侯都夹道欢迎,从周王师踏进国境线开始,一直护送,直到离开边境。一路上,各路诸侯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哄得周王静龙颜大悦。
一直到了宋国境内,宋公在国都郊外大摆筵席,为周天子一行接风洗尘。
由于宋国乃是同淮夷接壤的最后一个诸侯国,距离战斗前线只有一步之遥,召公虎担心周王静安危,故以车马劳顿为由,因此强烈要求宋公在国都商丘款待周天子,给周天子安排馆驿另歇。
而作为“先锋”的师寰再清楚不过,宋国都城商丘是此役周王静的终点。有师寰在侧保护,天子不会遇到任何一个敌人,直到淮夷平定,周王车辇入彭城,宣告徐国解围,皆大欢喜。
师寰本以为天子会对此大为不满,却没料到,周王静其实对战场厮杀完全没有兴趣——他在宫内多年养尊处优,也难免舟车不适。加上宋都周边风景秀丽,周王静也正游兴正佳,丝毫没有要奔赴前线的意思。
“师将军,”周王静言笑晏晏,“太保平叛少不了你,你还是随大军南征罢!”
师寰感激涕零,心花早已怒放。正巧,卫伯和也率领数千卫国军队,前来与周王师会师。召公虎念卫军旅途劳顿,于是便留卫军驻扎宋都以护驾天子,师寰终于得以归队,成为实至名归的先锋。
安顿好了周王静,周王师再无后顾之忧,次日便离开宋境,朝徐国进发。经过一个昼夜的急行军,大军在距离徐都彭城二十里外驻扎。
交战之前,主帅召公虎谨慎起见,照例派先锋师寰与职方式大夫方兴前去探查地形。
回到营内,师寰报道:“彭城位于淮水以北,四周皆是平原,与关中山川纵横的复杂地势不同。”
召公虎问道:“攻守双方军势如何?”
师寰道:“淮夷叛军约有三万之众,围困彭城已逾二十日,却未能破城。反观徐都彭城,虽只有三千守军,却在国君徐翎指挥下苦守待援。”
一旁仲山甫忍不住插话:“三万对三千,早听闻徐翎勇猛,却不料其猛如斯!”
师寰苦笑道:“仲山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淮夷虽号称三万,但其中不乏老弱平民,聊壮声威而已。徐军虽只有三千,但彭城内全民动员、人人皆兵,也不可小觑。”
召公虎又问:“依师将军之见,王师若战,胜负如何?”
师寰抖擞精神:“淮夷之地一马平川、沃野千里,乃十分适合车战,而淮夷叛军人大多都是步兵,周王师自然稳操胜券。”
“甚善,”召公虎似乎也燃起斗志,“诸位,我军稍事休息,便擂鼓进军,不知可否还有异议?”
师寰、仲山甫等人皆曰领命,却见方兴一言不发,似有愁容。
召公虎注意到他的异样:“方叔,有何不妥么?”
方兴这才出列,皱眉道:“末将有一事不明——五年前徐国随淮夷国主叛乱时,便有五千锐卒,这些年徐翎招兵买马,想必士卒已有万余众,可如今淮夷围城二十余日,其余徐军主力何在?难道他们坐视国都被围而不救么?”
师寰这才意识到其中蹊跷,拍大腿道:“是也,再者说,徐都彭城内只有三千兵士,而国都外的徐军数量倍之。不知徐军主力主帅为谁,竟得徐翎如此信任?或者,难道徐国国中有叛?”
众人皆摇头,不知徐国内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周王师众将帅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快马来报,言前方出现一彪徐国兵马,看样子,其行军方向正是朝周王师大营而来。召公虎不敢大意,赶忙下令全军战备,以防万一。
未几,传令兵报道:“有徐将来访,自称是徐国谋主舒参。”
“宣!”吩咐罢左右,召公虎不由望向师寰,“舒参……谋主……这名字好生熟悉?”
师寰和方兴对视一眼,也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却又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还是仲山甫打破了尴尬:“末将在淮夷时,曾听闻此人实际,却未谋面。”
“但讲无妨。”
“这舒参文武兼备,堪称徐翎的左膀右臂。淮水南岸,有诸多舒姓部落,名曰‘群舒’。这舒参原是群舒中一个部落酋长,听闻徐翎英勇善战,他便率部追随,投奔徐国麾下。此前徐翎反戈杀死淮夷国主、驱逐淮夷,皆是出自舒参划策,徐翎爱之,以‘谋主’相称。”
这话倒提醒了师寰,想起周王静元年平定五路犯周时,徐翎曾与其谋士一道前来周营请降,而随后师寰则与徐翎一道卧底于淮夷大营。难道说,舒参就是当时徐翎身旁的那位心腹谋士?
未几,来人印证了师寰的猜想,也彻底唤醒了他的记忆。
只见一人身材修长,白衣飘飘,环佩短剑,翩翩而来。此人面洁无须,眉目俊朗,约摸二十多岁年纪,虽无脂粉痕迹,却说不出地白净。
“小将舒参,参见太保!”舒参声音柔和,款款行了个军礼。
眼观男生女相,鼻闻扑鼻异香,耳听娇柔之语,师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位舒参虽身披戎装、身姿矫健,但却显然少了男子气概,令人视听生厌。可此人深得徐翎欢心,怕是颇有惊人艺业,饶是师寰识人无数,也不敢小觑于他。
召公虎倒是镇定:“舒将军,不知徐国国都战事如何?”
舒参幽幽叹了一口气:“若主公不被困在城内,与参携手作战,这些淮夷蝼蚁哪能起甚么风浪?纵有十万之众又有何妨?”
召公虎面露疑色:“怎么?淮夷围城前,徐军出了什么变故?”
舒参耸了耸肩:“那日,本是我和主公率军在淮夷巡查,突然国中快马来报,说是有贵客前来,主公便星夜赶回国都。不料,就在此时,淮夷刁民叛乱,便将主公困于城中,如今已逾二旬,幸而天子御驾来救,看来彭城之围旦夕可解。”
召公虎皱眉问道:“舒将军手上有多少人马?”
舒参不假思索:“五千。”
师寰忍不住问道:“你手上有五千徐军,若与徐君里应外合,如何解不得彭城之围?”
舒参“唉”地一声:“参虽名为徐国谋主,可终是外姓之人。我手无兵符,纵使身边有五千徐军,却无法下令解围。”
迂腐!师寰心中暗骂,嘴上则喃喃道:“事急从权,难道就因没有兵符,城外的徐军就眼睁睁看着主城被围而不救么?”
不料舒参耳力惊人,反讽师寰道:“师将军,兵事不祥,用兵恰恰不可从权。周人要是忘却国人暴动之伤疤,徐人可不敢忘!”
好一张利嘴!师寰知他话里有话,吓出一身冷汗,再不敢言。
召公虎干笑两声,转而问道:“方才舒将军说徐君是临时回都城会见贵客,不知是何贵客?”
“鄙国小事,倒不劳太保过问,”舒参显然看出营中王师将帅的怒意,犹豫片刻,叹道,“唉,说与太保听也无伤大雅,无非是诸侯联姻之事。”
召公虎忙问:“联姻?徐君之终身大事?”
“大男儿自当志在四方,君上岂会囿于男女之情?”舒参冷不丁冒出这句。
此话答得毫无头绪,众人见舒参言语古怪含糊、神态忸怩,都感到说不出来地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