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舒参道起齐纪长达几世的恩怨。
原来,齐国第五代国君谥号曰“哀”,而齐哀公之所以得到这个悲催的谥号,正是因为他的死法凄惨——乃是被周天子在明堂之上活活烹杀而死。
当时是周夷王在位,即是周厉王之父、周王静祖父。一日,纪炀侯与齐哀公共同前往镐京城朝王。纪炀侯居心不良,嫉妒齐国鱼盐之利,有意取而代之,竟在周夷王面前进献谗言,说尽我齐哀公坏话。
不料周夷王一时不辨忠良,竟相信纪炀侯罗织的鬼话,加上齐哀公辩解口不择言辱骂天子,故而周夷王于明堂之上立起大鼎,装满沸油,架起高柴,点燃烈火,活活将齐哀公烹死,其状凄惨。
尽管周夷王很快醒悟,不仅平反了齐哀公,还严惩纪炀侯,将其死后谥号为“炀”。
然而,齐国人的苦难却刚刚开始。齐哀公死后无子,其二弟齐胡公、三弟齐献公先后争位,搅得齐国十余年不得安生。最终,齐献公夺位,但死前召集其子孙于榻前立誓,齐哀公之仇不报,誓不为人!
其后,齐献公之子齐武公继位,屡次与纪国产生摩擦。而纪国也不是省油的灯,纪炀侯的继任者们扶持在齐国政变中失势的齐胡公余党。两国剑拔弩张,在国人暴动、天子出崩之际更是起了刀兵。
去岁年末齐武公薨,继位的便是其子齐侯无忌。齐侯无忌血气方刚,又十分强悍好斗,加上正准备和周王静、召公虎缔结亲家,自然春风得意。这次天子亲征淮夷,他与纪侯仇人相见,怕是早就憋着满腔怒火。
舒参献策道:“早听闻齐侯无忌性如烈火,今日粮草一事,足见其冒失寡谋,煽动齐、纪矛盾,君上可以如此这般……”
徐翎听罢,大呼妙计。
次日,周王静在中军帐召集各诸侯、王师将帅议事,商讨东征事宜。
召公虎奏道:“天子,从徐国东征,一路虽无崇山峻岭,但水文密布,若走水路运兵,可以加速行军,但需征用大量战船。”
“战船?”周王静不甚了了,“敢问要去何处寻得?”
召公虎道:“淮水北岸,能提供战船的诸侯,只有徐国而已。”
于是周王静问徐翎道:“徐国所有战船,可供多少士兵渡河?”
徐翎答不上来,连忙目视舒参。
舒参会意,面露难色,拜道:“禀天子,徐国自保尚且不足,历来没有精力发展水军,战船之数,屈指可数。寡人若下令征得全国所有船舶以供周王师渡河,怕也只够渡一半之兵。”
周王静道:“余一人曾闻,‘兵贵神速’,若分两次进兵,怕是迁延时日。”
召公虎道:“天子勿忧,水路进兵固然神速,但未免太过冒进。依臣之见,大军当分两路行进——先锋部队走水路,以最快时间进兵舒卿所言之奢比尸国;而中军走陆路东进,以防东夷、淮夷叛军再围徐国。”
周王静看了眼地图,道:“东进路上,根本没有任何敌军,此路线不妥。依余一人之见,中军当从东北而行,取道黑齿国而灭之。”
“是否太过凶险?”召公虎对周王静亲赴险地有些担忧。
周王静则意气风发:“余意已决,太保带一军自去取奢比尸国,余则亲率一军去取黑齿,如此,再会师北上,进攻十日国!”
舒参听这对大周君臣在讨论自己半附会、半杜撰的东夷四国,强忍心中笑意。
召公虎见天子已下进攻谕旨,只得领命,到校场调兵遣将:
前锋部队由召公虎统领,率领王师四师一万兵卒,师寰、方兴为副,徐国、齐国军队在左,纪国和莱国军队在右,四国两翼卫护,共二万余人,一路乘水路沿淮河向东,进攻奢比尸国。
而中军则由周王静帅二师亲自坐镇,仲山甫为副,共五千兵卒。卫伯和以及其他各小诸侯国殿后,亦有万余,向东北方向进军,意在进攻黑齿国、并切断九夷退路。
各军领命而去,即刻出发。
一切不出舒参所料,召公虎率领的前锋部队沿着淮水东进,一路顺风顺水,始终没有见到像样敌人。根据前方哨探情报,似乎五里之外就是奢比尸国的大本营。
舒参在幼年时,常听群舒部落长老说起东夷四国的神话:淮北有国名曰奢比尸,其国首领尸冉身高一丈有余,力大无穷,用两青蛇为耳环。其国民众身如兽、圆目大耳,貌甚丑陋可怖……
虽说奢比尸国是否真实存在,舒参已无从可考。但是奢比尸所处之处,如今确有东夷人盘踞。其地历来是九夷地盘,商朝时名为人方,乃是东方一大诸侯。到周时,人方在齐、鲁的屡次进攻后瓦解,其地已有不少被莒、祝二国所占,所剩残部,舒参便姑且叫它“奢比尸国”罢。
连续两日急行军后,大军劳顿不堪,召公虎便挑选地势较高处安营歇息,让职方氏方兴安排绘制淮上地图。为提防敌军夜间突袭,召公虎命令各军将帅不可放松警惕,须轮防守备。
入夜时分还风平浪静,到了下半夜,突然警情频传——有东夷部落发动夜袭。
“奢比尸国杀来也!”
舒参唯恐诸侯营地不乱,让所有徐军将士起哄。
先是纪国营帐起火,火光冲天,很快,临近的莱国营帐也起了大火。火光之中,只见数千身材高大的东夷大汉在营帐中反复冲杀,哀嚎遍地,血流成河。他们显然对周营部署了如指掌,一出手就是进攻最薄弱的两个阵营。
离纪国、莱国大营最近的是齐国和徐国所部。
舒参跟着徐翎,带上兵器及灭火用具,准备前去平乱灭火。很显然,他们早有准备,而火势就如同商量好一般,偏偏只烧纪国军营,而齐国军营毫发无损。
齐侯无忌此时也已惊醒,见徐翎领兵救火,慌忙喊道:“徐子,何处起火?”
徐翎佯惊道:“纪国与莱国军营!”
齐侯无忌似乎面露喜色:“纪国军营遭遇夜袭?”
徐翎大呼:“事不宜迟,救火要紧。这般,莱国军营路远,且有奢比尸国敌袭,寡人不才,愿率部涉险救急。纪国军营路近,便拜托齐侯去救。”
齐侯无忌冷笑道:“纪国为何要寡人去救?难道他们不会自救么?”
徐翎故作焦急:“军情紧急,齐侯切莫说笑!”
齐侯无忌没有答话,只是遥遥看着火光方向,按着佩刀,却没有任何行动。
徐翎还想再喊,身旁舒参赶忙拦住,阴阳怪气道:“君上看不出来么,齐侯不是不能救,而是不想救。”
“不想救?这又为何?”徐翎很是疑惑,兀自加大了音量。身后徐军也是配合,一片哗然。
齐侯无忌重重把佩剑直插入土,双手插胸,怒而不言。
舒参早已摸透这位年轻齐侯的心思。此人心比天高,却能力拙劣,身为齐太公之后、侯爵之尊,对徐国这等子爵小国嗤之以鼻。且齐侯无忌自恃勇力过人,本对徐翎被誉为“天下第一猛将”的头衔心中泛酸。
更何况,三年前徐国还随淮夷国主造反、五路犯周,随后又弑旧主而转投大周怀抱,加上此前徐偃王有过反叛周穆王的“前科”,徐国在夷夏之间摇摆不定、反复无常,的确也为大周正统诸侯们所不齿。加上昨日营中分粮之事与徐国闹翻,此时齐侯无忌心中的郁愤可谓颇深。
但越是如此,舒参对自己的激将法的奏效越有信心。
舒参故意激齐侯无忌道:“齐国、纪国皆姜姓大国,同气连枝,又是近邻,本该互相救应。可齐侯如此不作为,看来是忘不掉国恨家仇罢?”
齐侯无忌被说中心事,作色道:“徐人休得胡言!左右点兵备马,随我前去救应!”
舒参嘿嘿一笑:“齐侯也忒急了些罢。”
齐侯无忌着恼:“不救也不行,救也不行,舒参你这个阴不阴、阳不阳的弄臣,究竟意欲何为?”
舒参往日最恨他人言己阴柔,但此时却不以为忤,摆了摆手:“救,自然要救,齐纪毕竟同姓同源;但纪国和齐国历来有宿怨,更有杀君之仇,齐侯若现在便去救,对得起被纪国所害的先君否?”
齐侯无忌本来脾气就暴躁,这下更是怒目圆睁,龇牙咧嘴。
徐翎见齐侯情绪已经被点燃,也继续煽动:“徐翎同淮夷有杀父之仇,所以义无反顾要灭之而后快。可你齐侯祖上之仇,却想报而不好报也!”
齐侯无忌咬着牙,再也不掩饰对纪国的厌恶:“寡人只恨火小,只恨贼少,只恨烧不死那纪侯小儿,以解寡人心头之恨!”
舒参见挑拨起了作用,笑道:“那边再稍等片刻,待到火势稍小,我等再去救之不迟。”
“这样也好。”齐侯无忌沉默了片刻,露出狡黠笑容。
隔营观火,齐侯无忌总算把对面敌军情况摸透——夜袭的敌军数量并不多,火也不大,只算东夷人的小规模袭扰而已。而纪、莱驻地距离取水之处很近,缓过神后,灭火也不费力。
相比之下,莱国防备还算严谨,几乎没有伤亡,倒是纪国军纪涣散、士兵死伤数百,营帐几乎被烧个精光,让纪侯脸上无光。
纪国越狼狈,齐侯无忌越开心;而齐侯无忌越开心,舒参君臣越是暗自得意。
折腾一夜,东夷人却没再来,大营也总算又恢复了平静。
毕竟,就同昨日军粮风波一样,不过是舒参导演的另一出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