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种诡谲的氛围中,阿沅又接连给方兴递上了炖好的高山冰莲、雪蛤、冰蚕等一大堆珍稀补品,方兴应接不暇吃着,不敢抬头观瞧。
喝得半饱,方兴才觉失礼,他光埋头进补,却把三位姑娘晾在一旁。见三双美目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赶紧起身,向那少女道谢:“在下方兴,承蒙女公子相救,今日听闻有要事相商,在下惶恐,定当效劳,万死不辞!”
那少女嫣然一笑,不敢与方兴眼神接触,而是转身埋头与姜艾耳语一番。
“不要,”姜艾冷言拒绝,“人就在你眼前,有事为何不亲口说?”
“别嘛。”少女满是乞求的眼神,姜艾不为所动。
阿沅也急在心上,不顾主仆之别道:“主人,贵客都来到面前,你扭扭捏捏多不得体?”
那少女转喜为嗔,用力捏了一下阿沅,阿沅“嘻嘻”笑着跳开,喃喃道:“当丫头没说便是,捏我作甚?”
少女小脸涨得通红,方兴不明就里,只是尬笑。
“诶,别走呀,”姜艾突然紧紧抓住那少女的手腕,“多不礼貌,至少和贵客打个招呼呀,啊——呀——”只觉那少女反手轻轻一扭,便把姜艾双手扣到身后,兔起鹘落。
好快的身手!那少女轻松挣脱,却瞬间又变得无比娇羞,匆匆夺门而出。
姜艾拉不住她,只得喊道:“你好歹留个名字啊!”
“我是……芈芙!”那少女声如蚊蝇,匆匆躲开。
“芈芙?这名字真好听。”方兴意犹未尽——这名字确与满屋的木槿芙蓉相谐成趣。
“得了吧你,”姜艾方才胳膊几乎被扭断,“你们啊,真是一对闷葫芦。”
方兴愣了一愣,弱弱问道:“她……一直都这么羞涩么?”
“才不是呢,”姜艾没好气道,“她平日里可是舞刀弄枪,寻常男人可近不了身。”
“这……”方兴又是一阵沉默,又问,“似乎芙姑娘有事相求,敢问是何事?”
姜艾淡淡道:“既然芙妹如此腼腆,那我替她说与方大夫听也无妨。”
方兴点点头:“如是最好。”
“六年前,方大夫在汉水边大展辩才,将莫敖屈虔、令尹熊雪、少公子徇一一辩倒,缔结汉水之盟……”
“原来二公子熊雪已成了令尹?”方兴忍不住插嘴,“那可是仅次于国君、位居莫敖之上的二把手。”
“诶,你能不能别打岔,”姜艾皱了皱眉,“所以,你这位方大夫的英雄事迹便在楚国上下传扬开了,最终越传越神,说你对楚人历史如数家珍,竟让楚族长老们黯然失色。”
“谬赞,谬赞,”方兴摆手道,“在下对楚国历史只是略知一二。”
姜艾摆了摆手:“这都是芙妹夸你之词,本姑娘不过转告而已。至于是否贴切,方大夫自己斟酌罢。”
方兴吐了吐舌头:“惭愧,惭愧。”
与方兴接触愈深,姜艾愈觉得此人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倒有些趣味,和她心中那些周廷肉食者的形象大为不同。这才觉芈芙的眼光不错,对方兴多了几分好感。
姜艾微微一笑:“芙妹所烦忧者,乃是楚国前程。”
“楚国前程?”方兴面露难色。
“你们中原人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姜艾顿了顿,“楚国亦是如此,眼前就有场大灾祸要来。我等女流之辈,本不愿参与国家大事。可楚国国事对于芙妹而言,确是家事。”
方兴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姜艾道:“自从芙妹曾祖熊渠开始,连续两代国君为了争位而骨肉相残,楚国公室血流成河,全国上下一片血腥。芙儿君父熊严杀了兄长继位,熊严之父熊延亦是从两位兄长手中夺取君位。如今芙妹有四个兄长,想必方大夫已然猜到,楚国面临何祸了罢?”
方兴自然听得懂这弦外之意:“芈姑娘最担心的,便是其几位哥哥会效仿父亲和祖父,同室操戈,以夺取其长兄熊霜的君位?”
“此其一也,”姜艾有意继续试探,“还有一节,不知方大夫可否知晓?”
“其二,便是楚君熊霜亦会先下手为强,欲铲除三位幼弟而后快!不论是以下犯上,还是以上谋下,芈姑娘都不愿意看到兄长们互相杀伐罢。”
姜艾不由折服:“都说阁下聪明,百闻不如一见!”心道,芙妹不远千里把方兴“请”到楚国,的确很有远见。只不过,方兴愿不愿意趟这趟浑水,还得再试探试探。
方兴见对方沉默,于是问道:“芈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时本义不容辞,可……”
姜艾剑眉微挑:“怎么?你不允么?”
方兴面露难色,“姑娘有所不知,我乃周室大夫,如何能干涉楚国内政?”
“你‘死’了,”姜艾冷笑道,“再过几年,天下甚至不再有人记起你方兴其人。”
“这……”
姜艾步步紧逼:“既然阁下不愿,那芙妹也不强求,我这便送你回镐京便是!”
说罢,便吩咐阿沅送客。
“姑娘且慢!”方兴赶紧起身,可又尴尬地犹豫再三。
姜艾似笑非笑:“方大夫,你这是要答应芙妹?”
“唉,”方兴哭笑不得,不安地反复搓揉双手,“艾姑娘,你可真是个好说客!”
姜艾忍俊不禁:“能辩得赢大名鼎鼎的方大夫,本姑娘深感荣幸。不过,方大夫想必是承我疗伤之恩,故而相让罢?”
方兴苦笑道:“姑娘说话滴水不漏,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姜艾替芈芙说服了方兴,心情大好:“既如此,那本姑娘代芙妹谢过方大夫,她已吩咐摆下酒宴,款待于你!”
方兴也不好推辞,只得跟随姜艾入席。
虽说满桌山珍海味,各色佳肴应接不暇,但方兴只是一个人默默享用,席间没再见到三位美女身影,只有一些中老年女仆在旁伺候。
酒足饭饱,姜艾终于再次现身道:“方大夫,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日落,我这便让阿沅送你下山回洞。”
“回洞?”方兴意兴阑珊。
姜艾佯嗔道:“怎么?难不成你想和一群女子住在山上?”
“不敢,在下失礼。”
“不瞒你说,方才你大吃大喝之前,芙妹就已经下山,奔赴乔多城而去。”
方兴大吃一惊:“乔多城?”
“她迫不及待,早早回都城准备一切,明日她会在宫里等你,一道面见楚君熊霜。”
“这,这么急迫……”
姜艾微微一笑:“所以还请方大夫尽快下山,晚上养精蓄锐,明日还有大事要办。”言罢,她也没打算让方兴多问,便让阿沅把方兴领回山下溶洞。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姜艾早早就在神农架山下备好车马,等待方兴大驾光临。
乍一会面,方兴已然换上了楚国人呢的装束,也不等寒暄,姜艾就驾起轺车,快马加鞭,半日便到达楚国都城乔多城外。
方兴目瞪口呆:“姑娘好身手,这驾车之技……”
“嘘,”姜艾打断了他,“这便是楚国都城,近日乔多气氛紧张,你又是中原口音,少说话、多小心,务必处处留神,勿坏了芙妹大事!”
方兴愁云浮上面庞,点头不语,随轺车缓缓进入城内。
楚国芈姓、熊氏,出自上古祝融八姓之一,最早封地在祝融之墟,即中原虎牢一带。后来历经夏、商朝代更迭,却接连因站错队而被视作叛军,只得南迁流离,最终远渡汉水,才在荆山附近安定下来。
但荆山一带荒蛮,毒虫瘴气密布,又有百濮蛮族侵扰,楚国先君们只得来回迁徙于大山大河之间,颠沛流离。或许是因频繁迁都的缘故,楚国反倒对经营国都不甚上心——比起中原大邑,楚都乔多城简朴得更像是个军事要塞。
不过,楚人却并不贫穷。方兴进城之后,感慨于家家户户用得起青铜器太过奢侈。要知道,即便在富庶的镐京和洛邑,青铜器也只有贵族们才能享用。
而这一切,都与楚国一代雄主熊渠有关。他趁着大周共、懿、孝、夷四王昏庸,僭越称王,横行南国,履败汉阳诸姬,并占据铜绿山以垄断铜矿。直到周厉王继位,熊渠才起了敬畏之心,暂时臣服。
这位熊渠,便是芈芙的曾祖。要不是熊渠死后,楚国接连两代内乱频仍、耗费甚巨,国力想必能与大周划江而治,而不至于在周王静继位初年竟再度称臣。
轺车没有经过楚国宫城,反倒在社稷坛上边停下。
“难道,楚君熊霜不住在宫殿,反而住在社稷坛?”方兴大为不解。
“你别东张西望,国君乃是被熊雪软禁于此,”姜艾给方兴塞了一小块铜牌,她低声交待,“这里的卫兵非常严格,他们见了你这张生面孔,定会详细盘查。你只需出示此牌,万万不可出声,切记切记!”
“这牌子是?”方兴似乎觉察社稷坛附近的压抑气氛。
“此乃铜山官吏之牌,你是去向国君熊雪作矿山事务的例行汇报。我和阿沅不能进入,而芙妹则在殿内等你。”姜艾又事无巨细地吩咐了一番。
方兴将信将疑,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迈步进宫。
见卫士几番盘查后,终于放其入社稷坛内,姜艾这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