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芙儿带谁来咯!”
门外传来银铃般的少女笑声,荡漾在方兴耳畔。
“阿芙!”玄衣男子兴奋地冲到芈芙跟前,拉起她的手相拥问候,“你真让我一阵好想也!你真把屈老请来了!”芈芙和那男子似是久别重逢,有寒暄不完的话。
方兴心中又是一阵泛酸,只得尽力保持镇静。瞥见姜艾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一时不知是该继续坐着,还是起身迎接。
待芈芙和玄衣男子携手进得屋内,方兴这才发现门外还多了个老者。
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屈老,此人身高体壮,虎背熊腰,目光犀利,一副赳赳武夫气质。他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哼哼道:“嘿,我道芙丫头请我来此是何大事,原是小娃子开会!”
言罢,扬长而去,不知所踪。
芈芙不免沮丧:“为了请到屈老,芙儿可没少奔波!他这就走了?”
“他不会不辞而别,”玄衣男子尴尬地笑了笑,“老将军就这脾气,我等先聊正事。”
众人悻悻,重新入座。方兴一瞥芈芙,刚好眼神交汇,她脸一红,又把头埋进那男子臂弯。“你和方大夫相谈甚欢么?”芈芙仰头望向玄衣青年,语笑嫣然。
“还行,”男子尴尬一笑,“不过似乎方大夫旅途劳累,颇感不适。”言罢,他宠溺地刮了下芈芙鼻尖,却深情望了眼姜艾。
方兴不由皱眉,芈芙对这男子如此亲昵,他倒似乎对艾姑娘别有情愫。唉,也罢,幸福是他们的,又与我方兴何干?
姜艾躲开男子眼神,转而对方兴笑道:“方大夫哪是旅途劳顿,他似乎对四公子有敌意哟!”
“四公子?”方兴一时惊诧,脑海中飞速运转。
那男主人也一脸茫然,被问得愣在原地,只得苦笑道:“怎么?方大夫竟没认出我来?”
“阁下是……熊徇公子?”方兴一掐大腿,原来是他!
都怪自己关心则乱,接连闹出误会——当初在神农架初见芈芙之前,还猜成是熊徇救了自己。如今,正儿八经的熊徇站在自己身前时,却把他猜成是芈芙的夫君。这下,必免不了姜艾的一阵嘲讽。
“人家是兄妹,”姜艾果然借题发挥,“方大夫怕是当成爱侣了罢!”
言罢,她笑得合不拢嘴,方兴脸上一阵殷红,芈芙则是掩面跑出屋外。
“无妨无妨,”还是熊徇爽朗洒脱,“我还以为方大夫记恨于我,原来只是误会!”
“惭愧,惭愧。”方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时,方兴才注意到兄妹俩举手投足何其神似,还记得楚君熊霜说父母偏心,把好容颜都赐予幼弟、幼妹二人,果然所言非虚。熊徇和自己年纪相仿,汉阳一辩时都只是少年,如今容貌已大不相同,故而失于相认。
方兴整理罢情绪,问熊徇道:“四公子,你不是为二公子所不容,在国外流亡?”
熊徇面有得色:“最危险之处便最安全,熊雪和莫敖屈虔万没想到,他们四处通缉之人就躲在夔国,竟在咫尺之间逍遥。”
方兴又问:“刚才那位老者是?”
阿沅插嘴道:“方大夫不认得屈破败老将军么?”
方兴大惊,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可否是当年熊渠手下,人称‘於菟小将’的屈破败将军?”
“你说对了一半,”熊徇抚须笑道,“如今他早非小将,而是‘於菟老将’也!”
众人闻言尽皆莞尔,刚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方兴知道,“於菟”乃是楚语,即为猛虎。在周厉王时代,屈破败堪称南国头号猛将,江北诸侯闻其名而丧胆。论辈分,他算是熊霜、熊徇们的祖父辈,是莫敖屈虔的族叔。
当年,熊渠自称“荆王”,北渡汉水,进犯中原。屈破败时年方二十,勇武天下无匹,每入敌阵皆直取敌将头颅,所到之处敌军皆丢盔弃甲,大小数百战难求一败。楚人崇尚猛虎,故赠其美号曰“於菟小将”,后又改为“於菟神将”。熊渠壮其勇武,封其为楚国令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因太子早死,熊渠临终之前将次子熊红托孤于屈破败,然而未曾想其幼子熊延居心叵测,屈破败又不擅长权谋,熊红的江山竟被篡夺。熊红不堪其辱,故而自断双腿,让位与熊延,退居夔国。
当时屈破败领兵在外,新君熊延假借熊红之名,命其交回兵权、解甲归田。屈破败兵权旁落,一怒之下归隐山林,从此再不出山。楚人此众说纷纭,有人说於菟老将已被篡位者处死,有人说他羽化成仙,莫衷一是。
不过,方兴暗叹有幸,今日老将军竟被熊徇兄妹重新请出山,有幸目睹其尊颜。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一阵爽朗大笑。
“谁又在提‘於菟’之名号?好不恼人!”
来者正是屈破败老将军,身旁站着刚才羞怯外逃的芈芙。
熊徇大喜,扶屈老将军主位坐定。此君膀大腰圆,手上青筋遍布,虽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好一个“於菟老将”!
“老将军,如今楚国势危,手足相戕,熊徇特请老将军出山主持大局。”熊徇毕恭毕敬,说明来意。
“老朽年高,早已不问国事,”屈破败白了众人一眼,说话毫不留情面,“更何况,言及手足相戕,还不是尔等祖父熊延之拿手好戏?荆王何等英雄,后代竟一窝不如一窝!此事休要烦我!”言罢便要起身离席。
芈芙赶紧起身相拦:“屈老将军,芙儿找你好苦,为何急着要走?不谈国事也罢,共饮一坛老酒如何?”言罢,吩咐阿沅去取好酒。
屈破败这才转喜,昂首将醇酒一饮而尽,眼神放光:“好酒!这可比楚国的酒好上几许!”
“老将军识货,”熊徇大笑,“此乃杜康陈酿,乃是从徐国所得。”
“徐国?”屈破败拈髯冷笑,“不提这徐人也罢,当初徐偃王与我荆王同谋大事,却先兵败如山倒。如今,他的不肖后人叫甚么徐翎,却舔着脸去巴结周王,混个侯爵虚名,可有此事?”
“徐侯翎事出无奈,绝非世人所传闻。”熊徇有些紧张,一边指着方兴,一边转移话题,“老将军,可曾识得这位才俊?”
方兴见在场人突然神色有变,心下起疑。自己本就怀疑楚国与徐国有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目睹熊徇的异常,突然想起一事——去岁在徐都彭城之时,曾见到一男一女两个楚人特使,如今想来,他们的样貌和声音与熊徇、芈芙兄妹多有相像。
难道当时出使徐国之人便是他们?徐国和楚国到底在密谋什么?方兴不由多想,因为屈破败将军对自己起了兴趣。
屈破败放下酒爵:“这位小友不似楚人面貌,不知是何来头咧?”
熊徇赶紧介绍:“这位乃是大周中大夫、职方氏方兴。”
“原来是方大夫!老朽听说过你,汉阳一辩,便是你把屈虔那娃娃说得哑口无言罢?倒是后生可敬!”
方兴受宠若惊,赶紧回礼:“晚辈也听闻老将军威名,世人传言阁下不在人世,方知谣言荒谬……”
“老朽死和没死,又有甚分别?”屈破败一扬手,打断道,“反倒是你,身为周臣,如何来得楚国?”
方兴闻言惆怅,老将军之言说中自己境遇——我如今流落南国,天下人道我已死,那我如今活着与否,又有何分别?
于是,他简单把如何南征遇袭,又如何被芈芙所救,随后潜入乔多与熊霜相见之事,同屈破败说了一番。接着,芈芙又添油加醋,把熊雪如何跋扈、逼宫之事相告。
“熊雪这小鬼能耐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屈破败把一块腌鹿肉嚼得津津有味,“还有屈虔,已然位极人臣,却还要助熊雪为虐,侮我屈氏名声。”他以长辈自居,当下楚国的当权者在他眼里都是娃娃一般。
熊徇见状,赶紧起身劝说:“楚人同情君兄熊霜,还望得‘於菟神将’相助,清除叛党。”
屈破败冷“哼”一声,睥睨熊徇:“助熊霜?还是助你熊徇?”
熊徇大骇:“老将军何出此言?”
老将军目光如炬,盯着熊徇好不自在:“你祖父熊延篡夺兄位,你父熊严亦是以幼子之身弑兄夺位,看来,楚国历来英雄出少子啊!”
这话分明是把熊徇比作其父、其祖,听得熊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无言。
不过,熊徇却很快恢复镇定:“老将军哪里话,这皆是您老归隐山林,楚国才三代内乱不断……”
“可矣!老朽可没那能耐!”屈老将军兀自喝酒,不再搭理众人。
熊徇手足无措,接连目视芈芙。
芈芙会意,赶忙出面给兄长解围:“老将军不要说笑,四兄与国君情同手足,绝无觊觎君位之意。”言罢,又对阿沅道,“丫头,快去给老将军取宝剑来!”
这话果然正中屈破败下怀,此人天生武痴,最爱收集天下神兵利器,想必芈芙今日请的动他大驾,定然是以宝剑相诱。
不多时,阿沅从内室捧出一柄长剑。方兴匆匆一瞥,此剑通体金色,寒气逼人,自是出自大匠之手。熊徇取下几根头发,吹毛而断,锋锐无比。
方兴看得呆了,这工艺何以如此似曾相识?他不由想起三年前随召公虎征讨西戎时,从渠帅速达处缴获的青铜戈。难道说,这把宝剑也是出自商盟之手?联想到昨日熊霜说过铜绿山早被商盟控制,看来这一切的线索越来越清晰。
屈老将军摩挲着剑柄,眼睛放光:“这宝贝从何而得?”
“宝剑赠英雄,晚辈重金购得此宝,特送于老将军!”熊徇双手一呈,投其所好。
“无功不受禄!”屈破败明知对方在拉拢自己,双眼却无法从宝剑上移开。
熊徇趁热打铁:“熊雪虽坐拥楚国正军、两广之军,可楚君若得老将军鼎力相助,何惧叛军?”
屈破败正色,喝道:“好你个娃娃,你送此剑于老朽,让老朽去斩我侄儿屈虔之首级么?”
芈芙赶紧拦在老将军跟前:“屈老哪里话,屈氏、熊氏血浓于水,莫敖屈虔也是一时被二兄熊雪蒙蔽,有您坐镇,定能使他们改邪归正,挽救楚国臣民于刀兵水火!”
她说得坚定而诚恳,与之前忸怩的女儿之态完全不同,看得方兴不由得呆了。他见过茹儿那般娇柔之美,也见过召芷那种名门气质,而芈芙此时这般巾帼风度,却是自己见所未见。比起阿沅的古灵精怪和姜艾的冷若冰霜,又显美艳几分,使人心生爱怜。
见老将军略有迟疑,芈芙继续含泪劝说:“熊雪虽是芙儿次兄,但他一意孤行,行此骨肉相残之事,芙儿不忍坐视。昔日,是我祖父、父亲待屈老将军有亏,还望您不计前嫌,看在楚国国祚份上,出山平乱!”
熊徇见状,也跪地叩头,乞求屈破败。
“罢!罢!罢!”屈破败沉吟半晌,长叹三声。
“这么说,老将军同意了?”熊徇和芈芙异口同声。
“老朽有愧于荆王托孤重任,没能保住熊红王位,已是万死犹悔!”屈破败老泪纵横,“如今,你兄妹如此大义,老朽从尔等身上重见昔日荆王模样。老朽若再不为国纾难,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荆王乎?”
言罢,转而扶起熊徇,单膝跪地:“罪将屈破败,愿听楚君熊霜、四公子熊徇驱驰,万死不辞!”
熊徇大喜,赶忙相搀:“有老将军领兵,有方大夫划策,此事谐矣!”
于是,众人尽皆释怀,眼看夕阳西下,免不了一阵觥筹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