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芙走后,三位黑衣人果然并未追赶。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想报前番七名同伴被杀之仇,而是忌惮杨不疑。方兴见状,便渐渐放下心来。
虽在叛军营中身陷缧绁,但熊雪有求于己,危险的地方反而更安全。故而虽然地窖中阴暗湿冷,方兴却被好吃好喝款待,反倒比过去月余在巫山中风餐露宿要惬意许多。地窖安静地很,方兴乐得把这些天纷乱的思绪梳理一番。
来到鱼腹浦之前,巫教探秘的线索就接近断绝,方兴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鱼部落身上。这个小聚落竟然扼守住荆楚通往巴蜀的必经之路上,本就十分诡异,方兴相信此地一定藏着许多重要秘密。
如今,熊雪占据了这个入蜀的交通枢纽,并残暴地将鱼部落几乎屠尽。他的目的是什么?看中此地易守难攻的地形以筑城?还是看中巴盐的经济利益?还是说,这背后有巫教的纠葛?
想到这,方兴不由怀疑起门外的三位黑衣人来。
数起来,这是第三波寻衅的黑衣人了。神农架别院要劫走姜艾的二人是第一波,翠屏山上偷袭溶洞的五人是第二波,现在与熊雪勾结的三人是第三波,也是武艺最强的一波。
他们到底是谁?杨不疑说这些刺客并非巫教之人,很可能是商盟中人假扮。可既与商盟有关,他们为何不替熊徇办事,反来这鱼腹浦与熊雪勾结?
方兴理不出头绪,便回忆起鱼部落长老的话来——
这位老人家也是命大,芈芙为了让他脱险,反倒被熊雪俘虏。而身中蛊毒的鱼长老跌跌撞撞找到方兴的藏身处,得了姜艾的丹药续命,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待缓过气来,老人家说起鱼部落的前世今生。
很显然,鱼部落是巫族后代,并以此为荣。但他们属于别系旁支,故而对祖上灵山十巫的历史语焉不详。
自从巫咸、蚩尤相继在中原争夺战中败于华夏集团,剩下的六族巫人不得已退回巫山老巢。南国多山地,巫族无法耕种为生,只得选择更务实的营生——鱼盐。
盐乃百味之主,既可烹饪调味,又可腌制肉品,保证食物充盈。三峡盛产盐泉、盐矿。巫人因地制宜,便将制盐产业钻研得炉火纯青。烧陶瓮、制竹篊、焚材薪、作井盐,以至于当时“巫盐”名声天下闻名。
有了好盐,鱼腹浦便成了最大的盐商集散地,巫族盐贩从大山之中徒步背盐出来,而天下盐商又从这里贩向四方。到后来,食盐被当成硬通货,或沿蜀道入川,或顺江流而下入荆楚,以至中原。
贩盐远比产盐来钱快,故而鱼腹浦所在迅速富庶繁华,鱼部落也是人丁兴旺。
除了巫盐之外,巫族人同样擅长采药,而盐矿附近又有充足的丹砂,既可以入药,也可制成红器,同样深受各处商贾欢迎。巫族有了巫盐、丹砂经济来源,加上人口丰盈,自然就能催生一个强大的政权。
江北的六个巫族部落在巫姑氏神女的率领下,在巫峡以西建立了巫臷国。而鱼部落,便是巫臷国的遗民。
“巫盐、丹砂、悬棺,此乃巫臷国之三至宝。”老族长道。
原来,最早的巫族人在峭壁上凿洞,乃是为了用空心竹竿运送盐水。但久而久之,巫臷国的先民们便认为将逝者也安葬于峭壁之上,这才是侍奉盐神的方式。此后,悬棺习俗便深入巫族民心。
虽然都带“巫”字,但巫臷国与巫教并无关联。巫臷国人只崇拜盐神,却对巫教教众供奉的“教主蚩尤”嗤之以鼻。
只不过,巫臷国虽然富饶,但生活也太过安逸。这时,西部崛起了巴族部落,尚武惯战,不断蚕食巫臷国领土,最终在大周初年灭亡了巫臷国,建立巴国。而这巴国后来还加入了武王伐纣的大业,是参与孟津会盟的八大蛮族势力之一。
尘埃落定,经过百余年的蚕食掠夺,巴人最终成了巫峡的主人,巫盐也就此改名巴盐,后人叫得顺了,也把食盐称作“盐巴”。
讽刺的是,巴人的祖先非是旁人,亦是灵山十巫的后代。只不过,巴人虽占据盐山、盐矿,却不会制盐。把巫臷国存下足够支应两百年的余盐用完后,巴人也山穷水尽。这时“荆王”熊渠帅兵来伐鱼腹浦,巴国大败。
而从鱼部落是巫臷国的遗民,在巴国败后,重新回到故地鱼腹浦安顿下来。没想到,今日却遇到熊雪,遭受灭顶之灾。
也是从巴国长老口中,方兴知晓了熊雪此来的终极目的——熊雪要推翻熊徇政权,需要寻求与巴族人联盟。作为交换,熊雪要夺取鱼腹浦,让鱼族人教巴人制盐。
听到这,方兴有了眉目。于是他心生一念,辞别姜艾、阿沅和鱼长老,毅然决然来到熊雪大营,自愿担任人质,只求换走芈芙。
方兴决定赌一把熊雪的人性。同样是俘虏,一个是自愿替叛军出谋划策的方兴,一个是心心念念皆骨肉之情的芈芙,熊雪会选择前者吗?事实证明,方兴赌对了。
熊雪放走了胞妹,同时也没有为难方兴,除了禁锢他的行动自由外,一切好吃好喝好招待。俨然把他当上宾对待,甚至忘却了半年前,两人还是沙场上分外眼红的仇人。
方兴乐得享受这份惬意——他已经很多天没合眼了,今晚正好美美地补上一觉。
次日,天刚破晓,营外又传来金鼓齐鸣之声。
很显然,屈老将军又来搦战,这是他的疲敌之计。
很快,地窖门“吱呀”一开,三位黑衣人把方兴“护送”入叛军主帅大营,熊雪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与众叛将议事。
“方大夫,昨夜歇息如何?”熊雪皮笑肉不笑。
“不错,倒是不错。”方兴嘴上应承着,暗地里则举目端详着帐中诸将——
熊雪手下的这帮爪牙,可谓是清一色的鲁莽壮汉。论战场搏杀,他们定是个顶个的好手,但要论运筹帷幄,则太过勉为其难。这正是熊雪不计前嫌让自己当谋主的原因。
“屈破败这老匹夫,昨儿折腾我军一日,今朝还来聒噪,”熊雪阴阴地对方兴道,“方大夫有何妙计,可以退敌?”
方兴如何猜不到熊雪的试探之意,叛军还没开始信任自己。
“我倒有一计,”方兴有意吊起对方胃口,“能保雪公子此战无虞。”
“噢?速速说来,看座!”熊雪一摆手,自有小兵给方兴取来一方草席。
熊雪此时定然想不到,方兴已然从鱼部落长老口中得知叛军的全部意图。而方兴昨晚也谋划出连环计来,只不过,这一系列计策并非助熊雪成功,而是将他步步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连环计的第一步,自然得让熊雪吃到甜头,博取其信任。
方兴席地而座,许久方道:“我观此鱼腹浦地势易守难攻,以雪公子之统兵大才,固守三年也非难事。将军所苦恼者,必是粮道被楚军所断,与新渐城首尾不能相顾之故,是与不是?”
“老生常谈,不算稀奇。”熊雪面无表情,口气略有失望。
方兴又呷了一口茶水,接着道:“巫山以西乃是巴地,曾是上古巫臷国地界,盛产渔盐。倘若雪公子能求得巴人为援,共同抗击楚军,则大计可成也!”
熊雪略微动容:“说下去!”他开始上钩了。
方兴继续试探:“前日雪公子占据鱼腹浦要塞后,便已然与巴族首领取得联络了罢?不过……”
“不过什么?”熊雪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据我所知,巴人乃是大巴山地众多部落族人之统称,并非一族一枝。”方兴有意顿了顿,“几大巴族部落之间倾轧严重,互相征伐。也不知,雪公子相邀的是哪一支族?”
对于巴人历史,方兴所知并不甚多,但还算记得当初在镐京城时,尹吉甫曾对自己谈论过些许巴蜀风情。不过从熊雪的反应来看,对方的愁容似乎也因此事而发。
“自是请最强的廩君族人前来!”熊雪的口气弱了不少,双手不安地搓揉了几下。
“不可,万万不可……”方兴故意倒吸一口凉气,装出大吃一惊状。
熊雪果然一凛:“为何?”
方兴脑海中迅速思索对策,事实上,他心中绝非表面上这么若无其事。要知道,巴人部落众多,其中武力最强者无疑是廩君族助阵,若得其助阵,屈破败老将军怕是会吃大亏。
熊雪不能胜,方兴才能活下去,直到等来杨不疑相救。
“廩君族在巴地不得人心,”方兴开始编瞎话,“雪公子若与其合作,会激得其他巴族人与楚军合兵一处,又当如何?”
“此言倒是不错,”熊雪果然被说动,“只是,这廩君族酋长已然在来的路上,这……”
“请神容易,送神可难咯!”方兴吊足了对方胃口,“此地廪君族为主,贵部为客,若是二部联手击退屈破败,雪公子虽是强龙,能压得过地头蛇么?”
熊雪沉吟半晌,摇了摇头:“那计将安出?”
方兴趁热打铁:“将军需先借助廩君族兵力,赶走於菟神将所部楚军,并自鱼腹浦至新渐城连成一线,据险而守。其后便可西图,挑唆巴人各族倾轧争斗,趁机蚕食其地,终得鱼盐之利。有地、有民、有盐,楚都乔多可计日而待也!”
这是个诱人的大饼,熊雪不可能不心动。
方兴又道:“待雪公子尽得巫、巴之地,便可东取乔多、南联诸蛮,随后北渡汉水,汉阳诸姬又岂在话下?届时与大周划江而治,伟业与‘荆王’熊渠齐肩,岂不号令天下,扬名青史?”
在楚国的历代野心家眼里,“荆王”熊渠是望其项背的存在。方兴何等辩才,熊雪显然被撺掇得热血沸腾,身子不由得频繁前倾。
“计是好计,”熊雪倏然站起,拔剑在手道,“你是周人,为何帮我?”
方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让帐内的叛军将领面面相觑。他早料到熊雪会来这一出,此人是个恃强凌弱的奸雄,此时越是诈唬,实则证明我方兴已然博取其信任。
“其一,我要活命!”方兴索性开诚布公,“你胜,我尚有活路;倘若兵败,焉能饶得过我?”
“算你识趣,其二呢?”
“第二,我要回镐京。身为大周大夫,既已介入楚国政变,已是死罪。我只有替大周平定巴蜀,才能戴罪立功,回京复命。”这是方兴的心里话,尽管熊雪不会爱听。
熊雪果然不喜:“放你回镐京?想得倒美!”
“做个交易如何?”方兴假意为难,故意放低姿态。
“怎讲?”
方兴幽幽道:“我替雪公子击退屈破败,可换得活命机会;若再替雪公子谋得巴、蜀沃土,可否换得我自由之身,重归镐京?”
“你想谈条件?那可是与於菟谋皮!”熊雪摆出威严架势。
方兴毫无怯意,继续道:“仅仅击退屈破败,如何显出我方兴之能?若替雪公子谋得荆楚、巴蜀,天下谁能与你争锋?别说区区巫教南方使,将军功劳堪比蚩尤、伊尹,巫教教主宝座又非君谁属呢?”
“妙极!妙极!”熊雪几乎摩拳擦掌,“事成之后,本帅为巴蜀之王,便封你为国师,如何?”
“不然,我只求回镐京!”方兴斩钉截铁。
熊雪厉声道:“为何?”
方兴自忖,此时他要对熊雪给出的高位表现地极为热衷,反倒显得居心叵测。于是暗下决心,准备摆出一副颇具气节的士大夫姿态来。
“方兴是个‘已死’之人,”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熊雪,“早已厌倦尘世纷争。待到辅佐雪公子功成名就,便只想回到故土,到镐京城辞别了君亲,便回到故乡太岳山下,当个农夫老叟,渔樵耕读,终此残生。”
说罢,方兴不由动情。这正是他的肺腑之言,只不过,为熊雪谋巴蜀只是委蛇之辞,大周中兴才是本意。
“哈哈!说起来,也是你命大,”熊雪转怒为笑,“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当初,本帅与虢公长父那老狐狸谋划除你灭口……”
“咳咳,主帅!”三个黑衣人“嗖”得起身,连连暗示熊雪。
熊雪这才发现自己失言,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也就在这一刹那,方兴恍然大悟——原来,虢公长父早就和熊雪串谋,其执意帅东八师伐楚,定是有意寻我方兴和师寰将军晦气。幸而阿沅及时示警,这才两次逃过其暗算。
而眼前的这三个黑衣人,此时也瞬间露出马脚。看样子,他们与虢公长父也颇有关联。杨不疑说这些刺客是商盟假扮的巫教教众,由此可见,虢公长父与这两个反周势力早有勾结。
方兴企图从熊雪脸上找答案,但是这叛军头子很快就恢复镇定,似乎这个小插曲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般。
“你好好谋划你该谋划的事情,”熊雪恶狠狠地威胁方兴,“倘若让我知道你耍什么小心机,我定剥你的皮,剜去你的心!”
方兴点头称是,作出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哄得熊雪很是满意。
他此刻最庆幸的事情,便是对方营中缺少智谋之士,无人识破自己下的这局大棋——
我就像一根搅泥的木棍,巴人、蜀人、楚人,把这趟浑水搅得越乱越好。借助巴、蜀的力量牵制荆楚,再借助熊雪、熊徇之手,让巴、蜀势力尝尽苦头。
尹吉甫老兄说得对,巴蜀之地才是自己建功立业、将功赎罪的好机会。
那何不就从这个叛军阵营开始,让天下人看看,一个客居他乡的中原人,是如何长袖善舞,把这些番酋叛贼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此外,巴人是巫族人的后代,楚国上下又都与巫教、商盟有或多或少的关联。随着巫教的神秘面纱渐渐浮出水面,方兴也越来越觉得这趟巫山探秘之旅虽然艰辛,但绝对不会一无所获。
想到这,方兴的心情变得无比美丽。
就在这时,帐外又传来一阵鼓响,响彻云端。帐内众将听闻,也都面露异色,看来屈破败的疲敌之计已然奏效,叛军已渐成惊弓之鸟。
“楚军杀过来了?”熊雪最先恢复镇定,问传令兵道。
“非也,是巴人来了……”
“巴人?有趣,来就来,捣鼓这么大动静,有请!”熊雪摇头苦笑。
“遵命!”传令兵转身出营。
熊雪对方兴道:“方大夫,你好好参谋参谋,怎么既利用他们,又削弱他们?”他的可怕之处在于,虽不以谋略见长,却永远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不急,”方兴苦笑道,“将军得先下令去掉我的枷锁,在巴人面前要以上宾之礼对我,我才好问他们几个问题,得知其利害。”
“好说,给方大夫松绑,”熊雪大手一挥,“诸位将官,随本帅出帐迎接廩君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