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月圆之夜。
镐京城下起了第一场雪,夜,冷得惊人。
夕食过后,姜后痴痴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镐京城。本以为这又是一个独自赏雪的夜晚,没想到,竟有贵客深夜造访。
“天子移驾后寝!”
这是个久违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姜后先是惊喜,随之惊慌。她这数日疏于打理,此时手忙脚乱起来,补脂粉、梳发髻、整衣冠。
“王妾叩见天子!”姜后出迎,翩翩下拜。
“王后速速平身。”周王静心情不错。
姜后不敢抬头,只是用余光打量着天子。他原本体型发福,这几日不见,竟然消瘦许多。姜后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中竟有泪珠打转。
周王静把王后扶起,仔细端详了一番,似乎在打量一个艺术品。
姜后只是默默抿着嘴,把头侧向一旁。她心中虽有悸动,但更多是一股浓浓的醋意——天子今日移驾后寝,或许并不是有多关爱他的王后,更大的可能,不过是换换口味罢了。
“你哭什么,”周王静拂袖帮她拭泪,也觉好笑,“王后,你为何不说话?是嫌弃余一人冷落于你么?”
姜后哽咽着,泪花扑簌地望着天子,算是默认。
“你看你,”周王静无奈地哼了哼,“身为王后,母仪天下,多少要有些雅量嘛。”
或许是窗外的雪夜太迷人,也许是带雨的梨花太娇艳。
周王静张大眼睛看着王后,气息逐渐沉重而急促。姜后知道,天子今夜似乎并不是找自己闲聊,而是浑身燃然,需要找个泻火之处……
见天子急不可耐,姜后自不会反对,她知道,后宫阴礼中最重要的礼仪便是侍寝。她屏退宫娥,将火烛吹息,又把床帘徐徐放下。
凤榻轻摇,鸳鸯入水。
她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等待着周王静的例行公事。
不料,周王静似乎意兴阑珊,只是叹气。
“陛下,怎么了?”
“唉,”周王静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什么,“你终究不是她……”
姜后抿嘴不言,她知道天子在说谁,也知道周王静说的是什么意思——天子毕竟也是男人,在男人心中,往往喜欢把他所拥有过的女人们互相比较。
天子后宫的女人中,在正堂上最端庄贤淑的是王后,在床笫上最沉闷无谓的也是王后。姜后总是一动不动,等待着天子的雨露;而申媚儿不同,她能换着法子,让天子夜夜笙歌。
今夜,姜后依旧冷淡,周王静却似乎有些躁动。
“王后,你知道余一人今夜为何来后寝么?”
“妾实不知。”
“你真不知道?”周王静干笑了两声。
“唔,请天子示下……”
“媚儿害喜了!”说这话时,周王静面色红润,开始宽衣解带。
“唔。”
听到这话,姜后霎时木讷。她一边忍受着天子的体重,一边努力消化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你没听到么?”周王静按着王后肩头,“余一人有后啦!”
“唔。”
“如果是男婴,余便把他立作大周太子……”周王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待到气息平复,口中继续碎碎念道,“尽管他是庶出,但你要对其视若己出……”
“唔。”
“反正,你也迟迟未能怀孕……”
刚说到这,天子便一阵哆嗦,瘫软在王后身上。
与往常一样,还没开始,他又草草结束。
在正殿,他是君临天下的天子;在后寝,他却有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
“你倒是说句话呀……”周王静斜靠榻前,生着闷气。
“唔。”姜后依旧把头埋在衾被中,啜泣着。
姜后越是这样,周王静越是意兴阑珊,起身开始穿衣服。
后寝的衾被上绣着龙凤呈祥,但此刻,姜后丝绸般的胴体缩成一团,感觉不到任何温存,反倒有一阵阵彻骨的寒意袭来。
“你这样哪里生得出太子来?”
周王静甩出这句话,便摔门而去。
他未必是乘兴而来,但一定是败兴而归。
姜后哭成了个泪人,入宫以来,她从未感受过如此委屈。母以子贵,她感觉自己正滑落在失宠的漩涡中。但她毕竟是王后,姜后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克制,再克制。
后宫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前夜的风吹草动,第二日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刚用过早膳,吕姜便匆匆赶来,拜谒姜后。
“狐媚儿害喜了?”吕姜开门见山,“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姜后早已恢复淡定,冷冷地看着对方。
“天子他那方面不是……”吕姜指了指床榻,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休要再胡言乱语,否则廷杖伺候!”姜后脾气好,不代表没有权威。
“这……”
见唬住了吕姜,姜后无奈长叹一气:“终究是你我田里长不出粮食,怪不得她人命好……”
“不对!”吕姜突然跳将起来。
“何事不对?”
“时间不对,”吕姜掐指算着,“王后,狐媚儿是什么时候入宫的?”
“旬日之前。”
“这入宫才十来日,如何会这么快害喜……”
“不能么?”姜后一脸茫然,她并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经验。
“不能够,”吕姜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她努力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刚有身孕的时候不会马上害喜。”
“那害喜之时,会是几个月身孕?”
“至少两个月吧。”
姜后眉头紧锁,这话听得她背脊发凉。似乎自从申媚儿入宫以来,后宫的一切都变得诡异而不寻常。
“你听谁说的?”
“老乳娘。”
“老乳娘?天子的老乳娘?”
“正是。”
姜后点了点头,她心里有了主意。
如果说后宫还有一个人从不撒谎,那便是这位曾给周王静哺乳的老宫娥。
想当年太保召公虎力排众议要立姬静为太子时,朝中对其身份真伪颇有异议,这时正是老乳娘挺身而出,替周王静验明正身。天子继位之后,感念她的恩情,便特地在后宫开辟一间宅院让老乳娘养老。而她老人家平素待人宽宏,从不倚老卖老,也深受后宫众人喜爱。
姜后找来一心腹侍女,在她耳边吩咐几句,侍女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寝门外有位老妪来访,她虽无珠光宝气,但气色上佳,笑容慈蔼,正是周王静的老乳娘。她笑盈盈道:“老妪参见王后。”
“速速免礼。”姜后赶紧相搀,引老妇到对面而坐。
“王后无需多礼,使不得,折煞老妇也。”老乳娘连连摆手,坚持不坐,仿佛坐垫上有钢针相仿。
姜后面带笑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随口问了些嘘寒问暖之事。
一旁的吕姜早已等得不耐烦,连连向姜后使眼色。
老乳娘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露出诡笑:“王后有话直说,出您贵口,入我贱耳,老妪知无不言。”
姜后点了点头,屏退左右侍女,道:“老乳娘,可曾听闻申媵之事……”言罢,她用手在自己小腹划了一圈。
老乳娘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张惶,她的精神状态突然变得异常。
姜后小心翼翼问道:“这时间……”
老乳娘摇了摇头,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姜后会意,低声问道:“那申媵腹中的胎儿……”
“嘘,”老乳娘俯在王后耳边道,“后宫有僖夫人的眼线,此事切不可声张。”随之故意放大音量,道,“申媵腹中的胎儿自然是龙种,老妪这里恭贺王后也!”
姜后见老乳娘这般谨慎,不由吃了一惊,没想到人畜无害的老乳娘也有担心的人物。
“此乃天子洪福,大周之幸也!”姜后也朗声说了句场面话,又蝇声问道,“如今之计,该当如何?”
老乳娘又耳语道:“王后也要早怀龙种,这样申媵之子固然年长,但毕竟非嫡,太子之位还是不会旁落他人。”
姜后刚想点头,却又面带愁容:“可我……怎么才能有孕呢……”
“或许,王后可以试试服药。”
“药,什么药?”
“我听说,申媵入宫之时,申伯曾暗中让她向天子进献蜀中秘药,可解不育之症。”
“可是天子他……”姜后想起天子昨夜的疲态,不由怀疑这秘药的药效。既然药物不能让周王静雄风再起,那她不得不对申伯诚献药的居心产生疑惑。
老乳娘挠了挠头:“几十年前我还是个宫女时,见宫中御医给太王后开过秘方,可以固元滋阴。太王后也是喝了这药,才有的先王厉天子。”
姜后眼中看到希望:“那这些御医何在?”
“都不在了,”老乳娘惨然,“听说此前宫中的御医都是修习岐黄之术的高人逸士,而国人暴动后,他们被暴民闯入宫中,屠戮殆尽……”
吕姜尖声问道:“暴民为何要杀这些名医?”
老乳娘长叹一口气:“国人暴动时你们还没出生,这未尝不是人生之幸。暴动的虽然是国人,但策动这次暴乱的,却是暴民背后的巫教残余。”
“巫教?果然是他们。”
姜后此前还在齐国时,曾听说过国人暴动和卫巫的故事。嫁入宫中后,她这还是第一次听宫人提起过二十多年前的这场惨剧,看起来,这是镐京王宫讳莫如深之事,没人愿意提起。
想到这,姜后只觉浑身汗毛直竖——她所居的后寝,正是周王静母后戎姜昔日服毒自尽之处。她赶紧转移话题:“那……现在的御医,已经没有这个药方了吗?”
“现在的御医庸得很,”老乳娘道,“听说现在中原有个神农派,声势浩大,收罗天下名医金方,其掌门人似乎与先王厉天子有旧。宫中失传的秘方,或许只有神农派掌门有办法复原咯。”
“神农派……”姜后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刚刚燃起的希望,此刻又化作青烟而去——她深居后宫,又哪里有办法和神农派打上交道?
不觉间,已是日上三竿。老乳娘找了个话头,赶忙告辞。
送走老乳娘,姜后迟迟回不过味。
“王后,”吕姜把王后从沉思中打断,“这老乳娘为何总疑神疑鬼的?说的事情也神神叨叨?”
姜后愣了半晌,突然苦笑道:“国人暴动后,天子避位十六年,这偌大的王宫便人迹罕至。换成你在这冷宫枯坐十六年,会不会变得战战兢兢?”
“我可不敢,”吕姜吓得牙关颤抖,“听说,王宫夜晚还常常闹鬼呢……国人暴动死了那么多人,这里怨气太重……”
“我倦了。”姜后摆摆手,送走了吕姜。
当晚,又是满宫冬雪。
可周王静没有来,僖夫人也没有来。
柝击三更过后,深宫中寂静得毫无生气。
可姜后却失眠了,她脑海中萦绕的都是周王静昨夜的气话,还有今日老乳娘口中真假不明的怪语。
她辗转反侧,正要起床赏雪,却只听得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
随之,后宫的宁静被打破,宫人们一阵惊慌。
许久。
“出什么事了?”姜后见一队寺人侍卫经过,赶紧问道。
“好像是有人跳井自尽……”
“谁?”姜后吓了一跳。
“好像是东宫的老乳娘。”
“什么?”
姜后感觉自己浑身都被冻住一般,迟迟挪不开脚步。上午时还在为自己出谋划策的老乳娘,怎么会突然想不开,投井自尽?
不对,姜后突然恢复冷静,她绝不会是自杀——自杀的人死前是不会嘶吼的,老乳娘生前的那最后一声惨叫绝非自杀……
想到这,姜后惊慌问道:“天……天子呢?他今晚在哪?”
“天子在正寝,方才也被惊动。”
“正寝,”姜后心中一酸,“今夜依旧是申媵侍寝?”
侍卫点了点头,把头侧过一边,他显然不忍直视姜后的痛楚。宫人们私下虽然收了申媚儿的一些币帛好处,但都更念王后的好。人心肉长,寺人们虽身有残缺,但谁心中又没有一杆秤呢?
不过姜后此时并没心情吃醋,她只是排除了申媚儿行凶的可能。
她追问道:“你怎么知道老乳娘是自杀?你看见她自己跳入井里了……”
侍卫愣在当场,支吾道:“小人不敢,小人未曾见到。”
“那谁说她自杀了?”
“是僖夫人……不不,小人不知,王后切莫再问!”
言罢,侍卫赶紧同姜后作别,匆匆离去。
姜后倒退几步,迟迟回不过味来——宫中的凶险,看来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老乳娘定是被僖夫人灭口,可天子老姑母为何要维护申媚儿的秘密呢?申媚儿腹中的胎儿到底是不是天子骨血?
姜后不敢多想,她若对这些秘密刨根问底,很可能成为下一个“自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