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内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称不上“体面”。
这本是虢氏的喜事,却变得丧事相仿。
虞公余臣今日一早便觉眼皮跳得厉害,他知道,这历来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好在,不祥之事并非应在己身,而是降临到虢公长父身上。
府内已然乱作一团,毫无秩序可言。
虢公长父和他的老情人双双倒在血泊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姿势颇为不雅。至于虢季子白,他就如失魂落魄一般,痴痴地看着后窗发呆。更不消说那些六神无主的府兵、侍从,无头苍蝇般,只顾乱窜。
而府门外也是喧闹非凡。
起初,府外只是围着几个前来催促老太傅动身迁封的小官。随后,九卿诸大夫也都接踵而至,却也手足无措。
最要命的是,镐京城的国人们听闻太傅府闹刺客,便纷至杳来,路人把周边围得水泄不通,无非都是在讨论虢公长父与僖夫人有染之事,指指点点,幸灾乐祸。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年迈的卿大夫们开始交头接耳,叹息大周威仪不在。
虞公余臣见无人主持大局,不由怒意上涌。可如今掌握兵权的虢氏父子成了受害者,他只得四下寻找程氏兄弟的影踪。
“虎贲师将领何在?”
“末将来迟,”程仲辛刚从人缝中钻了出来,慌忙抱拳,“禀大司徒,长兄仲庚正在太庙护天子驾,我听闻太傅府有变,慌忙率部赶来。”
虞公余臣也顾不得那许多,便命令程仲辛道:“速速命虎贲卫士将这些无关人等跸开,保卫太傅府周全。”
“遵命!”程仲辛转头要走。
“慢着,”虞公余臣挠了挠头,“再派一队人马,沿途捉拿逃走的刺客!”
“这……”程仲辛陷入犹豫。
虞公余臣大怒:“怎么?你不敢么?”
“非是不敢,要末将前去捉拿刺客亦无不可,”程仲辛耸了耸肩,“可末将手下可调度的就这百十余人,这,顾东不顾西也……”
虞公余臣一愣,只得叹了口气:“也罢,府中倒也已抓住一个刺客,你还是派兵守住太傅府四面,休要再出险情!”
“唯唯。”程仲辛无奈,只得照做。
很快,虎贲卫士将围观的人群轰开,国人们一哄而散,太傅府四周很快又恢复宁静。
只不过,这种宁静,静得骇人。
腊月寒风刺骨,不由冻得虞公余臣一个哆嗦。他硬着头皮,再次走入太傅公廨,那里是血淋淋的案发现场,腥气扑鼻,令人浑身不自在。
他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查看伤者的情况。
虢公长父伤得不轻,虽然失血甚多,但好在一息尚存,只是痛苦地发出呻吟。显然,肩上的那道剑疮已然彻骨。老太傅好歹年轻之时多历戎马,面对如此创伤,倒也还能坚持。
僖夫人的状况就要糟糕许多,刺客刺出的那柄利剑还横贯在她的体内,已然昏厥。太傅府内的医士显然不甚高明,此时只敢做些简单的止血清创工作,哪敢有大动静。
而在两位重伤者身旁,一位女刺客早已被府兵制服,五花大绑起来。
只见她身着黑衣,面色如缟,周身肮脏不堪,已然难辨是血污与尘土。但细看之下,虞公余臣却觉得此女面容娇美,似乎有几分面善,不由看得发愣。
那女子被虞公余臣盯得发毛,“哼”地一声,把头侧向一面。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虞公余臣总算认出此女来历——她非是旁人,正是昔日在镐京大旱时登台祈雨的楚国雨师妾,后被虢公长父藏入府中,自那以后老太傅为酒色所伤、遁避洛邑,便是拜此女巫所赐。
想当初,虞公余臣便有不祥预感,认为虢公长父一世英雄,定会折在此妖女手中。果不其然,昔日一语成谶,今日竟然灵验。
“咳……咳……”
虢公长父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声,把虞公余臣从沉思中唤醒。
这时,虞公转眼看到斜坐在地的虢季子白,此子这副颓丧模样,着实可恼。
“虢季,虢季?”
喊了两声,虢季子白这才略有反应:“公伯,何……何事?”
“你没有去寻高明医士么?”虞公余臣只想抽对方一耳光,可眼下事出紧急,他只能强压怒火。
“已……已派人去请御医也。”虢季子白也不起身,只是支吾。
虞公余臣略有心安,又指着那女子道:“这刺客如何处置?”
虢季子白皱了皱眉:“未知也。”
虞公余臣暴怒:“此女最大恶极,你本就该将其就地处决!”
“她……这不好罢……”虢季子白望了眼那女子,神色痛苦。
“甚么不好?”虞公余臣咬着牙,“既然你留她活路,便该当即扭送大司寇,付诸有司审讯!”
“这……”
“怎么?你难道还想放了她不成?”
“倒也不是……留着她恐还有用……”
“有用?有甚么用?留着她再来刺杀你与孤么?”
虞公余臣气得面皮发紫,本想代虢公长父训子,可对方又官居大周大司马,虽有辈分之差,确是同殿之僚。无奈之下,他站起身来,肥硕的身躯在厅堂内踱来踱去,一时拿不定主意。
可虢季子白除了叹气,甚至连起身都仿佛没有力气。
虞公余臣忍不住斥责道:“虢季,你如今有何见地?又该如何收场?”
“迁都……”
“什么?”
“迁都。”虢季子白简单地重复着,似乎不带犹豫。
“迁都?汝之老父已命在旦夕,”虞公余臣又隐晦地指了指血泊中的僖夫人,“他甚至都快名誉不保,你还想着迁都?”他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没气昏过去。
“然也,迁都不可停止。”虢季子白一脸严肃,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虞公余臣只觉得后脊梁发冷,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恐怖的猜想——难不成,虢季子白是嫌他的君父死得不够快,想当场气死老太傅么?
这是个可能性极大的假设。
要知道,虢公长父一旦薨了,虢季子白便是下一任虢公,官职也能从大司马升为太傅,掌管大周兵马大权。甚至,虢季子白如此庇护那女刺客,莫非他便是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
虞公余臣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敢多想。他亦有子,或许在遥远的虞国都城,虞世子保不齐也这么想。想到近年来诸侯国屡有弑父、弑君之事发生,着实令人寒栗。
“虞公……”身后有微弱的声音传来。
“谁?”虞公余臣一个激灵,“谁在唤孤?”
虢季子白摇了摇头,他似乎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咳咳……虞公……”原来说话人乃是虢公长父。
此公忍着剧痛,挤出最后的力气,将倒在自己身上的僖夫人推开。这一使劲之下,他面部开始不断痉挛,喘了好一阵,几近昏厥。
虞公余臣赶忙走到他跟前,拍打老太傅的后背。而虢季子白也忙不迭地赶到近前,毕恭毕敬,垂手屈膝而立。
“虢季……他说得对,”虢公长父倚在其子臂弯,声音断断续续,“迁都不能停……”
虞公余臣始料未及:“可你这伤势?”
“即便死,孤也要薨于下阳……速……速抬孤去太庙……”
“疯了,你等父子都中了甚么邪?”
虞公余臣何尝不知迁都对虢氏族人的重要性,但是他不会想到,此事在虢公长父心中,会比他的攸关性命还重。要知道,若说虢公长父是天下第二惜命之人,怕是无人敢争第一。
“虢季……速扶公父起身……”
虢公长父强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虢季子白不敢违拗,正要相搀,却被虞公余臣拦住。
虞公余臣劝道:“莫急,要去太庙,也得先等太医前来!否则这一身血污,如何见驾?”
这话倒是颇有效果,虢公父子倒也没再反对。
不多时,御医还算赶得及时。
许是太傅府伤情紧急,报信人一时没说明清楚现场状况,御医们来的人数着实不少,几乎一窝蜂涌入。
可当这些养尊处优的御医们赶到后,却都被眼前的惨状吓得失措。大抵国人暴动后,王宫内院罕见这等血流遍地的“奇观”罢?
虞公余臣久在王城,多少了解这些御医的底细。宫中御医大抵分为四种——食医、疾医、疡医和兽医。除去兽医不说,在宫中最吃香的御医当属食医。
很遗憾,食医平时只管天子和后宫众妃嫔饮食膳馐之事,只和五谷、六禽、六畜打交道,无非是调和鼎鼐,春酸夏苦、秋辛冬咸之术。他们在天子眼前是红人,可对太傅府里两位伤员罹受的重创,便束手无策也。
食医之次是疾医。他们所擅长医治者,无非是些阴阳失衡引发的头疼脑热而已。或是夏之疥疾,或是冬之疟寒,多半不用金石针砭,用些寻常五味之药,静养数日便可治愈。
此时此刻,他们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摇头叹息。
能治疗刀伤的,料想只剩下疡医一门。
可疡医和疡医不同,王宫内院豢养的疡医,大多医些皮表的肿痛溃疡、骨折脱臼之类的皮外伤,王宫没有什么金创大上,而眼前僖夫人受的却是刀剑贯穿之伤,又有何能为?
几位疡医开始商讨起来。
与其说商讨,倒不如说推脱更为确切。
疡医某甲道:“此剑伤可致郁气,当以五气养之……”
“不然,”疡医某乙反对道,“此非郁气,需以五药疗之、五味养之。”
“然也,”疡医某丙附和,“凡药以酸养骨,以辛养筋,以咸养脉,以苦养气,以甘养肉,以滑养窃……”
他们说的一套一套,摇头晃脑,全是医家术语,很是精深之状。
起初,虞公余臣还对他们满怀希望,可听到后来,发现他们理论虽多,可没有任何人有半点实质性建议。
更可笑的是,问及如何拔剑、清创之时,这些御医们竟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场面一度冷却,犹如这寒冬腊月的霜雪般。
“噗嗤”一声,只听身后有哂笑之声,似是女子发出。
“谁敢这么大胆?”虞公余臣强作怒颜,扫视四周,“原来是你!死到临头,还敢发笑?”
众御医扭头望去,发笑着正是被五花大绑的女刺客。
“想笑就笑,不可么?哈哈哈哈!”那女子不顾矜持,笑得更加肆意。
“何事可发一哂?”早有疡医某甲面子显然挂不住,厉声质问。
“阿沅笑汝等庸医无能。”那女子自称“阿沅”,说话时满面带着嘲讽之色。
“你!黄毛丫头,你哪懂何医术?”疡医某乙也怒目圆睁。
阿沅反呛道:“我是不懂医术,可却见过的高人名医多了。只是今日初识庸医,倒也可笑之极!”
“胡言乱语,”疡医某丙忍不住对虞公余臣道,“大司徒,此乃太傅府邸,岂能容此等妖女作祟?”
虞公余臣吸了口气,冷静不少。他收住便便大腹,走向阿沅跟前:“这位姑娘,莫非你识得许多名医,能治太傅和僖夫人之伤?”
“自然认识!”阿沅得以地扬起嘴角。
虞公余臣强忍怨气,赔笑脸道:“人命关天,还请速速将名医请出,如何?”
此话一出,刚才还怒气冲冲的御医们突然泄气,交头接耳起来。
身旁的虢季子白此时也屏气凝神看着阿沅,将虞公余臣递来眼神,也忍不住道:“沅姑娘,方才听那位钜子杨侠士所言,似乎汝钜剑门与神农派颇有交从?这么说,你一定认识能救活公父之人?”
虢世子说得真诚,虞公余臣心中一宽。看样子,刚才是自己误解于他,虢季子白对其公父还是一腔孝心。也是,诸如虢季子白这般恺悌君子,倒也不像会做出雇凶弑父这般猪狗行径之人。
不料,阿沅没有领情:“二位大人说笑,我刺杀奸夫**,乃为大周除害,又何苦再将他们医活,荼毒万姓?”
虢季子白为之一呛,面色惨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虞公余臣大怒,喝道:“贱婢,休要猖狂!”
阿沅却把头侧向一旁,只顾冷笑。
虞公余臣碰了钉子,便把怒火迁至那帮脓包御医身上。
“尔等庸才,究竟能救不能救?”
“这……那……”
又是一阵唉声叹气,随之又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