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鲁大行人在国境上的郊劳只是个开胃菜,那今日鲁侯敖亲自率众,在国都城外举行郊劳,便称得上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饕餮大餐。
换作别人,如此繁文缛节足以令人头晕目眩,但伯阳不然——他已然陶醉在这样一场礼乐盛宴之中,应接不暇。
郊迎的人群中,鲁侯敖最引人注目。
伯阳见他身着侯爵冕服,共有七种纹章,上衣缋画着三种纹理,乃五色之虫、祝融之火、宗彝之器,其色鲜艳;下裳则用彩线绣着四样图案,乃藻、米、黼、黻,其色庄肃。
又见鲁侯敖手执七寸信圭,又有七寸衬垫之饰物,名曰“缫藉”。他身坐华车之上,车、马皆用七彩樊缨修饰,其后肃列七乘副车,上坐七位上宾介者,车上遍插七色旌旗。其后为七员中大夫、七员下大夫,各执美玉,各大夫又领七位上士、七位中士、七位下士在后,神色肃敬。
伯阳只顾观察鲁国仪仗规制,却嗅到奇香扑鼻,认得是焚檀、麝之香。又听八音齐作,乃是周公鲁乐,高亢者乃钟、磬、琴、箫,低沉者乃笙、埙、鼓、柷,无非金石土革、丝木匏竹之类,共奏宫、商、角、徵、羽之清声。
正陶醉时,只听鼙鼓大作,在禁卫的护卫送之下,鲁侯敖的车驾徐徐向前,众人紧随其后。待到距大周使团七十步之时,鲁侯敖翻身下车,往前疾走,要来亲迎王子友。
伯阳不由感慨:“鲁侯真乃知礼之人也……”
可此话还未说全,却听得一阵惊呼,那鲁侯敖才行了几步,便一个趔趄,左右赶紧去搀扶,却哪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君上栽倒在尘土之中。
那鲁侯狼狈不已,强挣扎着要爬起来,奈何体力不支,仅将气力用在咳喘之上,便已费劲不堪。
耳畔,器乐奏鸣仍未停止,只是掩盖不住气氛的尴尬。
伯阳正茫然之时,只听身旁有人低声道:
“鬼幽之相。”
伯阳赶忙侧目,说话之人非是他人,正是方兴。于是奇道:“方大夫,此言何意?”
方兴轻叹一声:“鲁侯,恐命不久矣……”
伯阳大惊:“何出此言?”
方兴道:“鲁侯魂魄不守于舍,血色不见于表,形容槁木,气若游丝,正是鬼幽之相。试想其跋涉前往镐京,本就得了寒疾,后被天子废长立幼,又惊、又恐、又恼、又恨,此热疾也。寒热交加,则其病迟早不治,鲁国怕是国丧将近。”
伯阳啧啧称赞道:“方大夫,不想你竟如此精通医学?”
方兴苦笑道:“我有一神医好友,昔日流落南国之时,向他讨教过医术之精髓,多少知道些皮毛。”
伯阳又问:“可是在王宫内,替僖夫人医治重伤的神农氏名医?”
“哦?”方兴一愣,“你也知道他?”
伯阳笑道:“可不是么,镐京城内都传遍了,我在泮宫之内也多有耳闻。”
他聊到酣处,竟有些失态,一旁王子友听闻,痰嗽一声,吓得伯阳赶紧噤声。
再看一箭之外的鲁侯敖,他已然缓过神来,身旁的侍从赶忙替他整理衣冠,拍去尘土,还特意换了一双鞋履。待鲁侯敖将气喘匀,这才再次趋来,在王子友车驾前长揖三下:“寡人特来郊迎天子特使,见过大宗伯。”
王子友赶忙下车,执鲁侯之手,回礼再三:“鲁侯真知礼之君也,友不才,不堪如此重礼。”
鲁侯敖面色忽然煞白,猛咳起来,好一阵才算缓解。又道:“失态,失态。”
王子友连道“不妨”,便唤鲁侯御者驾车前来,与鲁侯同乘,朝国都开去。
城外,鲁国早已备下三牲,伯阳细看之下,无非是飨礼七献、食礼七举,并四积之物,用来馈赠天子使团。按周礼,这是诸侯国迎接同级别诸侯来访时的待遇,但王子友身为天子特使,虽非诸侯之尊,却也有王亲之贵,以侯伯之礼待之,也是恰当。
礼刚将半,鲁侯敖已然体力不支,王子友为体谅他,私下让方兴与鲁国上卿公子元沟通,将礼仪流程缩减,公子元无法自主,转而试探鲁侯,却被鲁侯敖一阵训斥,被告知该有的礼节一个都不能偏废。
王子友无奈,只得率领着方兴等使臣,随着鲁侯敖继续将剩下的礼节悉皆经历:
入城后,先是告庙。宗庙前,鲁国宗伯早已将圭璋、璧琮、币帛等贡物准备停当,三揖三让,王子友这才拜受。入宗庙后,鲁侯携王子友拜祭过太王、文王和周公,又自拜了鲁国历代国君。接着取过醇酒,再献再酢,问周天子之无恙,犒劳使团之劳倦。如此三举,方才出得庙来。
入得宫内,便是聘礼中最繁复的饔饩仪式,是诸侯飨礼中规格最高者。
在外寝,鲁侯敖设宴款待使团,设牛、羊、豕、犬、鸡五牢,各卿、大行人、宰、史等内官在旁陪侍。吉时已到,乐舞大作,侍女们便将丰盛的食物呈上,稻梁八簠,菹醢三十二豆,肉羹二十八鉶,美酒三十二壶,牲肉二十七鼎,黍稷二十七簋,白米百二十筥,醯醢百二十瓮,其余瓜果、小食等物,更是数不胜数。
伯阳大开眼界,心中欣喜,然而自己只是王子友随从,并非使臣,只能在身后侍立,没有大饱口福的份。
当然,别看食物丰盛,但周礼形式铺张,却又推崇节俭,点到为止,数量虽多,但能食用者,也不过十之一二。三飨、三食、三燕之后,便有鲁侯夫人前来致礼。
伯阳打量这位鲁侯夫人,浑身珠光宝气,倒是生就一副富贵雍容。听闻她三日前刚刚分娩,为鲁侯敖又生下一子,可今日却又浓妆艳抹,到这庙堂之上露脸,不知是何用意。
再看她莲步款动,一颦一笑,却又仿佛少女相仿。致礼已罢,夫人便坐回鲁侯身边,斟酒取乐,媚态尽显,让伯阳看得好不自在。想那鲁侯年已五旬,夫人却年未三旬,前者气息奄奄,后者青春正盛,老夫少妻,又如何能称得上般配?
伯阳努力将目光从主位上移开,他开始四处寻找鲁公子括的踪迹,但很显然,避祸在外的鲁侯嫡长子,此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曲阜城中出现。
再看那鲁少子戏,他还没被正式册封,却早已被一群卿大夫们簇拥着,伯阳虽听不清他们所聊何事,但毫无疑问,无非是些阿谀钻营之言,好生令人作恶。又见那少子戏年纪不大,却举止轻浮,在尊者前极尽恭谨,在下人前却颐指气使,绝非省油之灯。
伯阳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隐隐不安。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饔饩之礼总算结束。直到散席,王子友及方兴等诸使臣又领到八只大雁,作为挚见之酬。
其后,又是一番繁复的还圭、致赠、送馆之礼,大周使团这才得以在官驿下榻。
鲁侯敖亲自送馆,临行前,他不顾疲沓,有气无力地与王子友话别,他一言三喘,每一句话都像随时会岔气而死的样子,伯阳听方兴说,这又叫“鬼燥”之相。
王子友不忘此行的使命,于是问道:“鲁侯,敢问世子之加冠典礼,安排在何时?”
鲁侯敖忙道:“大宗伯恕罪,寡人竟忘了禀明此事,六日,不,七日之后,便是加冠吉日。”
“七日之后,”王子友皱着眉,沉吟道,“这可是晦日,恐怕……”
鲁侯敖面色铁青,忙叱问身旁的随行太史:“如何卜的晦日?何其不吉?”
太史战战兢兢:“当天确是吉日,虽与晦日叠加,却也无殃……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鲁侯敖怒气愈加,激得又是一阵咳嗽。
“这……这是夫人定的,”那太史声细如蚊,“下次吉日在三个月之后,她怕……怕……”
“说!”
“怕出什么变故……”
鲁侯敖听闻夫人干预此事,又恼又羞,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顾疾喘。
王子友见状,赶紧来打圆场:“此事全凭鲁侯定夺,本使奉王命而来,便是为了见证世子加冠,若是三月,亦是可等得的。”
鲁侯敖陷入为难,沉思许久,方道:“既如此,倒也不必改期,便定在七日之后罢!”
言罢,他匆匆与王子友话别,便趁夜色踉跄上了华车,朝回宫方向驶去。
王子友目送他背影,久久无言。众人都知道,老鲁侯本已病重,今日奔波劳累一天,更是要了他的老命,他的阳寿如同残烛之火、强弩之末,不知还能坚持几时也。
距离鲁少子戏加冠还有段时间,近日,王子友疲于应酬,鲁国的各卿大夫纷至沓来,都巴不得结交于他。
方兴最受不喜这种热闹,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那便是在镐京临行前,尹吉甫交代的“六经”大计。于是央王子友禀明鲁侯敖,请鲁国指派饱学之士,将鲁国珍藏的诗书礼乐之道相传。对此,鲁侯敖自无拒绝之理,欣然应允,便着上卿公子元于泮宫之中安排此事。
次日,方兴见公子元车驾来接,大喜过望,便辞了王子友,带上伯阳,径直朝鲁国官学泮宫而去。
沿途之上,公子元犹然称赞:“方副使,大周乃礼乐教化极盛之地,如何降尊纡贵,反向我鲁国下问?”
方兴闻言,面带尴尬,只得解释道:“说来话长,二十年前,国人暴动之兵燹,将大周守藏室中经典多数毁去,只余片段残篇。天子每念及此事,痛心不已,又闻周礼于鲁国保存最为齐整,故遣我等前来讨教。”
公子元这才醒悟,叹道:“浩劫哉,浩劫也!怪不得……”
“唔?何事怪不得?”方兴听其话中有话,顺口追问道。
公子元道:“怪不得,月初造访镐京时,天子礼乐颇有不礼之处……”
方兴闻言,尴尬不已。可公子元却似乎毫不觉察失言,又对周王静接待鲁国使团时的瑕疵,一五一十地说个不停。
伯阳见状好笑,却不敢吱声,只是掐着大腿强忍。
换作他人,公子元的这番说辞,定会被认为是嘲讽大周、质疑天子权威,少不了被扣上各种不臣不敬的大帽子。但公子元不然,伯阳早听闻此人迂腐透顶,虽是学问满腹,但出言甚直,十之八九便会将听者得罪殆尽。
不过,公子元尽管不精于人情世故,但他在人格上却光辉焕发,令人崇敬——
周王静继位之初,鲁慎公薨,他生前没有子嗣,只有鲁侯敖和公子元两位嫡弟,按继承顺位,二人并无不同,群臣与公族商量之下,大多决定拥立仁厚的公子元,而不是体弱多病的公子敖。然而,就当公子元得知自己即将登基之时,却大惊失色,自言德不配位,竟躲到国外,迟迟不归。无奈之下,鲁国人立公子敖为新鲁侯,公子元这才重新回国,并在鲁侯敖的盛情邀请之下,勉强答应出任上卿。
公子元视君权如粪土,与君兄和睦相处,传为佳话。可到如今鲁侯敖一息尚存,其长子括和幼子戏却有了夺嫡之争,终导致废长立幼之闹剧,不知以公子元之仁心度之,会是如何嗟叹?
说话间,车驾已来到泮宫之外。
伯阳仰头望去,只见一座宏大建筑展现眼前,朱红大门,赤楹丹榷,匾额上乃周公旦亲笔所撰“思乐泮水”大字,竟比鲁侯宫殿还要气派。不禁感慨,鲁国真乃礼乐之邦,其重教育,竟甚于政事、军事,有过之而无不及。
踏过侧门,眼前便是一道玉石影壁,上刻周公吐哺、负成王、金匮、营造洛邑等壁画,令人顿生肃敬。绕过萧墙,左为观鱼之池,右有游廊,犹如抄手,上首题刻周颂名篇,下首则是鲁颂章句。又入二道门内,方见学馆,位居正中,占地甚广,白墙乌瓦,仿明堂形制,书声琅琅,乐音缈缈,不绝于耳。其左为演礼之亭、台,其右为藏书之楼、阁,各具气象。
伯阳和方兴皆曾求学于镐京王城之辟雍,本以为彼处已是天下文脉之盛,不曾想,若与鲁国泮宫相比,如雉鸡之于凤凰,相形见绌,不值一提。
学馆中,公子元早已安排下数位饱学之士,集齐鲁国各史官、乐官、礼官、祝官,互相见礼罢,便奉方兴坐了首席,公子元为次,其余各自择席坐下,伯阳敬陪末座。
公子元命人奉上果品珍馐,便向方兴揖道:“敢问副使,欲从何处学起?”
气氛严肃,方兴倒拘束起来,于是指着伯阳对众人道:“这位小友名曰伯阳,乃大周太史之爱子。”
话音刚落,只见鲁国史官“嗖”地直起身来,连连叹道:“闻名不如相会,听闻伯阳年少才高,旷古少见,今日幸会,幸会!”众人听闻此话,也都纷纷侧目,隔空作礼。
我这么有名吗?这回,轮到伯阳受宠若惊,面色绯红,羞愧难当,手忙脚乱地回礼。尽管窘迫,但一举一动皆不敢违了礼制,又收来一片赞誉之声。
方兴笑道:“今日我等前来鲁之泮宫,非为公事,乃是虚心求学。礼者,崇老而爱幼也,诸位皆耄耋高士,若不觉冒犯,便由伯阳小友发问,如何?”
众人闻听此言,自然遂意,连连称善,又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伯阳。
伯阳思索片刻,便道:“礼者,里也。礼乐者,礼为里,乐为表,便想请教圣人制礼之道。”
“好问!好问!”鲁国名士们先是称赞不已,随即推让一番,最后推公子元来解答。
公子元摇头晃脑,娓娓便道:“人之为人,不在乎言,而在于礼。鹦鹉能言,犹是飞鸟,猩猩能语,无非禽兽。今人虽能言,若无礼,与禽兽何异?故而圣人制礼以教化人民,使人有礼,别于禽兽。所谓道德、仁义、辨讼、刑罚,非礼不成;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
伯阳听此言论颇显迂俗,于是改问道:“敢问上卿,圣人又如何制礼呢?”
公子元道:“昔日,我先祖周公制礼作乐,共分五礼,乃吉、凶、宾、军、嘉也。以吉礼事邦国之神祗,如祭天地、山川、祖先、鬼神等,皆吉礼也;以凶礼哀邦国之忧,如丧、葬、虞、哭,乃至丧服之制,皆凶礼也;后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乃国之大事,不可偏废。最后,以嘉礼亲万民,如婚嫁之礼、六日后世子之冠礼,皆嘉礼之类也。”
伯阳听得入港,若有所悟,又问:“敢问礼与六经之关联,又当如何?”
公子元道:“礼乐不分。曲礼三千,无非事天地之神,辩君臣长幼之位,此礼之无形也。礼既无形,故周公述《曲礼》以节威仪,制《周礼》而经邦国。此尤嫌不足,尚辅之以《诗》而抒其志,以《乐》和其声,以《书》道其政,以《史》纪其行,以《易》使之上应于上天。因此,礼、乐、刑、政,其道一也。”
伯阳闻道,拍手称妙,恨无纸笔,只能潜心记忆,不敢有任何遗漏。
公子元言罢,便请鲁国司乐前来谈《乐》。
那司乐银髯飘摆,双目已矇,强打精神,道:“乐者,音之所由生也,究其根本,乃是人心感于物也。心感於物而动,故形于声,声有千变化万,谓之音。此乐理之道也。上古先王作五声,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天下皆颂美声;五者皆乱,则靡靡之音大作,天无宁日也。”
伯阳深以为然,于是追问:“敢问老司乐,乐与舞,有何关联?”
司乐笑道:“无舞不成乐,乐成五声,奏之八音,歌之钟吕,舞之以干戚、羽旄,方谓之乐。此事不可空谈,还需亲临其境,耳听之、目观之,才知乐舞之玄妙。”
伯阳想到镐京城内礼乐不兴,不禁叹道:“只恨如今礼崩乐坏,难得再见先王乐舞。”
公子元却笑道:“这有何难?”
伯阳目露喜色:“上卿,此话怎讲?”
鲁司乐笑道:“鲁国为周公封国,周公薨后,周成王便下令,特许鲁国可用天子礼乐以祭周公,故而鲁国常演练上古先王‘六舞’,不敢偏废。”
伯阳闻言,喜不自禁,连连目视方兴。方兴自然也乐得观舞,于是请公子元派人演练。公子元早已准备停当,木柝三响,便有乐师、舞师鱼贯而入,成八佾队列,准备演舞。
乐师正待下令,伯阳突然觉察异常,赶忙制止道:“不可!请撤去二佾!”
方兴不解,乐师也奇道:“小友何意?鲁国演舞,历来皆按八佾排练……”
伯阳连连摇头:“八佾乃天子之制,诸侯六佾,这才不算违制,否则这僭越之罪,何其大也?”
公子元这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慌张道:“伯阳小友此言甚是,我等竟疏忽至此,死罪死罪!”又同诸礼官解释一番,众人皆言惭愧,没想到鲁国堂堂礼仪之邦,在演舞一事上逾制多年而不自知,竟不如一个年未弱冠的黄口孺子。
鲁乐师忙来谢罪,使得伯阳也有些不好意思,方兴笑称无妨,便请乐师、舞师演出‘六舞’。
于是,乐师奏黄钟、大吕,舞师舞《云门》,此乐舞乃黄帝所作,后世为祀天神之舞;又奏大蔟、应锺,舞《咸池》,此尧帝祭地之舞;又奏姑洗、南吕,舞《大韶》,此舜帝祀四望之舞;又奏蕤宾、函钟,舞《大夏》,此大禹祭山川之舞;又奏夷则、小吕,舞《大濩》,此商汤享先妣之舞;最后奏无射、夹钟,舞《大武》,此武王享先祖之舞。
六舞舞毕,余音绕梁,伯阳和方兴如坠云中,陶醉得难以自拔。
不觉间,半日已过,众人用罢午食,又移步收藏室中,讨论起《诗》、《书》来。
鲁国虽藏有完备的《雅》、《颂》之诗篇,未经战火,但比起尹吉甫之收藏来,却嫌不足。伯阳出使前,曾拜尹吉甫为师,向其讨教《诗》之奥义,如高屋建瓴、登泰山而小天下也,今鲁国诗官固然博学,如何比得上尹吉甫之万一,伯阳只听得索然无味。
待论及《书》经,方兴便来了精神。伯阳知道他在彘林之时,便多与先王厉天子论书,亦得了三坟五典、虞夏商书之精髓。只是鲁国守藏丰饶,方兴竟在此间找到数十篇国人暴动中散佚的孤本,皆是昔日周公所作之原稿,如获至宝,赶紧命人誊抄,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身边,感叹不虚此行。
日已西斜,伯阳如饥似渴,最后向鲁国祝官讨教起《易》来。
鲁祝官道:“易乃玄学,分‘三兆’、‘三易’、‘三梦’之法。兆者,上天垂象于龟壳者也,颛顼时称《玉兆》,帝尧时称《瓦兆》,皆蝌蚪文字。于有周一代,文王拘于羑里,而作《原兆》,变化万千,只可惜后人愚钝,无从得知《原兆》之奥义。
“至于‘三易’,伏羲氏作《连山》,黄帝作《归藏》,周文王作《周易》,又有《洛书》、《河图》,大多无从可考,传世者仅八八六十四卦而已,老朽白首穷经,犹不能知其万一。至于《致梦》、《觭梦》、《咸陟》之‘三梦’,同样不得传世,乃今人之大憾也。”
伯阳闻言,怅然若失。他家学渊源,家父太史颂本就是《易》学名家,鲁国祝官之言,味同嚼蜡,不提也罢。
当晚,方兴与伯阳回到官驿,与王子友谈至深夜。其后数日,二人又多次造访泮宫,对六经中不甚明了之处,或详或略,都问出个大概,这才心满意足,浑身通畅。
不觉间,晦日已至,鲁公子戏的加冠典礼,已万事俱备。
古书云:冠者,礼之始也。
圣人注重衣冠,加冠被视作是成人的开始,故而冠礼便是嘉礼中最重要者,不论是天子、诸侯、卿大夫,还是普通的士、农、工、商等国人,都对族中子弟的加冠仪式格外重视,以至于上升到国本的地位。
鲁世子戏的加冠之礼,被安排在鲁国都城曲阜的太庙之中。
鲁侯敖作为冠礼主人,头戴玄冠,站立在庙门前迎接宾客。只见他身着赤色礼服,腰缠缁布玉带,佩有素色蔽膝,神情肃穆,强打精神,接待不辍。在他身旁,鲁国上卿公子元作为主持之赞者,也是吉服在身,忙前忙后。
在所有宾客中,王子友作为天子特使,自然是贵客中的贵客,他所率领的大周使团最先被迎入太庙,在庙东端的客座坐下,等待典礼的开始。
很快,鲁国各宗室贵族、卿大夫、邻国使臣等,皆鱼贯而入,在太庙中分列就座。
伯阳年未弱冠,今日也是自己亲临的第一次冠礼现场,自然也充满了好奇。他侍立在王子友身后,视野正好。环视左右,鲁国贵胄们已然悉数到来,唯独不见鲁侯敖长子括的身影,这虽在情理之外,却是在意料之中。
接着,他又将目光投向冠礼现场,鲁国宗伯已然为世子戏准备好了三套冠服,纹理华美,色泽艳丽,皆陈列在匴中,由近侍恭恭敬敬地捧着。在冠服后侧,又放置着数甒醴酒、数瓮脯醢,以及觯、角柶等应用之物。
待辰时将至,太庙内外笙箫齐奏,冠礼即将开始。
鲁侯敖立于阼阶之下,西面向众宾客作揖:“寡人鲁敖,今有子名曰戏者,将加冠于其首,诸位高朋贵宾莅临,乃寡人之幸也!”
众宾客起身答礼,再拜而坐。
鲁侯敖于是走到王子友跟前,拜道:“天使纡尊前来,乃我鲁国之幸也,望大宗伯不吝贵手,为我子鲁戏加冠。”
这本是王子友此次出使鲁国的主要目的,但周礼素来有三拜三辞之礼节,因此王子友佯装拒绝再三,最终应承,允诺为鲁世子戏加冠。
鲁侯敖大喜,于是引王子友升阶至加冠之位,侍奉他在盥洗的金盆内洗手毕,便与上卿公子元一道,侍列王子友身后,等待吉时到来。
三声钟罄罢,受冠者鲁世子戏从侧室中走出,身着采衣,南面拜倒,朝王子友、鲁侯敖各行大礼,又向众宾客作揖罢,方才起身,在筵席上端坐,静候加冠。这时,赞者鲁公子元起身,用栉篦为世子戏梳理头发,并用幅长六尺的纚布为其韬发,束而结之。
王子友旋即起身,缓步踱到世子戏跟前,早有侍者将木匴捧来。王子友左手接过爵弁,右手扶住受冠者的脖颈,将爵弁加到世子戏的头顶。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又接过第二个木匴,取出皮弁,换于世子戏头上,又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最后再取来第三个木匴中的玄端,加于世子戏,祝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如此三加之后,王子友退于宾位,世子戏起身作礼,徐徐退入内室,换上成人后的礼服,最终同众宾客相见,又与父母、兄弟拜谢,总算是完成冠礼。
冠礼结束后,接下来鲁侯敖大摆筵席,宴请宾客,众人皆尽兴而归。
回到官驿,王子友当即写上一封奏书,向周王静汇报鲁侯为幼子戏加冠、立其为鲁国太子一事。与此同时,鲁侯敖也派人修下奏书,快马传遽,星夜送往镐京。
眼下,距离周王静回书还有三五天左右时间,王子友心情大好,乐得暂歇数日,当晚便邀请方兴、伯阳一道,在官驿中挑灯畅聊起来,总结此行心得。
本以为使命结束,话题能略微轻松一些,却不料气氛越聊越沉重,众人竟又忧心忡忡起来。
方兴语出耸人:“我有预感,鲁国之乱,恐怕不远矣。”
王子友惊道:“方大夫,此言何意?”
方兴顿了顿,叹道:“今日加冠典礼之上,鲁侯敖魂不守舍,疲沓气短,显然命不久矣;少子戏虽然加冠,被立为储君,但我观此子举止轻浮,恃宠而骄,怕非是人君之选;再观朝中众臣,各个面带愁容,大多有不忿之色,似乎对鲁国未来的储君不甚满意。”
王子友低头沉吟道:“废长立幼本是不祥,今鲁长子括领精兵在外,随时可以威胁鲁都曲阜,世子戏卧榻之侧,恐怕难有宁日。”
方兴道:“然也,若鲁世子戏要坐稳鲁侯之位,必须削夺其兄之兵权,而鲁长子括将兵权视作保命之根本,定不肯交。如此僵持不下,鲁国不日便有兵燹之灾,百姓又如何会有宁日?而鲁世子戏母子背靠齐国,若其君位有危,则定会求救于齐,届时,为祸的便是整片齐鲁大地,又当如何?”
王子友惆怅,却无可奈何,只是闷闷不乐。
一连几天,大周使团归心似箭,却迟迟未能等到周天子的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