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后,召公虎在太保府宴请太师周公御说、太宰卫伯和。
自从彘林归来后,召公虎一连几日都为议立新君之事操劳,连吃一顿安生饭都成了奢望。如今,当年的一桩公案已然公之于众,太子静也重归王宫,召公虎总算略微安心。
但新天子之位未定,三人自然无心思在宴饮之上。席罢,召公虎便转而邀二位同僚移步,到书房叙事。
将房门掩上,召公虎坐了上首,卫伯和拥周公御说坐了次席后,便敬佩末座。
众人刚坐定,卫伯和便拱手作揖,赞召公虎道:“太保高义,当年舍弃爱子以保全太子性命,卫和钦佩不已!”
“不敢当,不敢当,”召公虎连连摆了摆手,“在座二公若同处于孤彼时之境遇,想必也会做出同等决定。”
卫伯和道:“太保过谦,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太保所为如此壮举,定能流芳百世!”
“常言亦道‘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若孤当年惜犬子之命,而献出太子,反倒连刍狗都不如也。此事太宰休要再提,折煞召虎也。”召公虎起身对卫伯和作了一揖。
周公御说听罢,亦面露微笑,起身对少年老成的太宰作了一揖。
“使不得,使不得!”卫伯和赶紧起身回礼,“二位乃共和元老、执政庭柱,如何行此大礼?”
周公御说道:“此谢非为其他——昨日朝堂之上,孤等颇受佞臣非议、百口莫辩,亏得太宰挺身而出,为我二人分谤,孤等感激至甚!”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卫伯和笑道,“卫和污名在外,世人尽知,多个非议不嫌多,少个丑闻不嫌少。光是‘杀兄自立’的罪名,寡人生前身后怕都洗刷不清也!”
召公虎怅然道:“庸人以讹传讹,太宰切莫介怀。”
卫伯和苦笑着道:“人言可畏!世人要都明辨是非,哪还会有国人暴动?想当初,卫和提兵入镐京平定暴乱之时,世人没少诋毁讽刺,说卫和觊觎王位,借勤王之名行谋逆之事云云。”
周公御说道:“太宰气度岂是俗辈可知?世人好鼓弄是非,以逞口舌之快。可殊不知,流言之伤人,更甚于虎狼蛇蝎、刀枪剑戟……”
卫伯和被夸得不好意思,赶忙岔道:“太师、太保,二公今日召卫和前来,定有要事相商。请开尊口,但说无妨!”
他是个爽快人。既如此,召公虎便也不再绕弯子:“孤与太师今日在朝议之上拥立太子,以继先王之法统,太宰意下如何?”
“此事已是公论,卫和岂敢不尊?”卫伯和正色道,“只是,太子继统后,该如何服天下人之心,封天下人之口?”
都说卫伯和乃社稷之臣,召公虎方才这般试探,反倒显得藏私。兼之此前将太子静幸存一事隐瞒十四载,并未告知眼前这位平定暴动的功臣,顿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话已说开,事情反倒变得容易。
“太宰真知灼见,”召公虎道,“太师与孤所夙夜忧叹者,正是此事。不知太宰可否有完全之策,助大周渡过此劫?”
“办法,总会有的……”卫伯和紧蹙眉头,沉吟许久后反问二公,“大周今日之困顿,比起立国初年之困顿,何如?”
“此话怎讲?”召公虎、周公御说异口同声。
卫伯和并未回答,而是踱着方步,走到书架后的巨画之前,叹道:“好图!此时此刻,难道不是恰如彼时彼刻么?”
召公虎定睛一看,那幅画正是“周公负成王图”。
他当即反应过来,卫伯和说的是当年周公辅政故事——周武王灭商后不久便龙御归天,只留下年幼的太子周成王。这时,管、蔡、霍三监乘势发动叛乱,想拥护商纣王之子武庚复辟。
“当年多亏周公力挽狂澜,这才平定此乱!”卫伯和道。
“可不单单是先君之功,二位之先祖召康公、卫康叔亦居功至伟。”周公御说补充道,他不敢把功劳全部居于始祖周公旦身上。
“圣人周公亦有忧谗畏讥之时,何尝不是受尽非议?若非我三人先祖勠力同心,又如何最终保得大周太平?成康之治,六十年刑措不用,难道不是忠臣之谋?”卫伯和也说得慷慨激昂。
召公虎见眼前二公都已下定保太子即位的决心,不由兴奋得热血上涌,左手拉过老太师,右手按住卫伯和,三人六手紧紧握着。
“两百年后,我三人又岂能辱没祖上英名?十四年前之国人暴动,亦是我三人通力合作平定。如今拥立新王,孤愿与太宰、太师荣辱与共!”
“荣辱与共,同进同退!”三位公卿把手攥在一起,眼中充满斗志。
表态归表态,办法还得想。
召公虎重新坐定,咬牙道:“最坏的打算,莫过于再来一次国人暴动。当初正是因孤之疏忽,终致太子在府中隐姓埋名十四载。而天子之位本该非太子莫属,岂可因噎废食?”
卫伯和道:“太保是若担心镐京城再度暴乱?”
召公虎微微点头,事到如今,也不必讳疾忌医。
“这倒不难,”卫伯和道,“寡人这就向卫国下调令,召公石焕老将军率部前来镐京城内驻扎,一有暴动苗头,随时镇压便是。”
“太宰忠心可鉴,但孤窃以为有失妥当,”周公御说眉头紧皱,“国人未乱,便不可树敌而激之。否则,国人便是无反心也被逼反,还望三思。”
卫伯和毕恭毕敬行了个礼:“老太师教训的是,是卫和失查。”
召公虎和卫伯和对了下眼神,便知其心意。当初正是卫军平定了国人暴动,如能调兵前来戍卫,自然不无好处。不过周公御说历来软弱谨慎,卫伯和不忍反驳。
不过召公虎更担心虢公长父,频繁召诸侯国军队进京,这可是违背周礼的大忌。在这敏感时刻,任何攻讦的机会都不能给政敌留下。
“此番出征彘林,孤发觉大周如今正处在内忧外患之中——诸侯国君貌合神离,戎狄蛮夷虎视眈眈。就怕主少国疑之时,反动势力互相勾结,陷大周于风雨飘摇。”召公虎道。
“那又如之奈何?”周公御说无奈地摇了摇头,“十四年来,大周政局又何尝稳定过?”
召公虎闻言蹙眉,心疼地望向这位共和执政的老搭档。老太师已经风烛残年,精力不济,耳昏目聩,本该告老还乡,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却还得为大周的未来殚精竭虑。
再一转头,卫伯和也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太宰,有何高见?”召公虎试探问道。
“卫和是在想,若我等处于镐京城国人的位置,会对新君有如何期许?”
“哦,如何?”这是个很有建设性的想法,召公虎来了兴趣。
“此言太过大逆不道,卫和不敢言。”太宰欲言又止。
“都是同道中人,但说无妨。”周公御说安抚道。
“卫和若是国人,便想问——太子静,他就一定比王子友适合作国君么?”
对方压低了声音,但召公虎脑袋却“嗡”得一声,几欲炸裂。
召公虎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更有甚者,他最担心的也恰恰是此事——
王子友从小在周公御说府中长大,历来知礼守节,在诸侯公卿和国人中风评很好。周王胡出奔以来,王子友代父出席各大祭祀场合,展现出超出年龄的成熟和才干。和他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父王大不一样,王子友敦厚宽仁,恰是中兴之主风度。
而反观太子静,他隐姓埋名于太保府中十四年之久。尽管召公虎在他的学业上历来不敢倦怠,都是聘请名师教授,但童年的阴影给他带来心灵极大的创伤。加之缺少父母双亲的教养,他始终沉默寡言,变得多疑自卑、喜怒无常。
但周礼如此,宗法如此,岂能废长立幼?
尽管很多时候历史证明,幼子的成就要远远超过长子,庶子的能力要远远出嫡子。眼前的卫伯和,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卫国的前任太子卫余,死后谥号为卫共伯。相比于其弟卫伯和,除了出身嫡长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过人之处。不仅毫无贤德,反而嫉贤妒能,继位之后便想着铲除野望甚高的卫伯和,反倒被义士所赐,最终卫人拥立卫伯和为卫君。
尽管卫伯和为此背负了如山的骂名,说其弑兄自立。但他很快奋发图强,宵衣旰食,百采众谏,察纳雅言。修卫康叔之政,奉周公旦之国策,短短几年便国泰民安,百姓和集。
不仅如此,国人暴动之时,他更是顶着极大压力入京勤王,平定乱党,拥护周召二公共和行政,终赢得天下美誉……
可周礼终究如此,宗法终究如此!
太子静既然还在人世,于公于私,召公虎都必须将他扶上马,再送一程。
想当初在彘林之中,周王胡还未等自己禀明太子静尚在人世之事,便撒手人寰。但老天子临终以中兴大事相托,孤安敢不尽臣子职分?
旧天子尸骨未寒,唯有立其太子,方问心无愧!
三位大员又商议到戌时,总算议定出一个初步方案。尽管不尽完美,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没人知道前方还横亘着几多艰难险阻。
“那就这么定了,再过数月,待太子年届十八,便按周礼为其加冠。以至明年开春,便让其正式继位,以继王统!”召公虎总结陈词。
“孤附议。”周公御说道。
“谨听太师、太保二公安排,”卫伯和起身肃立作礼,拜别道,“卫和这就告退,明日朝议,我当将此事言之于九卿诸大夫,以保太子登基一事万无一失。”
“那就有劳太宰也!”周、召二公道。
“卫和虚领百官之首,食君之禄,自当行忠君之事。”言罢,卫伯和徐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