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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半因果(4)

6半因果胎议之二

无论马尔克斯如何地厌烦卡夫卡的凭空臆想,无论在他与门多萨的谈话中,还谈到多少别的作家,比如海明威、福克纳、兰波和西班牙黄金时代的诗歌等,甚至直言不讳地认同自己最好的短篇《礼拜二午睡时刻》,就是读了海明威的《一只被当做礼品的金丝雀》才写出来的,我们从他对世界文学最大贡献的半因果角度去看他的创作,卡夫卡的零因果,终归还是他半因果最初胎孕的起因。以其最早的两篇小说为例,《蓝宝石般的眼睛》和《纳沃,一个让天使等待的黑人》,前者写一个男人在梦中永远相遇一个心仪的女子。因为那女子总是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都会为他写下“蓝宝石般的眼睛”那句神秘的符语。后者写一小人物纳沃,因为刷马时被马蹄踢了前额,于是因疾十五年不能动弹,而另一个只会听留声机的哑巴女孩,就在纳沃身边,一守就是十五年。十五年之后的某一天,“当人们把牢门关紧,听见里边有人在艰难地行走……听到里边好像有一头关在笼里的野兽在喘息”(马尔克斯:《马尔克斯中篇小说集》,第18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而后这个黑人就像野兽一样从屋里蹿出来,可守了他十五年的哑巴女孩在看见了他以后,“终于想起她一生中唯一学会的一个名词,便坐在客厅里高唤起来:‘纳沃!纳沃!’”——这两个都与情爱相关的短篇,其实都有《变形记》之零因果那样的讲述隐存其中。那个总在某个男性梦中出现、并且总要为那男子写下“蓝宝石般的眼睛”那句话的女子,她是什么人?为什么总是出现在另一个人的梦中?那句“蓝宝石般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总是这句话而不是别的话?一切的疑问,作者一概不予回答,这也正是卡夫卡零因果“皇权叙述”的照搬移植。纳沃被马踢了前额,在屋里一卧十五年,而那个痴情的白痴哑巴小姑娘,也一守就是十五年。纳沃十五年过的如格里高尔成为甲虫后在屋里关闭一模一样的生活,其所不同之处,是格里高尔成为甲虫之后,他的亲人、家庭和世界正冷酷地一步步疏远他,而纳沃在屋里如甲虫般的生活,却有着一个白痴的哑巴姑娘守在他的身边。然而,一个人能真的在一间屋一卧十五年吗?从真实的全因果的角度去说,十五年来那屋里都发出死尸的臭味,可又如何会突然使他变得“狂暴而愤怒地刨抓住地面,这股狂暴的力量使他撞倒了穿衣镜;也使他以为刨抓草地能够重新扬起那股母马的尿味,然后才可能走到马厩的门前——”(马尔克斯:《马尔克斯中篇小说集》,第6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就这两篇小说而言,与其说是马尔克斯的荒诞性与神秘性和卡夫卡的相似及联系,倒不如说是他在写作中面对世界和事物的逻辑关系与卡夫卡零因果的借鉴与联系。这两篇小说,不是马尔克斯小说中值得称道的佳品,但没有这两篇的写作,也就没有后来的马尔克斯和半因果。没有这两篇,也就没有后来他真正渐成半因果风格和个性的《枯枝败叶》和《最末后的一天》等。

在《最末后的一天》中,马尔克斯较早并明确地把拉美“神奇的现实”——大批飞鸟自杀这一现象写进小说,并构成了小说故事开始、发展和推进的逻辑关系。因大批飞鸟自杀和大批鲸鱼自杀一样,是人类的真实奇特之一种,有其自身合理的因果和必然,它不是“人变甲虫”的无因之果的空穴来风,所以,在小说中它给人“可信可疑”的因果推敲,这就成就了有别于零因果和百分百真实的全因果的新因果。于是,半因果由此,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中明确下来,犹如太阳一旦从模糊的雾霭中升起,必然会驱散雾霭而明亮照耀一样,从此,随着《最末后的一天》和《枯枝败叶》的成功,半因果便如旭日样照亮了马尔克斯的写作,直到半因果在《百年孤独》中光明灿烂,如日中天的照耀至强烈。

更有趣的是,马尔克斯有些厌烦卡夫卡的“凭空臆想”(零因果),而却慷慨地盛赞格雷厄姆·格林厄雷厄姆·格林(1094-1991),英国作家,代表作有《人性的因素》和《权力与荣誉》等。的写实时,他说:“是的,格雷厄姆·格林确实教会了我如何探索热带的奥秘。一个人很难选取最本质的东西对其十分熟悉的环境作出艺术的概括,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是那样的多,以至无从下手;要说的话是那样的多,最终竟说不出一句来……有些人只是罗列现象,而罗列的现象越多,眼光就越短浅;据我们所知,有的人则一味地雕词琢句,咬文嚼字。格雷厄姆·格林非常正确地解决了这个文学问题:他精选了一些互不相干、但是在客观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真正联系的材料。用这种办法,热带的奥秘可以提炼成腐烂的番石榴的芳香。”(马尔克斯、门多萨:《番石榴飘香》,第41页,林一安译,三联书店,1987。)有关格林“探索热带的奥秘”的小说,在他一生庞杂的创作中,最鲜明的是他一九四○年写就的《权力与荣誉》那部“堪称格林最具难心的作品”(引自约翰·厄普代克为《权力与荣誉》所作之序言,傅维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而马尔克斯在《番石榴飘香》中多次谈到他和格林的交往情谊时,唯一谈到的格林的小说也是这一部,甚至说:“他(格林)是大力帮助我认识热带奥秘的作家之一。说实在的,文学的真实并非照相式的,而是概括的。而获取这一概括能力的基本因素,则是叙事艺术的一个秘密。格雷厄姆·格林对此十分内行,我是从他那儿学来的。我认为,在我的几部作品中,特别是在《恶时辰》里,这一点显而易见。”(马尔克斯、门多萨:《番石榴飘香》,第186页,林一安译,三联书店,1987。)可沿着马尔克斯供述的路线,我们去阅读格林和他的小说,比如《权力与荣誉》和他的《恶时辰》,在中译本中,我们完全可以从《权力与荣誉》中感受马尔克斯感受的“探索热带的奥秘”,可从《恶时辰》中,我们除了感受这种“热带奥秘”之外,却更清楚地从叙述的逻辑中体味到了卡夫卡零因果与半因果的联系。那就是:零因果为母,半因果为子。零因果在先,半因果在后。

坦诚而言,格林相比于马尔克斯,前者我们称他为伟大的作家时,无论是笔是心,都会有一念之犹豫,但称马尔克斯伟大时(尽管他还活着,违背人们称其伟大的习惯),我们会脱口而出。但把《权力与荣誉》和《恶时辰》这两部同为“探索热带奥秘”的作品放置在同一书桌上,前者确是给了我们更为深刻的热带奥秘的印记;而后者,则给我们因为因果方才半因果的诞生印记。——在热带的那个叫马贡多的镇子上,总是神秘地不断出现贴在街头的匿名贴。那贴上写着镇上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这是一种预言和告示。它搅得上至镇长、法官和神父,下至百姓平民,无不心慌意乱,风生水起。直至小说的最后,这个无数无来由的匿名贴都统治着小说的故事、情绪和镇上的一切。这个无来由的匿名帖在小说中既是“热带的奥秘”,更是零因果向半因果的过渡与联系。毕竟,匿名贴、匿名信之类的隐名上书和昭告,是我们任何地区人与人的关系、现实存在的真实之一种。它可以“无来由”,但一定是“可能的发生”,而不是零因果的“不可能”。它含有零因果的文学因子,又存有半因果的真实因子。所以说,当马尔克斯说他在《恶时辰》中受到了格林探索热带奥秘的影响时,我们则更多地读到了他受到零因果的逻辑影响。这也许是一种“误读”,也许是马尔克斯无意间对卡夫卡影响的再次泄露。之所以说他是无意地泄露,是因为他的写作异常注重故事的“半逻辑关系”,又从来未曾谈到过他小说中有类似于半因果与零因果和全因果的区别及联系那样的话。

马尔克斯从不谈他在小说中面对事物的因果态度,正如每个人都不需要去谈饥饿时必须吃饭一样。然而,饥饿给每个人的感受是相同的,而饥饿时每个人的饮食却是千差万别的。面对写作,因为每个作家都必须思考故事和故事中事物的因果联系,正因为这样,人人皆需,人人皆要,人人皆有,我们就忽略了这一点,不再去谈论、思虑这一点。而卡夫卡和马尔克斯,虽不去谈论这一点——小说的因果逻辑,却又恰恰都从这一点注重和突围,创造了新的因果逻辑——零因果和半因果。于是间,他们在二十世纪文学中,成为了两座山峰,如同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在十九世纪样。于是,后来者的写作——我们笔下的故事,就只能在全因果、半因果和零因果中蹲守和挣扎,如同我们只能在田地、河流与阳光中种植样。辛勤中,我们把爱和智慧交给土地,土地把收获还给我们,我们却忘记了土地是我们的福祉,也是我们的牢笼与监狱,是关闭格里高尔和纳沃的发着尸腐气息的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