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光唤醒了我的生命意识。数十架照相机争先恐后地按下快门,伴随着一连串的闪电,断断续续的咔嚓声传入我的耳膜。脑袋里像灌满了黄泥汤,混浊而稠粘。有人在说话:“虽经我们全力抢救,他已失去了生命体征。现在我受医疗小组的委托,正式宣布,本次118车祸事故无一幸存者。谢谢媒体朋友们的关注!”
又是一片急促的咔嚓声和刺眼的白光。我努力睁开眼睛,用来自另一个世界惊悚的目光盯着他们。惊叫声响起,强烈的闪光灯齐刷刷地向我扫射。我退缩着紧闭双眼,脑海里闪现出了上帝的面庞,有点像我的初恋情人,还有几分我老婆和儿子的模样。虽然我不信上帝,但他竟让我从牙齿脱落的嘴里发出了清晰的呐喊:“我还活着!”
闪光灯的强光又一次试图把我生命的信息记录下来,但只留下了我破碎变形的面孔和紧闭的双眼。尖叫与欢呼交织在一起,塞满了我瘀血肿胀的耳朵。
“他没死!”
“他说话了!”
“他的嘴唇在颤动!”
“他还活着!”
“他睁眼啦!”
“请保持安静!我是本医院的新闻发言人,该死者的死亡结论是经过专业医务人员反复检查鉴定做出的,程序严谨、客观审慎,不会有任何差错。请各位不要听信谣言,以讹传讹……”这高亢有力的强音是通过话筒放大传出的,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还活着!”像是有人给我施了魔法似的,那一瞬间我高喊着,还差一点从推床上坐了起来。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不要瞎喊,你已经死了,你得相信医生,相信医院,相信科学!”新闻发言人俯下身子,贴着我的耳朵警告我。我直勾地盯着他,那是一张传说中的死神之脸,我不想多看一眼。他假装为我盖好白布单,趁机遮住了我的脸。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顺手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疼得嗷的一声从床上翻滚到地上。
全场一片惊慌,医护人员纷纷后退。有几位沉着老练的记者,冲上前来抢下了镜头。
“他真得没死!”记者中有人替我说话。
“是的,他没死!他肯定没死!”
“对,他还活着,我们都看见了!”
“别吵吵了,死没死我们说了不算,这得听医院的。我们新闻界要相信医院的结论,不能误导读者和听众。”一位年轻的女记者说服他的同行要恪守新闻职业道德,与院方保持高度一致。
我在用残存的一丝气力,拼命扭动“尸体”,嘴角发出各种古怪的求救之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嘈杂。
新闻发言人为难地搓着双手,焦灼不安地向人群解释:“刚才我已代表院方,向媒体朋友宣布了死亡结论。这个结论是医疗抢救小组集体研究并报请上级领导批准确定的。不管各位信不信,反正我是确信的。鉴于部分记者的质疑和死者本人的声明,我建议我们暂时搁置争议,先把死者,不,应该叫疑似死亡者或死亡嫌疑人存放于太平间,暂时不火化。等我本人向上级报告后,再重新做出裁决。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会本着以人为本的理念,坚持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科学认真地作出结论,给公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在唧唧喳喳的议论声中,大伙儿一致赞成院方的意见。
我恳请推我进太平间的那两位戴着大口罩的老兄不要把我塞到冷柜里去,他俩相互对视了一下,同时摇了摇头。其中那位矮个子男人瓮声瓮气地说:“不放进冰柜里,你的尸体就会烂掉的。”
“我没死,真得没死!放在那里会活活冻死我的。”
高个子更不耐烦:“我们只听领导的。他说你死了,你就死了。我们不敢做主,不把尸体放到冰柜里就会被扣奖金,弄不好还丢了饭碗……”
我急得顾不上剧痛,又一次从床上坐了起来:“请二位兄弟高抬贵手,只要我一出院,我就把你俩被扣发的奖金十倍补上。”
“说话算话?”高个子问。
“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哪里能知恩不报?”
“咱俩就信他一回吧!”矮个子动摇了。
“那行,就信你一回!”
于是,他俩把我挪到了太平间潮湿的角落里,还找了几块硬纸壳在我身下垫了垫。
我逐渐恢复了记忆。我知道自己“死”于一场车祸,是桥梁突然坍塌。那天我开着新买的轻型电动三轮车,正好通过一座刚落成的高架桥,那桥就塌了。竣工的庆典尚未结束,在我栽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天上飘着的彩色气球和放飞的鸽子……
我不想躺着等死,我担心上级重新复查的结论迟迟做不出来。太平间的大门未上锁,只用一个铁钩虚挂着,一般不会有人到这里偷东西。我费尽力气,爬了出去……
我活了下来,却成了活死人。
因为我的名字已作为遇难者被电视、广播、网络和报纸公布了。而事故原因已查明是因为车辆超载所致。我更不敢露面了,那天桥上一共只有几辆小车,若因超载压断了新桥,我肯定脱不了干系。
我成了活死人,至今仍在外边游荡着,不敢踏进家门。因为我心里没底,不知道妻子和儿子会相信医院的结论还是会相信我仍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