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展缓日期。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面的书。
末后,这种生活延长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那个跳舞会,在那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然而,某一个星期日,她正走到香榭丽舍大街兜个圈子去调剂一周之中的日常劳作,这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带着孩子散步的妇人。那就是伏来士洁太太,她始终是年轻的,始终是美貌的,始终是有诱惑力的。
骆塞尔太太非常激动。要不要去和她攀谈?对的,当然。并且自己现在已经还清了债务,可以彻底告诉她。为什么不?她走近前去了。
“早安,约翰妮。”
那一位竟一点儿也不认识她了,以为自己被这个平民妇人这样亲热地叫唤是件怪事,她支支吾吾地说:
“不过……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应当是您弄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骆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狂叫了一声:
“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
“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样呢?”
“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
“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帐,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
“对呀,你从前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很受感动了,抓住了她两只手:“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 作品赏析
《项链》写的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妻子玛蒂尔德以十年的含辛茹苦去赔偿一条借来的假项链的悲剧故事。作者对女主人公虽有美好的姿色却无力打扮自己的无奈处境表示遗憾;对她为一条假项链差不多葬送自己及其丈夫一生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惋惜;对她和她丈夫偿还项链的诚实品德和奋斗精神做了肯定。小说也对女主人公的虚荣心进行了批评。
标题“项链”具有两层含义。首先是故事的主线索,人物的命运是由这条项链所决定的。因为这条项链而跳舞成功,又因为这条项链的丢失而导致人物的命运走向痛苦贫穷的深渊,也因为这条项链的真假揭示了造化捉弄人的悲剧,增强了文章的悲剧色彩;其次,就是项链是由古代奴隶的枷锁演变而来的,在现代社会中变相成为束缚妇女的命运的枷锁,让马蒂尔德成为物质奴役的奴隶。
小丑
作者作品简介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是19世纪俄国有世界声誉的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他的小说不仅迅速及时地反映了当时的俄国社会现实,而且善于通过生动的情节和恰当的言语、行动,通过对大自然情境交融的描述,塑造出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他的语言简洁、朴质、精确、优美,为俄罗斯语言的规范化作出了重要贡献。代表作品有 《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等。
世间曾有一个小丑。
他长时间都过着很快乐的生活,但渐渐地有些流言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说他到处被公认为是个极其愚蠢的、非常鄙俗的家伙。
小丑窘住了,开始忧郁地想:怎样才能制止那些讨厌的流言呢?
一个突然的想法,终于使他愚蠢的脑袋瓜开了窍……于是,他一点也不拖延,把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他在街上碰见了一个熟人——接着,那熟人夸奖起一位著名的色彩画家……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这位色彩画家早已经不行啦……您还不知道这个吗?我真没想到您会这样……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熟人感到吃惊,并立刻同意了小丑的说法。
“今天我读完了一本多么好的书啊!”另一个熟人告诉他说。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您怎么不害羞?这本书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家老早就已经不看这本书了。您还不知道这个?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于是,这个熟人也感到吃惊,也同意了小丑的说法。
“我的朋友某君真是个非常好的人啊!”第三个熟人告诉小丑说,“他是个真正高尚的人!”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某君明明是个下流的东西!他抢夺过所有亲戚的东西。谁还不知道这个呢?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第三个熟人同样感到吃惊,也同意了小丑的说法,并且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总之,人们在小丑面前无论赞扬谁和赞扬什么,他都一个劲儿地驳斥。
只是有时候,他还以责备的口气补充说道:
“您至今还相信权威吗?”
“好一个坏心肠的人!好一个毒辣的家伙!”他的熟人们开始谈论起小丑了,“不过,他的脑袋瓜多么不简单!”
“他的舌头也不简单!”另一些人又补充道,“哦,他简直是个天才!”
末了,一家报纸的出版人,请小丑到他那儿去主持一个评论专栏。
于是,小丑开始批判一切事和一切人,一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手法和自己趾高气扬的神态。
现在,他——一个曾经大喊大叫反对过权威的人——自己也成了一个权威了,而年轻人正在崇拜他,而且害怕他。
他们,可怜的年轻人,该怎么办呢?虽然一般来说,不应该崇拜……可是,在这儿,你试试不再去崇拜吧——你就将是个落后的人啦!
在胆小的人们中间,小丑们是能很好地生活的。
■ 作品赏析
本文篇幅短小,但寓意深远。屠格涅夫塑造了一位受流言所累,却又以编造流言,利用众人虚荣、胆小的人性弱点,装腔作势哄骗众人,无所顾忌地横行于世的小丑的形象。
小丑通过打倒别人来树立自己,本来单纯的小丑最后成了阴险的批判家,他将永远演着小丑的角色。屠格涅夫用辛辣的文笔刻画了小丑趾高气扬、傲视一切的形象,同时也讽刺了那些胆小无主见、屈服于权威的人们。
穷苦人
作者作品简介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思想家,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伟大的文学家,19世纪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被称颂为具有“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的“天才艺术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在一间渔民住的茅屋里,渔夫的妻子冉娜坐在灯下缝补旧渔帆。风在院子里呼啸,哀号,浪涛冲击着海岸,发出哗哗的声响……天又黑又冷,但渔夫的茅屋里却温暖如春,炉火还没有熄灭。挂着白蚊帐的床上有五个小孩在大海的咆哮声中熟睡。冉娜的丈夫,一大早就出海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倾听着波涛的喧嚣和狂风的呼啸,心里忐忑不安。
旧式的木制钟嘶哑地敲过了十点、十一点……丈夫还是没有回来。丈夫从不顾自己的身体,时常冒着严寒在风浪中打鱼。她从早到晚忙着干活,又怎样呢?一家人勉强糊口而已。孩子们连鞋都穿不上,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光着脚跑路。吃的不是白面包,要是黑面包够吃也就不错了。下饭的只有鱼。“唉,总算命好,孩子们没灾没病,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冉娜这样想到,又留心听着外面风暴的呼啸。“他在哪儿呢?上帝保佑他,救救他,可怜他吧!”她一边说一边划着十字。
睡觉还嫌太早。冉娜站了起来,往头上披了一块厚头巾,点着提灯,走出门外,想看看大海是不是平静一些了,灯塔上的灯是不是还亮着,能不能看见丈夫的小船。但是,海上什么也看不见。风使劲地刮着她的头巾,一块掉下来的东西叩打着街坊的小屋门,冉娜突然想起来,从傍晚起她就想去看望生病的街坊。“还没有人去照料过她呢!”
“寡妇的处境真难啊!孩子虽然只有两个,可是一切都得她一个人操心。而她自己又有病!唉,寡妇的处境真难啊!让我进去看看她。”
冉娜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应声。
“出了什么事情了?”她想道,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冉娜走进了屋。
小木屋又潮又冷,冉娜提起灯,看看病人在哪儿,映入眼帘的是正对的一张床,床上躺着她的街坊。她如此安静地、一动不动地仰卧着,好像刚刚咽气一样。冉娜把提灯再靠近一些,不错,她脑袋后仰着,在那张冰凉发青的脸上呈现出死的安详。死者一制苍白的手仿佛要拿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垂在草垫上,而就在死去的母亲旁边,睡着两个小胖脸蛋、卷头发的娃娃,身上盖着一件破衣裳,蜷着腿,两黄头发的个脑袋紧紧靠在一起。看起来母亲在临终前还曾来得及用旧头巾裹住他们的小腿,用自己的衣服把他们盖上。他们呼吸得匀称而平静,睡得香甜而酣畅。
冉娜取下摇篮,用头巾把他们包好,抱回家来。她的心跳得厉害,她自己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知道,她不能不做她已经做了的事。
回到家,她把没醒的孩子放在床上自己的孩子旁边,急忙把帐子拉好。她激动得脸色发白,好象受到良心的折磨。“他会说些什么呢?”她自言自语道,“养活五个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还不够他操心的……是他回来了?不是,他还没有回来,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孩子领回来呢?……他会揍我一顿?!那也活该,我该挨揍。他回来了!不是!……唉,不回来更好。”
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下,仿佛有人进来了。冉娜颤抖了一下,从椅子上欠起了身子。
“没人,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上帝啊,我干吗要做这事?我现在还怎么敢看他的眼睛?”冉娜心事重重,久久坐在床边,默不作声,既盼丈夫回来,又怕丈夫回来。
突然大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渔夫拖着湿漉漉的剐破了的鱼网走进小屋,说道:“我回来了,冉娜!”
“哎,是你!”冉娜说道,没有勇气抬头看丈夫。
“嘿,夜真黑呀,可怕极了!”
“是呀,多可怕的天气!咳,打了多少鱼?”
真是糟透了,什么也打着,鱼网也剐破了。情况很坏呀!……我告诉你,碰上倒霉的天气。我好像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黑夜。还说打什么鱼!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得啦,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干了些什么?“
渔夫把网拖进屋里,坐在火炉旁。
“我……”冉娜说,脸色苍白,“我干什么事了……我在家里缝缝补补……大风呼叫得我都有点害怕了。我真为你担心。”
“对,对,”丈夫低声说,“天气坏透了!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冉娜说,“街坊西玛死了。”
“真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大概是昨天吧,两个孩子还都是小不点呢……一个还不会说话,而另一个刚刚会爬……”
冉娜沉默下来。渔夫皱起眉头,严肃而忧虑。他不时地搔搔后脑勺,说道:“得把他们抱过来,孩子怎能同死人在一起呢!好吧,就这么办吧,咱们总能熬得过去。快去领他们吧!”但冉娜没有动地方。
“你是怎么啦?不愿意吗?”
“他们就在这儿。”冉娜说着,把蚊帐拉开了。
■ 作品赏析
这篇小说构思精巧,作家将主人公“推入”险境再让其“闪光”,突出了一种“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艺术效果。它确切地使人感到,人在大自然的蹂躏下并不显得渺小与可悲,而是真真切切的伟大与可歌可叹!一双懵然无知的幼儿睡在死去了的母亲身边,冉娜不顾自家三个孩子“连鞋都穿不上”的困境,毅然将他们抱回家中;为了养家糊口,辛劳了一昼夜,不但毫无收获,反而被“剐破了鱼网”的渔夫,当听到“街坊西玛死了”,立刻作出“得把他们抱过来”的决定,这充满人性的善良和同情心令读者心潮起伏。
舞会以后 / 托尔斯泰
“你们说,一个人本身不可能了解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问题全在环境,是环境坑害人。我却认为问题全在偶然事件。拿我自己来说吧……”
我们谈到,为了使个人变得完善,首先必须改变人们的生活条件,接着,人人尊敬的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就这样说起来了。其实,谁也没有说过自身不可能了解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伊凡·瓦西里维奇有个习惯,总爱解释他自己在谈话中产生的想法,然后为了证实这些想法,讲起他生活里的插曲来。他时常把促使他讲述的原因忘得一干二净,只管全神贯注地讲下去,而且讲得很诚恳、很真实。
现在他也是这样做的。
“拿我自己来说吧。我的整个生活成为这样而不是那样,并不是由于环境,完全是由于别的原因。”
“到底由于什么呢?”我们问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要讲老半天,你们才会明白。”
“您就讲一讲吧。”
伊凡·瓦西里耶维奇沉思了一下,又摇摇头。
“是啊,”他说,“我的整个生活在一个夜晚,或者不如说,在一个早晨,就起了变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这么回事:当时我正在热烈地恋爱。我恋爱过多次,可是这一次我爱得最热烈。事情早过去了;她的女儿们都已经出嫁了。她叫B——,是的,瓦莲卡·B——”伊凡·瓦西里耶维奇说出她的姓氏,“她到了50岁还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在年轻的时候,18岁的时候,她简直能叫人入迷;修长、苗条、优雅、庄严——正是庄严。她总是把身子挺得笔直,仿佛她非这样不可似的,同时又微微仰起她的头,这配上她的美丽的容貌和修长的身材——虽然她并不丰满,甚至可以说是清瘦,就使她显出一种威仪万千的气概,要不是她的嘴边、她的迷人的明亮的眼睛里,以及她那可爱的年轻的全身有那么一抹亲切的、永远愉快的微笑,人家便不敢接近她了。”
“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多么会渲染!”
“但是无论怎么渲染,也没法渲染得使你们能够明白她是怎样一个女人。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我要讲的事情出在40年代。那时候我是一所外省大学的学生。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时我们大学里没有任何小组①,也不谈任何理论,我们只是年轻,照青年时代特有的方式过生活,除了学习,就是玩乐。我是一个很愉快活泼的小伙子,而且家境又富裕。我有一匹剽悍的溜蹄马,我常常陪小姐们上山去滑雪(溜冰还没有流行),跟同学们饮酒作乐(当时我们只喝香槟,没有钱就什么也不喝,可不像现在这样改喝伏特卡)。但是我的主要乐趣在参加晚会和舞会。我跳舞跳得很好,人也不算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