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仔细观察)看上去像甲状腺肿。
爱:(也仔细观察)很难说。
弗:他在喘气儿。
爱:这是难免的。
弗:瞧他的眼睛!
爱:怎么啦?
弗:瞪得大极了。
爱:向我瞪了垂死的一眼。
弗:很难说。(略停)问他一个问题。
爱:这样做好吗?
弗:有什么不好?
爱:(怯生生地)先生……
弗:响一点。
爱:(响一点)先生……
波:别去跟他纠缠!(他们转向波卓,他这时已吃喝完毕,用手背擦了擦嘴)你们看不出他需要休息?篮子!(他划了根火柴,开始点他的烟斗。幸运儿看见地上的鸡骨头,贪婪地瞪着它们。波卓看见幸运儿不动,气呼呼地把火柴扔掉,抖动了一下绳子)篮子,猪!(幸运儿差点儿摔倒,清醒过来,上前,把酒瓶放进篮子,走回原处。爱斯特拉冈瞪着鸡骨头。波卓又划了根火柴点烟斗)有什么办法,这不是他该做的工作。(他抽着烟斗,伸直两腿)啊!这样要舒服些。
爱:(怯生生地)劳驾啦,老爷……
波:什么事,我的好人儿?
爱:嗯……您已经吃完了……嗯……您不再需要……嗯……这些骨头了吧,老爷?
弗:(觉得可耻)你不能再等一会儿?
波:不,不,他这样提出来是好的。我是不是需要这些骨头?(他用鞭子柄翻动骨头)不,拿我个人来说,我是不需要它们了。(爱斯特拉冈朝骨头迈了一步)不过……(爱斯特拉冈煞住了脚步)……不过在理论上,骨头是应该给跟班吃的。因此你应该问他要才是。(爱斯特拉冈转向幸运儿,犹豫一下)说吧,说吧,跟他要。别害怕,他会告诉你的。
爱斯特拉冈走向幸运儿,在他前面站住。
爱:先生……对不起,先生……
波:有人在跟你讲话,猜!回答!(向爱斯特拉冈)跟他再说一遍。
爱:对不起,先生,这些骨头,您还要不要?
幸运儿盯着爱斯特拉冈好一会儿。
波:(非常开心地)先生!(幸运儿低头)快回答!你要这些骨头呢,还是不要?(幸运儿不作声。向爱斯特拉冈)它们是你的了。(爱斯特拉冈一个箭步蹿上去,捡起骨头,马上啃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我从来没看见过他拒绝过一根骨头。(他焦虑地瞅着幸运儿)要是他病倒了,拖累了我,那才有意思呢!(他喷了一口烟)
弗:(勃然大怒)真可耻!
沉默。爱斯特拉冈大吃一惊,停止啃骨头,看看波卓又看看弗拉季米尔。波卓外表上很镇静。弗拉季米尔有点窘。
波:(向弗拉季米尔)你这话是不是有所指?
弗:(下了决心,结巴着说)像这样……对待一个人……(朝幸运儿做了个手势)我认为……不……同样的人类……不……真可耻!
爱:(不甘落后)真丢脸!(他重新啃起骨头来)
波:你们太苛刻了。(向弗拉季米尔)你多大年纪啦?我不揣冒昧问你一句。(沉默)六十?七十?(向爱斯特拉冈)你说他多大年纪啦?
爱:十一。
波:我太冒失啦。(他在鞭子柄上敲出烟斗里的灰,站起身来)我得上路了。谢谢你们跟我作伴。(他想了想)除非我再抽一斗烟再上路。你们有什么意见?(他们不作声)哦,我抽烟不多,一点也不多,我不习惯一气儿抽两斗烟,这会使(用手捂住心窝,叹了口气)我的心卜卜地跳起来。(略停)是尼古丁闹的。不管你怎样预防,总得吸进不少尼古丁。(叹了口气)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沉默)可是或许你们不抽烟?抽?不抽?抽不抽都没什么关系。(沉默)可是我既然已经站起来了,叫我怎么再坐下呢?而且不找借口。不——我怎么说好呢——不假惺惺。(向弗拉季米尔)请你们再说一遍。(沉默)也许你们刚才没跟我说话?(沉默)没关系。让我瞧……
他沉思着。
爱:啊!这样好多了。
他把骨头装进衣袋。
弗:咱们走吧。
爱:现在就走?
波:等一会儿。(他抖动绳子)凳子!(他用鞭子指了指。幸运儿搬动凳子)再过来点儿!成啦!(他坐下。幸运儿走回原处)这就解决啦!
他装了一斗烟。
弗:咱们离开这儿吧。
波:我希望不是我把你们赶跑的。再等一会儿吧,你们决不会后悔的。
爱:(以为对方要施舍什么)我们没什么急事。
波:(点起烟斗)第二斗的味道总要差些。(他从嘴里取下烟斗,看着它沉吟一会儿)比起第一斗来,我的意思是说。(他重新把烟斗放到嘴里)可是不管怎样,烟味总是芬芳的。
弗:我走啦。
波:他不愿意跟我相处了。我也许不太人道,可是有谁在乎呢?(向弗拉季米尔)做什么事要三思而行。譬如说你这会儿就走,在大白天,因为谁也不能否认这会儿还是大白天。(他们全都望着天空)好得很。(他们停止望天空)那样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呢——(他从嘴里取下烟斗,察看着)——烟斗灭了——(他重新点起烟斗)——那样的话——(喷了口烟)——那样的话——(喷了口烟)——那样的话——你们跟人家的约会怎办呢?……跟那个戈丹……戈多……戈丁……反正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掌握你们命运的人……(沉默)至少是当前的命运。
弗:你怎么会知道的?
波:他又跟我说话啦!要是继续保持这个关系,咱们过不多久就能成老朋友啦。
爱: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波:我见了他也准会高兴。我遇见的人越多,心里也就越高兴。跟最卑下的人分手之后,你也会觉得更聪明、更富足、更意识到自己的幸福。甚至你们……(他装模作样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表示他指的是他们两个)甚至你们,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对我也会有好处。
爱: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波:可是真要是那样,我准会大吃一惊。
弗:有人在问你问题。
波:(高兴)问题!谁?什么问题?一分钟前你们还在口口声声叫我老爷,害怕得浑身发抖。这会儿你们居然要问我问题了。这样做没什么好处!
弗:(向爱斯特拉冈)我想他在听。
爱:(绕着幸运儿打转)什么?
弗:你这会儿可以问他了。他听着哩。
爱:问他什么?
弗: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爱:我纳闷儿。
弗:问他一下,成不成?
波:(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们俩的对话,生怕他们把要提的问题忘了)你们想要知道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是不是?你们还管他手里的口袋和篮子叫行李?
弗:不错。
波:(向爱斯特拉冈)你是不是跟他一个看法?
爱:他像海象一样喘着气儿哩。
波:回答是这样的。(向爱斯特拉冈)可是请你站住了,你弄得我心神不定。
弗:瞧。
爱:什么?
弗:他要讲话了。
他俩一动不动地并肩站着等待。
波:很好。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没有?每个人都看着我没有?(他看了看幸运儿,抖动一下绳子。幸运儿抬起头来)拿眼看着我,猪!(幸运儿看着他)很好。(他把烟斗放进衣袋,从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喷雾器,对准自己的喉咙喷了几下,把喷雾器放回衣袋,清了清喉咙,吐了口痰,重新拿出喷雾器,又朝自己的喉咙喷了会儿,重新把它装进衣袋)我要讲话了。每个人都听着没有?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没有?(他挨个儿看他们,最后他的眼光落到幸运儿身上,抖动一下绳子)猪!(幸运儿抬起头来)我不喜欢在真空中讲话。很好。让我想一想。
爱:我走啦。
波:你们想要知道的到底是什么?
弗:他干吗——
波:(忿怒地)别打断我的话!(顿了顿。较平静)我们要是全部同时讲话,就谁也听不见谁了。(略停)我刚才说到哪儿啦?(略停。提高嗓门)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爱:(用力地)行李。(他指着幸运儿)干吗?老拿在手里。(他让自己的身子往下沉,大口喘着气)从来不放下。(他把两手一摊,如释重负地挺直身子)干吗?
波:啊!你干吗不早说清楚?他干吗不让自己舒服些?咱们试着把这问题弄清楚。他有没有这个权利?他当然有。问题是,他不要这个权利。这里面也有道理。他干吗不要这权利?(略停)诸位,原因是这样的。
弗:(向爱斯特拉冈)把他的话记下来。
波:他想给我好的印象,好让我留住他。
爱:什么?
波:也许我说的不太对头。他想要打动我的心,好让我打消抛弃他的念头。不,这样说也不对头。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他想要愚弄我,可是他不会。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他以为我一看见他拿东西拿得这么好,就会情不自禁留他下来给我拿东西。
爱:您已经讨厌他了?
波:事实上他拿东西的样子活像只猪。这不是他做的工作。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他以为我一看见他不知疲倦,就会软下心来,改变主意。这就是他的可怜的诡计。好像我手下的奴隶不够似的。(三个全都望着幸运儿)阿特拉斯,朱庇特①的儿子!(沉默)嗯,我是这么想的,还有别的问题没有?(使用喷雾器)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想一想,我本来很可能处在他的地位,他也很可能处在我的地位。要不是命运愿意我们像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人各有命。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你说什么?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不错。可我并不仅仅是把他轰出门去了事,我是说我并不仅仅是在他屁股上踢一脚,叫他滚蛋;相反地,我出于好心,现在正送他到市场去,给他卖个好价钱。事实是,像他这样的奴力你没法轰他走。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宰了。
幸运儿哭泣。
爱:他哭啦。
波:狗都比他更有志气。(他把自己的手帕递给爱斯特拉冈)你既然可怜他,就过去安慰安慰他吧。(爱斯特拉冈犹豫)去吧。(爱斯特拉冈接过手帕)擦掉他的眼泪,他心里会好过些,不觉得那么孤独了。(爱斯特拉冈犹豫)
弗:喂,把手帕给我,我去给他擦眼泪。
爱斯特拉冈不肯把手帕给他。孩子气的手势。
波:趁他还在哭,快点儿过去。
爱斯特拉冈走近幸运儿,想替他拭泪。幸运儿狠狠地在他的小腿骨上踢了一脚。爱斯特拉冈手中的手帕落地,他退缩着,疼得直叫,在台上一瘸一拐地走动。
波:手帕!
幸运儿放下口袋和篮子,捡起手帕递给波卓,走回原处,拿起口袋和篮子。
爱:哦,猪猡!(他卷起裤腿)他把我的腿弄瘸啦!
波:我早就知道过你们他是不喜欢陌生人的。
弗:(向爱斯特拉冈)给我看。(爱斯特拉冈给他看腿,向波卓,愤愤地)他在流血哩。
波:这是个好兆头。
爱:(用一足站立)我再也走不了路啦!
弗:(温柔地)我来背你。(略停)如果必要的话。
波:他不哭了。(向爱斯特拉冈)可以说是你接替了他。(抒情地)世界上的眼泪有固定的量。有一个人哭,就有一个人不哭。笑也一样。(他笑起来)因此,我们不必说我们这一代的坏话,它并不比它的前几代更不快乐。(沉默)我们也不必说它的好话。(沉默)我们根本不必说起它。(沉默)的确,人口是增加了。
弗:走着试试。
爱斯特拉冈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在幸运儿跟前停住脚步,啐了他一口,随后走过去坐在土墩上。
波:猜猜看,所有这些美丽的东西是谁教给我的。(略停。指着幸运儿)我的幸运儿!
弗:(望着天空)夜难道永远不降临了?
波:要不是他,我的一切思想,我的一切感情,都将平淡无奇。(略停。以异乎寻常的热情)只知为挣钱糊口操心!(平静一些)至于什么是至真、至善、至美,我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一窍不通。因此我不耻下问。
弗:(吃了一惊,不再望天空)下问?
波:这是约莫六十年以前的事了……(他看了看表)不错,约莫六十年了。(骄傲地挺起胸膛)从我的外貌看,你们准看不出来,是不是?(弗拉季米尔望着幸运儿)跟他相比,我简直是个年轻小伙子,可不是?(略停)帽子!(幸运儿放下篮子,脱下帽子。他的长长的白发披到了他的脸上。他把帽子夹在胳膊底下,拿起篮子)现在瞧吧。(波卓脱下自己的帽子②。他的脑袋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他重新戴上帽子)你们瞧见没有?
弗:那么现在您要把他赶走了?这么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
爱:婊子养的!
波卓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弗:您把他身上的精华全都吸干以后,就像……像一块香蕉皮似的把他扔掉了。真的……
波:(两手紧紧捧住头,呻吟着)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他目前的所作所为……你们怎么也想象不到……真可怕……他非走不可……(他挥舞两臂)我都要疯啦……(他变得十分颓丧,两手捧住头)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沉默。大家都拿眼望着波卓。幸运儿哆嗦一下。
弗:他受不了。
爱:再也受不了啦。
弗:他都要疯啦。
爱:真可怕。
弗:(向幸运儿)你胆子倒不小!真叫人恶心!这么好的一个主人!像这样把他钉上十字架!相处了那么些年以后!真的!
波:(啜泣)他一向那么可亲……那么有用……那么有趣……我的好天使……可是现在……他简直要了我的命!
爱:(向弗拉季米尔)他是不是要换人?
弗:什么?
爱:他是不是要另找个人接替他的职位?
弗:我想他不会。
爱:什么?
弗:我不知道。
爱:问他。
波:(平静些)诸位,我不知道我刚才犯了什么毛病啦。请原谅我。忘掉我说的一切。(逐渐恢复常态)我已记不清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你们可以断定我说的没一句是真话。(挺直身子,拍打胸膛)瞧我的样子像个能受别人委屈的人吗?说良心话?(他在各个衣袋里摸索)我把我的烟斗搁在哪儿了?
弗:今天这个黄昏我们过的可真是不错。
爱:永远忘不了。
弗:而且还没完。
爱:看样子还没完。
弗:还只是刚开始哩。
爱:真是可怕。
弗:比在戏院里还要糟。
爱:马戏团。
弗:音乐厅。
爱:马戏团。
波:我可能把我的石南烟斗搁在哪儿啦?
爱:他在直着嗓子叫唤哩。他把他的烟嘴儿给丢啦。
哄笑声。
弗: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朝边厢走去。
爱:就在廊子的尽头,左边。
弗:替我看好座位。
下。
波:我把我的凯普-彼特孙③给丢啦!
爱:(笑是前仰后合)他真要让我笑死啦!
波:(抬头)你们可曾看见——(他注意到弗拉季米尔已经不在)哦!他走啦!连再见也没说一声!他怎能这样呢!他该等一会儿才是!
爱:那他准会把肚子胀破。
波:哦!(略停)哦,那样的话,当然啦,要真是那样……
爱:过来。
波:干吗?
爱:您过来就知道了。
波:你要我起来?
爱:快点儿!(波卓起身,走到爱斯特拉冈身边。爱斯特拉冈指向远处)瞧!
波:(戴上眼镜)哦,真有意思!
爱:全都完啦。
弗拉季米尔上,面带愁容。他用肩膀把幸运儿撞到一旁,踢开凳子,激动地来回走着。
波:他心里不高兴。
爱:(向弗拉季米尔)你失掉了一个饱眼福的机会。真可惜。
弗拉季米尔停住脚步,放好凳子,来回走着,比较平静些。
波:他安静下来了。(举目四望)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大地一片宁静。听!(他举起一只手来)潘睡着了。
弗:夜难道永远不降临了?
三人全都望着天空。
波:你非要等夜降临了才走?
爱:嗯,您瞧——
波:嘿,这是十分自然的,十分自然的。我要是处在你们的地位,我要是跟人有了约会,跟一个戈丁……戈丹……戈多……反正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要是那样,我要一直等到天黑,才肯死心。(他望着凳子)我很想坐一会儿,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安然坐下。
爱:我能帮什么忙吗?
波:要是你请求我,也许成。
爱:什么?
波:要是你请求我坐下。
爱:这也能算是帮忙吗?
波:我想是的。
爱:那就试试吧。请坐,老爷,我请求您。
波:不,不,我不想坐。(略停。旁白)再请求一次。
爱:喂,喂,请坐吧,我请求您,你这样会得肺炎的。
波: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爱:怎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波:你的话也许有理。(他坐下)谢谢你,亲爱的朋友。(他看了看表)可是我真的非走不可了,要是我还想按计划办事的话。
弗:时间已经停止了。
波:(把表贴在耳边)别这么说,先生,别这么说。(他把表放回衣袋)你说什么都成,可别说这个。
爱:(向波卓)今天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漆黑一团。
波:除了天空!(他笑了,为自己说话俏皮感到得意)可是我比你们看得清楚,你们不是这地方人,你们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暮色有何等样的魅力。要我告诉你们吗?
沉默。爱斯特拉冈重新抚弄他的靴子,弗拉季米尔也抚弄他的帽子。幸运儿的帽子掉到了地上,但没人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