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她索性继续往下说:“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无论是在您的内心世界还是在您的真实生活中,我都占据了太大的空间。这您已经看到了,而我也已经意识到了,在返回您身边的那一刻我就马上意识到了。就算事情不完全是这样的,但我所占据的空间原本是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的,眼下她正因为这件事难过,这是无可否认的。我没有及时醒悟到这一点,或者说,您对我的爱,我一早就了解到了,却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异议,这就是我犯下的罪孽。但忽然之间,她的面庞,她那张写满了哀伤,叫人同情的面庞出现在了我眼前,我感到于心不忍,因为我意识到我就是造就那种哀伤的罪魁祸首……请您准许我用自己的离去换回她的幸福,不,不必了,您不必自责,完全没必要。”
她已经停止了对我的额头的抚摸。我拉住她的手,将我的亲吻,我的泪水全都印在了上面。她再次焦躁起来,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反复说道:“我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话,并不是这些话。”有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渗出来。她随即垂低了眼皮,像是要将自己的精力集中起来,或是要找回先前双目失明的感觉,就这样让双眸闭合了一段时间。然后,她一面开启双眼,一面用一种缓慢、凄凉的语调说起话来。她的声音不断拔高,情绪逐渐高涨,到了后来,已经变成了愤怒的控诉:“我在您的帮助下重见光明。我睁开双眼看到的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妙。明朗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广阔的天空,老实说,这些全都出乎我的意料。但人居然长着如此消瘦露骨的前额,同样让我觉得意外。您知不知道,当我迈进您家大门时,首先映入我的眼帘的是什么……啊!我们所犯的错,我们所犯的罪,在第一时间就闯入了我的视线。这番话我无论如何都要跟您说出来。再辩解已经没什么必要了。‘你们的罪过会随着视力的消失而消失。’请您回想一下上帝说过的这句话吧。但眼下我的视力已经恢复了……牧师,请您起身坐到我身边来,请不要插话,听我继续往下说。我对《圣经》的部分内容一无所知,因为您从来没为我读过那部分。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将那部分读了一遍,准确说来,是叫别人为我读了一遍。‘过去不存在戒条的时候,我活了下来;其后罪恶伴随着戒条的出现重获新生,但我却死了。’在整整一天的时间内,我一直在翻来覆去地背诵圣保罗说的这句话。”
她用高亢的语调说出这些话,说到最后,简直已经变成了喊叫。她实在是激动到了顶点。我很担心她的声音会被外面的人听到,因而觉得非常窘迫。她随即又双眸闭合,说:“‘罪恶重获新生,但我却死了。’”听她的语气,就像在跟自己说话。
我害怕到了顶点,心头一片冰凉。为了让她不再专注于此事,我又问她:“读这些给你听的是什么人?”
她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说:“是亚科,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宗教信仰?”
我真想请求她别再往下说了,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然而,未等我开口请求,她就又说起来:“亲爱的朋友,您会因为我所说的这些话伤心得要命。但我们不能再让谎言存在于我们中间了,哪怕是一丁点也不行。我爱的是亚科,不是您,亚科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就醒悟到了这一点。亚科的脸跟我想象之中的您的脸完全吻合……啊!您让我拒绝了他,您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呢?原本我可以成为他的妻子……”
我恼羞成怒,大叫道:“就算是到了现在,你也可以这么做,热特律德!”
她脱口说道:“他已经加入天主教,担任神职工作了。”然后,她便抽泣起来,带动着身体不停地发抖。她迷迷糊糊地悲叹道:“唉!我多么想在他面前忏悔啊……我现在只剩下死路一条了,您已经看到了。我恳请您找人过来,我觉得口渴。我的胸口憋得难受。请您离开这里吧。我原本想通过与您的交谈让自己的情绪缓和下来,唉!我们不要再在一起了,现在请您走吧。我无法容忍您继续出现在我眼前。”
我只能把露易丝小姐叫过来顶替我的位置,帮我照料她,而我自己却离开了那里。我对热特律德现在这种焦躁至极的状态感到非常担忧,可如果我继续留在那里,只会加剧她的病情,这一点是我无法否认的。我恳请露易斯小姐一定要出现在紧急情况的时候及时告知我。
五月三十日
唉!当她陷入长眠时,我才再度见到了她。整整一夜,她一直神思恍惚,胡言乱语。黎明到来之际,她便离开了人世。露易丝小姐发了一封电报给亚科,这是热特律德的遗愿。亚科在她离世之后几个小时终于赶了过来。他对我未能及时找来一名神父提出了严厉的指责。但我如何能考虑到去找一名神父呢,我并不知道他趁着热特律德在洛桑住院的那段日子将她变成了一名天主教徒。他马上跟我说,他跟热特律德都已经改变了自己原先的宗教信仰。就这样,他们两个一起从我身边消失了。他们商量好了要从我这里逃到上帝那里,然后结为连理,他们这样做就好像是我在热特律德活着的时候亲手将他们拆散了一样。但亚科主要是在推理而非爱情的推动下改变了自己的宗教信仰,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他告诉我:“我不应该这样责怪您,爸爸,但我现在之所以会走这条路,正是因为汲取了您先前的教训。”
亚科走后,我非常想得到别人的帮助,便跪在阿梅丽脚下,请求她帮我祷告。她只是将《天主经》背诵了一遍,不过每背完一节,她都会暂停下来,过很久再继续往下背。在她暂停的这段时间,我们便在静默中哀伤地祷告。
我很希望自己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但我感觉自己内心的枯竭程度已经胜过了沙漠。
作品赏析
《田园交响曲》是纪德最著名的中篇小说。一名乡村牧师收养一个成为孤儿的盲女,不仅对她关心备至,还极力启发她的心智,使她脱离蒙昧状态,领略她看不见的美妙外界。牧师从慈悲之心出发,一步步堕入情网,给妻子儿女造成极大痛苦,但是又不敢面对现实。盲女错把感激之情当成爱情,可是她治好了双眼才看清,她爱的是儿子亚科而不是父亲,她也看清这种爱无异于犯罪,给一家人带来不幸。于是,她只有一死,假借采花之机失足落水……
小说最大的特征是心理描写,既是一部心理小说,又是一部探究复杂人性的小说。作品采用第一人称“我”的手法,描写了两个“我”,一个是在故事情节展开过程中“行动的我”,另一个是那时时“回头看自己”的“观察与判断的我”。纪德含而不露地通过牧师自己的日记生动地展示了其内心相互挣扎、相互冲突的思想斗争过程,揭穿了其“道德的假面”,牧师的虚伪人格跃然纸上。
小说以“田园交响曲”为名寓意深刻,这个“田园”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罪恶的理想世界。盲女热特律德拥有“天使的笑容”,纯真而美丽,虽然目不能视,却“看”到了一个明眼人无法看到的天堂般的世界,这个世界或许正吻合着“田园交响曲”的本意。
干草堆里的爱情 / (英)劳伦斯
作家档案
劳伦斯(1885—1930),英国现代著名小说家、诗人。生于一个煤矿工人家庭。母亲出身上流社会,有良好的修养。也许是母亲过分溺爱,劳伦斯有严重的恋母情结,这在他以后的小说里有所反映。年轻时当过教师。劳伦斯可能不是英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但一定是最有争议的作家。他的小说中过多地描写了色情,受到过猛烈的抨击和批评,常常被禁止出版。在他死后,他的作品逐渐被解禁。
劳伦斯创作深受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影响,他在作品中力求探索人的灵魂深处,并成功地运用了感人的艺术描写,因此,从他生前直到迄今为止,他的作品一直被世界文坛所重视。最著名的小说包括《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
这风景如画的英国乡村,杰夫利与莫里斯兄弟俩都是农场主的儿子,在一个干草收获的季节,他们分别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一
山腰上朝南的地方有两大片田地。干草刚刚收割完毕,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两片田地反射出黄绿色的光明晃晃的,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山腰的另一边有一道高大的绿篱,阳光下,它在明晃晃的草地上留下一块黑色的阴影。树篱上边已经堆起一座高高大大的草堆,阳光下干草发出柔和耀眼的白光,使原本堆得厚实严密的草堆看上去很柔软,没什么分量。在泛着黄绿色的光芒的田地间,白亮的草堆正越堆越高。再往后走几步,有一座已经堆好的草堆。
树篱之间有一处缺口,一辆空着的大车从中开了过来。远处山脚下那片田地的一角,一辆装满干草的车正开往小山上的干草堆处。那片田地上,还有些已经成熟的干草,其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白色的小点儿,那是在翻晒干草的人。
下一辆运干草的车还没上来,等着的两兄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上一车干草刚刚装卸完,他们站在那儿用手臂擦去额头的汗水,天气太热了,他们又刚刚装卸完一车干草,现在还不时喘着粗气。待在一座高大宽阔的干草堆上,使他们看上去比树篱还要高。他们的身体的重量使草堆微微下沉,整个草堆看上去就像一个中间微空的大容器。阳光照进来,干草浓郁的草香散发出来,在炎热的气候中,逼进人的鼻子,让人喘不过气来。兄弟俩的身体有一半沉进了松软的草堆,显得很渺小而笨拙,好像待在一座崇高的祭坛上的祭品。
二十一岁的弟弟莫里斯是一个活力四射,长相俊俏的青年。他长着一对灰眼睛,在捉弄哥哥时,这双眼睛尤其神采奕奕,看上去十分机灵,这说明他的心里正有一股强烈的情绪在涌动。这个年轻人别有深意地笑着,黑黝黝的脸上带着这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特有的紧张和期待。
“怎么,”他靠在干活的草叉上,笑着说,“你是不是想捉弄一下我?”然后,他又得意地沉思起来,好像想着怎么反击。
杰夫利反驳道:“我可没这么想,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语气里满是嘲讽。这时,他的蓝眼睛左躲右闪,赶紧朝别处看去,好像生病了一样。很明显,这次弟弟占了上风。杰夫利比莫里斯大一岁,稍显迟钝笨拙。他的嘴角病态地抽动着,就好像整个巨大的身躯都要缩进去了一样,这是情绪激动导致的局促不安。
莫里斯嘲笑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以为过了那晚之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谁留下来都行,所以尽管本该是你留守的,你还是留下我,偷偷地到外面过夜去了……”
莫里斯想到哥哥的这个小把戏带来的结果,暗自笑了起来。
听弟弟这样说,哥哥心虚地蜷缩了一下,反驳道:“我不是偷偷溜走的,是爸爸让去的,他让我去取些煤来……”显然,这种说法是没有说服力的。
“嗯!嗯!这我知道。不过,老兄你知道你都错过了什么吗?”
弟弟得意地笑出了声,躺倒在了干草堆上。这时,他身边的干草把他围了起来,他除了烈日当头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攥起拳头,伸出两只胳膊挡住脸,又有了精神。看得出,他很激动,应该说是过于激动了,以至于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却丝毫没有让人觉得他很愉快。他身后的哥哥只能看到他红红的嘴唇和一簇刚长出来的小胡子。小胡子向后卷曲,露出了下面的牙齿。哥哥把下巴支在草叉柄的头儿上,向远处的田野望去。
远处,那片浅浅的蓝色是诺丁汉特有的。四周煤矿的浓烟像旗子一样飘扬着,浓烟和热气混合在一起,将田野包围起来。近处,山脚下大道的一边被树篱遮蔽起来,树丛中的旧教堂和老式农场依旧那么宁静。看到这些景象,杰夫利更加不痛快了,他朝远处看去,在他的下方,一辆空着的大车正驶过田野。那辆大车就像一只大大的甲虫一样缓缓地朝山下驶去。满载着干草的车子,晃晃悠悠地向上驶来,就像一条在风雨中飘摇的船。拉车的马头看起来就像一个褐色的点儿,它抬起腿,又重重地踏在地上。杰夫利想,马儿你快点上来吧。
弟弟说:“你没有想到……”
杰夫利一愣,心猛地收紧,他低下头,看着弟弟好看的嘴巴在振振有词地讲着话。
莫里斯说:“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是因为你不知道她也在那里,否则,你就不会那么干了。”说完,莫里斯还沉浸在回忆里,禁不住笑出了声。哥哥气得满脸通红,对莫里斯充满了怨恨,恨不得朝那张嘲笑他的嘴踹上一脚。有那么一会儿,兄弟俩谁也没说什么。接着,莫里斯心里一高兴,用一种特别的强调,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德语:
“我心深处,只有基督,
“因此微不足道的我,内心纯洁。”
莫里斯又笑出了声,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好像真的被刺痛了似的,抽搐了一下,然后翻了个身,钻进了干草堆里。
“你会用德语祷告吗?”他低沉地说。
“我不愿意这么干!”杰夫利吼道。
莫里斯得意地笑了,他把脸埋进了干草里。看着眼前的黑暗,他又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他怪里怪气地问:“老哥,你觉得亲吻她耳朵下面会是什么感觉?”语调里还有些不安。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爱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体动了动,现在仍因爱的热烈感到吃惊。
杰夫利觉得自己的心快要气炸了,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这时,莫里斯轻佻地说:“她的胸部很丰满……”他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说。
兄弟俩在女人面前都非常害羞。在参加这次干草收割之前,他们眼中的女性就只有自己的母亲。一旦面对其他女人,不管是谁,他们就会变成说不出话来的土包子。她们的母亲对乡村非常不了解,在她的抚养下,兄弟俩自视甚高,觉得一般的姑娘都配不上他们。这位了不起的母亲文文静静的,能说一口地道的英语。可是一般的姑娘不但唠叨起来没完,而且一张嘴都是浓重的乡村口音。在他们看来,这些姑娘都比不上自己的母亲。因此,尽管这兄弟俩都老大不小了,可至今还未解男女之事,心里很是苦恼。
在这件事上,弟弟又比哥哥先迈出了一步,哥哥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杰夫利没什么喜好,很不懂情趣,因此容易忧郁,陷入危险的自闭状态。兄弟俩干活的那片田地旁边是牧师家的花园。牧师家请了个外国保姆。一天,那个外国保姆隔着篱笆和两个小伙子闲聊,使得两人心旌摇荡,被她给迷住了。花园里有一大片接骨木丛,开着又大又白的花,它们穿过树篱向外伸展,破碎的花儿伸到了田地里。每当杰夫利闻到接骨木花的香味,总忍不住出神,接着就想起满嘴外国口音的保姆。一次,他正在树篱下用大镰刀割草,突然就听到了那个口音,他吓了一跳。接着,他看到树篱的缺口处跑出一个小孩儿,紧跟着那个保姆说着德语从花丛里钻了出来。她是来追赶那个孩子的。她一出来,看到树荫下站着个男人,有些惊慌失措,站在那里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慌意乱中,她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草耙,顺势向前摔去。眼看她就要摔倒了,杰夫利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了,赶紧伸手去扶她,并问道:“你没事吧?”
听杰夫利这样说,她笑了起来,说着德语,好像是在回答他。她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把两只胳膊抬起来让杰夫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