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茱莉亚把她少女时代的卧室改造成了一个她和病人共用的安全区。那两张单人床仍然在左墙边,但现在它们的下面已经被塞满,无法成为藏身之处了。在窗户旁边的角落里,她放了将近一打高高的盆栽植物,创建了一个迷你的小森林。房间正中摆着一张长长的胶木桌,作为书桌和学习的地方;旁边放着两把椅子。然而现在,她意识到她忽略了些什么:一张舒适的椅子。
过去的六个小时里,这孩子站在铁栏杆前打开窗户,把手臂伸到外面去。无论晴雨,她都把手放在外面。接近中午的时候,一只知更鸟落在窗台上,待在那里。现在,在刚刚下了一个小时的雨后的灰白的阳光里,一只鲜艳的蝴蝶降落在她伸出的手上,在那儿振翅摆动了一会儿,然后飞走了。
如果不是自己白纸黑字写下来了的话,茱莉亚都不会相信她看见的这一切。毕竟现在是秋天了,这个季节很少见到蝴蝶——甚至在炎热的夏天,也很少见到它们降落到一个小女孩的手上,哪怕是一瞬间。
但她已经把它写下来了,记录进了永久性的文件里面,所以现在她相信了。在其他古怪的事情中,还有一个情况需要考虑。
那就是女孩的寂静。她已经数小时没有动过了。
她站着的脚没换过一只,伸出去的手也没换过一只,头都没有转过一下。这不只是说她没有显眼的重复性或是强迫性的动作,她完全就像只蜥蜴一样一动不动。今天早上,来了个社会福利工作者,她是来进行家庭调查,以判定茱莉亚作为临时收养人的适合度的。虽然茱莉亚还在试图掩盖,对方仍然震惊于女孩的这种状况。这个女人担心地瞥了女孩最后一眼,合上笔记本悄悄问茱莉亚:“你确定吗?”
“我确定。”茱莉亚说道。她的确确定,帮助这孩子,已经成为她的某种追求。
昨晚,把卧室布置好以后,她坐在餐桌旁熬夜到了很晚,读着她能找到的少数几个记录在案的真正的野孩子的一切,做着笔记。这些记录既极具吸引力,也让人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
这些案例都遵循着一个类似的模式,无论是那些三百年前被发现在巴伐利亚茂密的森林中的,还是20世纪被发现在非洲的荒野上的。所有的野孩子,都是在黑暗的森林深处被发现的,常常是被猎人发现的。他们三分之一以上跑的时候都四肢着地,很少有能够说话的。其中几个,包括1726年的“野男孩”彼得、法国所谓的“野人女孩”梅米,以及最著名的1797年的“艾维登野男孩”维克多,都成为当时在媒体上轰动一时的人物。科学家、医生和语言学家都蜂拥到他们身边,每个人都希望他们的“野孩子”能够回答那些最根源的人类本性问题。国王们和公主们把他们当作怪物带出去展示,供人取乐。最近的一个案例,是那个叫作“精灵”的女孩,但她不是在野外长大的,她是受到了系统性的可怕虐待,以致永远没学会说话、走路和玩耍,那是另一个被媒体关注过的案例。
这些记录在案的案例,大多有两个共同点。首先,孩子们都拥有能够说话的身体机能,但都未能获得多大程度的实际语言能力;其次,几乎所有这些之前的野孩子们,都处于孤独和被遗忘中,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只有两个案例,梅米和一个1991年被发现生活在猴群里的乌干达男孩,曾真正学会了说话和在人类社会里生活;但梅米仍然在孤独和被遗忘中,身无分文地死了。她从未告诉过人们,在她年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是如何结束在黑暗森林里的日子的。
一个接一个的,科学家们和医生们,被这些孩子们的出现带来的挑战吸引而来。所谓的专家们想知道和理解——当然,是“拯救”——一个完全与其他人不同的人类,一个可以被看作是更纯净的人——比任何一个一千年后出生的人都要更原封未动。一个未被社会化的人,未被人类的教导侵蚀的人。他们一个个地在自己的探索中失败。为什么?因为,他们对他们的病人关心得太少了。
茱莉亚不会犯这个错误。
她不会像她之前的那些医生一样,吸着病人的血来推动自己的事业,然后搬走,留下他们那沉默、心碎的病人,被锁住铁窗里面,比他们在丛林里的时候更加困惑和孤独。
“这就是你心里在担忧的吧,是吗,小家伙?”她说着再次抬头看。当茱莉亚正看着的时候,另一只鸟儿落在了窗台上女孩伸出的手旁。小鸟儿竖起头,唱起一支婉转的歌。
女孩把鸟儿的歌声模仿得惟妙惟肖。
鸟儿像是在听她唱似的,然后又唱了起来。
女孩又开始和声。
茱莉亚瞥了一眼装在角落里的摄像机,红灯亮了,这个奇异的“对话”正在被记录着。
“你在和它交流吗?”茱莉亚问道,在她的记录上做了个记号。她知道,这听起来会很荒谬,但她看见了。女孩和那只鸟儿,看起来懂得彼此的意思。最起码,这孩子是一个成功的模仿者!
还有,如果她是独自或处于一群动物中在这丛林里长大,她必定无法在人类和动物之间做出区别——对于我们的文明世界来说已是常理的那种区别。
“我在想,你知道人和动物之间的区别吗?”她把她的钢笔拍在了纸垫上。鸟儿轻轻地扑棱一下飞走了,又只剩下茱莉亚和女孩了。她伸手到那作为她的临时办公桌的餐桌侧面去拿书,那里有四本书:《秘密花园》、《安徒生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还有《绒毛兔传奇》。在一个没有小孩子的家里,这些是架子上仅有的儿童读物。昨晚深夜,当女孩睡着后,茱莉亚给她换了尿布,然后在房子里寻找一切可能会帮助她和女孩建立交流的东西。她找到了蜡笔和画纸,一对穿着跳迪斯科的衣服的旧芭比娃娃,还有这些书。
她打开了最上面那本《秘密花园》,开始大声朗读:“玛丽·伦诺克斯被送到米瑟斯韦特庄园她舅舅那里,每个人都说没见过这么别扭的小孩……”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茱莉亚大声阅读着这些孩子们喜欢的故事,集中精力让她的声音既充满温柔、又有唱歌般的节奏感。她心里当然明白,女孩听不懂大多数她念的这些东西,因而也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故事;但是她知道,就像所有还在学说话的小孩一样,女孩喜欢听她读书的声音。
读完一章后,茱莉亚轻轻地合上了书。“我要去休息一小会儿了,我会马上回来,回来。”她重复了一下“回来”——有可能女孩懂得这个词语的意思。
她慢慢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长时间地坐在这把椅子上,蜷缩在她少女时代床头的这个临时办公桌前,让她的脖子僵硬痉挛了。她拿起她的钢笔——毕竟,这可能成为女孩的武器,朝着当她和艾莉还是孩子的时候为她们修建的小浴室走去。小浴室的门在她们卧室的梳妆台旁边。
茱莉亚走进了浴室,为了隐私起见她虚掩了一下门。她不想让自己的声音消失,于是一边往下拉着裤子坐在马桶上,一边说着:“我要上厕所了,亲爱的。我会马上回来。我也想知道玛丽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觉得她真的听到了哭声吗?你会哭吗?你知道什么……”
女孩走到浴室门口站着,把门推开,当门砰地撞到墙上后她畏缩了一下。接着她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摇着头,用力地用鼻子吹着气,鼻涕流了下来。
“你不高兴了,”茱莉亚用安慰的声调说,“不高兴了,你要生气了。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听到茱莉亚的声音后,女孩安静了下来。她紧张地看着门口,侧着身子躲着。
“从现在起,我们就让门开着吧,但是我要尿尿。你知道那个词语吗?尿尿?”
或许女孩对这个词语有一丝丝的认知,听到后有了一点点的退缩。或许没有。
女孩只是站在那里,盯着茱莉亚。
“我需要隐私,你应该……噢,算了。”社交礼节在这里不起作用。茱莉亚开始尿了。
女孩皱着眉头,走近了一步。她像一只蓝松鸦一样竖着头,好像是为了从一个更好的角度去看东西似的。
“我正在撒尿。”茱莉亚直接说道。她伸手去拿厕纸。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注意力完全集中。她再一次完全进入了寂静状态。
茱莉亚尿完后站在那儿冲厕所。
一听见这噪音,女孩就尖叫着飞快地往后退,由于退得太快把自己绊倒在地。她躺在地板上开始号叫。
“没事的,”茱莉亚说,“没有伤害,没有伤害,我保证。”她一次又一次地冲着厕所,直到女孩终于坐了起来。然后茱莉亚洗了手,慢慢地走向女孩,柔声问道:“你想让我继续读书吗?”她跪了下来,她们的视线到了同一个水平线,离得很近。她能够看见孩子那双引人注目的、宝石般颜色的眼睛,虹膜是淡淡的琥珀色,又浓又黑的睫毛慢慢合上又打开。
“书。”茱莉亚又说了一次,指着桌子上的那本小说。
女孩走向桌子,坐在了桌旁的地板上。
茱莉亚深深吸了一口气,除此之外没做更多的反应。她走到离她最近的那把椅子旁坐了下来,“我想艾莉和我该把以前妈妈喜欢的那把椅子搬进来,你觉得呢?”
女孩向她稍稍移近了一点,盘腿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茱莉亚。
这个时候,虽然食物残渣敷得满脸都是,头发也乱糟糟的,女孩看起来跟那些待在教室里听着老师讲故事的幼稚园小朋友没什么两样。
“我敢打赌,你在等着我开始。”
跟以往一样,唯一的回答是沉默,那双神秘的蓝绿色眼睛盯着她。这次,也许女孩有了一丝期待,甚至是渴望。若是普通的孩子,恐怕已经用专横的语气说“给我读”了;女孩只是等着。
茱莉亚继续开始读着故事。读啊读,她读了关于玛丽、德肯和科林与属于玛丽去世的妈妈的秘密花园的故事。她一章接一章地读着,一直读到夜幕降临,从窗外洒进了一条条粉色和紫色的光带。她正要读到最后一章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狗儿们叫了起来。
一听见这声音,女孩飞快地跑向她盆栽植物背后的“避难所”,藏在了树叶后面。
门慢慢地打开了,门后的金毛猎犬们疯了似的要冲进来。“趴下!杰克,埃尔伍德!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艾莉边说边从它们身边溜过去,用力把门关上。走廊里,两只狗恨恨地吠叫着,嚓嚓地刨着门。
“你得把那些狗训练一下了。”茱莉亚说着合上了她的书。
艾莉把端着的一盘食物放下了,“以前我以为已经把它们的蛋蛋割了,它们会变得驯服些。看起来没那么好的运气,得全部阉割了才行。”她在地板上的床垫边蹲了下来,坐在床垫的圆角上说道:“女孩怎么样?我看她还认为我是雷切特护士[6]。”
“她已经好些了,我想。她似乎喜欢听人阅读。”
“她有试着逃跑吗?”
“没有。她不会走近门边,她害怕门把手。任何闪亮的金属,都会让她躲得远远的。”
艾莉俯身向前,把她的双肘顺着放在大腿上。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像一个正在泄气的轮胎:“我希望我可以告诉你,我这方面也取得了进展。”
“你有进展啊,这个故事上了头条,有人会来认领她的。”
“已经有人来认领了。今天我在办公室里接待了七十六个人,他们所有人都是在过去这几年里丢了女儿的。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照片……太可怕了。”
“作为这种悲剧的见证人,是非常痛苦的。”
“整天都在听悲伤的故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茱莉亚的工作从来没那个样子过。“只有结局不美满的时候,一个故事才是悲伤的。估计我总是相信,会有美满结局的。”她安慰艾莉道。
“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浪漫主义者!”
茱莉亚笑了,“算不上。好了,新闻发布会怎么样?”
“又臭又长,全是些愚蠢的问题。国家网络也一样糟糕。我还从记者们身上发现了这一点:如果一个问题荒谬到让你无法回答的话,他们就会再问一遍。最有意思的是《国家询问报》的人问的问题,他们希望她有翅膀,而不是胳膊。哦,还有《星报》,想知道她是不是跟狼群生活在一起。”
幸好这是一份小报,没人会太相信这个故事。
“关于身份的呢?”
“还没有消息。但通过X光片、胎记、疤痕,和她的年龄范围,我们正在缩小可能范围。哦,你的申请通过了社会福利服务部的批准,你是她正式的临时收养人了。”
女孩从她躲着的地方爬了出来。她停顿了一下,张大鼻孔嗅着空气,然后贴着地面跑着穿过了房间。茱莉亚从未见过一个孩子移动得这么快,她一下子消失在浴室。
艾莉吹了一下口哨,“所以,这就是黛西说这女孩跑得像一阵风的意思。”
茱莉亚慢慢朝厕所走去,艾莉跟着她。
女孩坐在马桶上,身上的大号纸尿裤脱到了脚踝上。
“天哪!”艾莉低声说,“你教过她吗?”
茱莉亚自己都不敢相信,“今天我在上厕所的时候,她撞见了。冲马桶的声音把她吓得要死,我敢发誓,她之前从来没见过马桶。”
“你觉得她是自己学会的?就这样看见你上过一次?”
茱莉亚没有回答。任何噪音都可能毁了这一刻。她慢慢地走进浴室,拿起一些厕纸,给女孩演示了一下拿厕纸来做什么,然后递给了她。那孩子皱着眉头,把这些卷起来的纸巾盯了很久,最后,她接过去,然后用了。结束后,她滑下马桶,拉上她的作为内裤的纸尿裤,按了一下缠着白胶布的冲厕手柄。听到冲厕所的噪音后,她尖叫着跑开,从茱莉亚和艾莉的腿中间钻了过去。
“哇哦!”艾莉说。
她们两个都盯着藏到盆栽植物“森林”里去了的女孩。
在安静的房间里,女孩的呼吸声很大,很快。
“这整件事情,已经变得越来越奇怪了。”艾莉说。
茱莉亚可不这么觉得。
“好了,”最后艾莉说,“我得回办公室了,不知道得在那里待多久。”她从裤子后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茱莉亚,“这是花生和卡尔家的号码,如果你需要再去图书馆,他们会在这房子里和女孩待在一起。”
“谢谢。”
茱莉亚跟艾莉走到门口,让她出去后再把门关上。她已经意识到不需要把门锁上了,女孩怕门把手,这孩子绝对不会打开一扇关着的门。
她又做了一些笔记,然后把纸和笔拿开。
“现在是晚餐时间。”
女孩仍然躲在那些植物里,看着她。
“食物。”她拍了一下艾莉留下的托盘。
这次,女孩动了。她悄悄从绿叶的覆盖中爬到桌子旁,开始以她以往那样的方式“袭击”食物。
茱莉亚抓住她的手腕,制止道:“不!”
她们的目光冲撞在一起。
“你那么聪明,不应该这样,不是吗?”茱莉亚站了起来,仍然抓着那纤细的手腕,绕着站在了女孩的旁边。“坐下。”她拉出一张椅子,拍了拍座位,“坐下。”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她们站在那里,陷入了只有一个词语“配音”的“战斗”里——坐下。
开始时,女孩怒吼着,哼哼着鼻子,摇着头,试图挣脱。
茱莉亚只是简单地抓住她,摇着头说:“坐下。”
当这些表演不起作用后,女孩便沉默了。她完全寂静地站着,怒目圆睁,盯着茱莉亚。
“坐下。”茱莉亚再次拍着椅子说。
女孩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坐下了。
茱莉亚立即放开了她,“好孩子!”然后她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坐在她的位子上。
女孩抓起了食物,吃得好像那是刚打到的猎物一般。
“你是在餐桌上,”茱莉亚说,“这是一个开始。明天给你洗过澡后,我们再来说礼仪的事情。”她伸手拿起她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孩子在吃东西的时候,她翻阅着那些笔记。或许这里面会有答案,但她很怀疑。这是一个问题很多的案例。
当天下午她写的一段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个完美的模仿。这孩子能一声一声地重复鸟鸣,看起来她和那只鸟甚至是在交流,虽然那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答案吗,小家伙?你看见我使用了马桶,然后直接模仿了我吗?那是一个你在野外生存需要学会的技能吗?”茱莉亚自言自语道。随即,她写下:
在没有人存在,或者是没有社会存在时,我们怎样学习?通过尝试与失败?通过模仿其他物种?或许,她学会了通过观察快速学习。
茱莉亚从本子上抬起了钢笔,感觉这最多是半个答案。一个在野外长大的孩子,生活在狼群或其他动物群中间,应该已经学会了用尿标记领地,她应该不会知道使用马桶的关键在哪里。
除非她以前见过,不过是很久以前见过;或者是,她把茱莉亚当作了新的种群领袖,想要归属!“你是谁,小家伙?你从哪里来?”茱莉亚如在呓语般,轻声问道。
一如既往,没有回答。
当女孩在吃东西的时候,茱莉亚溜出房间走下了楼梯。
房子很安静。
她在停车棚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两个大纸箱子,一个装满了衣服,另一个装着各种各样的书和玩具。
茱莉亚彻底翻找了一遍,把那些最好的、最有用的东西集中在一个盒子里,然后扛上楼梯,砰的一声放在了地上。
女孩马上警觉地抬起了头。
看了一眼女孩的样子,茱莉亚几乎笑了起来。原来装在盘子里的食物,几乎全敷在了她的脸上和穿着的病号服上。奶油和水果沙拉酱沾满她的鼻子和脸颊,在下巴上画出了一道白胡子。
“你看起来,像是个迷你版的圣诞老人!”茱莉亚笑着说。然后她弯腰打开盒子,最上面放着三样东西:一条美丽的白色带有粉红色蝴蝶结的蕾丝花边连衣裙、一个裹着尿布的娃娃,和一套色彩鲜艳的塑料积木。
她后退着说:“玩具。你知道这个词语吗?”
没有反应。
“玩,有趣,打扮。”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茱莉亚弯下腰拿起那条连衣裙,旧棉布摸起来很柔软。
女孩瞪大了眼睛,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她从椅子上起身,绕过桌子跑过来一把从茱莉亚手中拽走了裙子,动作之快、之安静,几乎令人不敢相信。她紧紧把裙子抱在胸前,回到盆栽植物后面的藏身之处蹲了下来。
“好了,好了,好了,”茱莉亚说,“我知道有人喜欢漂亮东西了。”
女孩开始发出哼哼的声音,她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缎带蝴蝶结,开始抚摩。
“如果你想穿漂亮的衣服,你得先洗干净。”
茱莉亚走进浴室放好洗澡水,然后坐在了浴缸的边缘。“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喜欢洗澡了,我妈妈常常会在水里加薰衣草精油,闻起来真香。哦,看啊!这里还有一小瓶留在了柜子里,我会给你加一点。”
当她再次转身的时候,女孩已经在那里了,站在门内,向里面看着。
茱莉亚伸出一只手。“没有伤害,”她温柔地说,“没有伤害。来吧。”
没有回应。
“洗干净的感觉真好。”茱莉亚将她的另一只手从水中划过,“舒服。来吧!”
女孩向前的步伐小到几乎没有,但她的确在动了。她的目光在粘满胶带的水龙头和茱莉亚的手之间反复移动。
“你以前见过自来水吗?”茱莉亚让水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水,……水!”
女孩已经走到了浴缸的边缘,她正带着一种既害怕又迷恋的复杂情绪,盯着这些水。
茱莉亚弯腰非常缓慢地脱掉了女孩的衣服,她完全没有表示反对。这么容易就顺从了?茱莉亚很吃惊。这是什么意思,会有什么情况吗?她把那件病号服拿走,挂在了毛巾架上,然后抓着女孩纤细的手腕轻轻地把她向浴缸方向推。“摸一下水,试试看。”她给她示范了怎么摸,希望她会模仿她的动作。
过了很长时间,但女孩终于把她的手浸入水中了。
女孩的眼睛瞪大了。她发出了一个声音,半是叹息、半是咆哮。
茱莉亚把自己脱得只剩胸罩和内裤,然后坐进了浴缸。“你明白了吗?”她微笑着说,“这就是我想让你做的。”当女孩走得更近些了的时候,茱莉亚从浴缸里出来坐到了凉爽的陶瓷边缘上,“轮到你了,去吧!”
女孩谨慎地翻过了浴缸的陶瓷边缘,蹲下身子把自己泡在了水中。在进入水中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个声音,几乎像是一个惬意的哼哼。然后她望向茱莉亚,开始探索着,拍打着水面、踢着脚,四面溅起了水花。她舔着瓷砖,摸着瓷砖缝,嗅着水龙头,她还用双手捧起水来喝(这是一个后来才打破的习惯,当然,是很久以后)。
最后,茱莉亚伸手拿起盘子里那块薰衣草香皂,递向女孩;女孩闻了一下,然后尝试吃它。
茱莉亚忍不住大笑。“不要。恶心!”她做了个鬼脸,“恶心!”
那孩子皱起眉头,试图抓住香皂。
茱莉亚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搓了搓,搓出了肥皂泡,“好了,现在我要开始给你洗澡了。干净,肥皂。”她非常缓慢地伸出手去,把女孩的手拿到她的手里,然后开始洗。
女孩看着她,像是一个魔法师学徒在学新戏法似的那么专注。随着茱莉亚对她双手不停地清洗,女孩慢慢开始放松。她很顺从地让茱莉亚把她在浴缸里转了个身,开始洗头发;当茱莉亚按摩她的头皮的时候,她开始发出哼哼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茱莉亚才意识到这是一首歌里的曲调。
《一闪一闪小星星》。
茱莉亚直起身来。在今天这些所有意想不到的转折里,这一个是最重要的!“有人对你唱过这首歌,小家伙。那是谁呢?”她在心里暗自问道。
女孩一直闭着眼睛,哼着歌。
茱莉亚用洗发水把女孩长长的黑发冲洗干净,发现她的头发非常浓密而卷曲,发丝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就像藤蔓一样。她也注意到女孩那瘦小的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在她肩膀附近的那一条尤其难看。
你去过哪儿?茱莉亚心里想着。
这首歌是一个机会,了解到一部分女孩真正的过去的机会,这是他们从女孩身上见到的第一个机会。问得再多,好像也不会得到答案。茱莉亚需要的,是比那些更为本源的东西。
她决定跟着女孩的哼哼一起唱,“我多想知道你是什么。”
女孩溅起了水花转过身来直到面对着茱莉亚,她蓝绿色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对她小小尖尖的脸来说,它们看起来似乎太大了。
茱莉亚唱完那首歌,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说:“茱莉亚,茱……莉……亚,就是我。”然后她握住女孩的手问道,“你是谁?”
女孩热烈的注视,就是她的回答。
叹了口气,茱莉亚站起来伸手去拿毛巾,“来吧。”
她惊愕地发现,女孩站起来走出了浴缸。
“你能理解我说的吗?或者是因为我站起来了你才站起来?”茱莉亚注意到自己声音里的期待成分——对于一个需要保持专业和超然的心理医生来说,这期待太多了点。女孩总是让她无法捉摸。“你知道怎么说话吗?讲话?词语?”她再次摸着胸口说,“茱莉亚,茱……莉……亚。”然后她摸着女孩的胸口,“谁?名字?我需要给你叫个名字。”
除了盯着茱莉亚之外,什么反应也没有。
茱莉亚把女孩擦干,然后给她穿上衣服,“我又在给你穿纸尿裤了。为安全起见,转过身去,我会把你的头发扎个辫子,那是我妈妈总会对我做的事情。但我会更温柔,我保证,以前妈妈总是那么大力地扯得我都要哭,我姐姐总是说这就是我的眼睛向上斜的原因。好了,完成了!”她不小心撞到了门,门重重地关上了,孩子正好出现在门背后的方形镜子里。
女孩大声喘着气,听起来就好像她刚刚被海水冲上岸一样。她向镜子伸出手去,想要摸摸房间里的另一个小女孩。
“以前你看见过你自己吗?”茱莉亚问道。
这一切都不合理。那些碎片信息根本毫无关联。那只狼,她的饮食习惯,那首歌,她学会用马桶,这些只是组成谜图边缘的小块碎片,但谜图的中央是什么样,关键点在哪里,仍然不知道。肯定,她至少看见过自己水中的倒影。
“那是你,亲爱的,是你,看那美丽的蓝绿色眼睛,长长的黑头发,你穿这件裙子真漂亮!”
女孩打了她的影子,指节打到坚硬的玻璃上,她疼得大叫一声。
茱莉亚到她旁边跪了下来,现在她们两个都在镜子里出现了,肩并着肩,脸隔得很近。女孩美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她让茱莉亚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伊丽莎白·泰勒。“看见了吗?那是我,茱莉亚,和你。”她耐心地向女孩解释道。
茱莉亚发现女孩渐渐明白了,女孩非常缓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嘴里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她镜子里的影子,做着同样的动作。
“你说了些什么吗?你的名字吗?”
女孩伸出了舌头。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那孩子一直在镜子前面玩。茱莉亚因此有了足够长的时间去拿她的笔记本和数码相机。当她回到浴室时,女孩正在和她镜子里的影子一起拍着双手上下跳动。
茱莉亚拍了几张女孩的脸的特写镜头照片,然后把相机拿开。茱莉亚在手中的笔记本上写道:自我的发现。然后记录下了每一刻。
这样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女孩久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夜幕降临,天空露出点点繁星。
最后,茱莉亚再也写不下去了,她的手都开始痉挛了。“好了,来吧。到睡觉时间了。”她走出了浴室。女孩没有跟着出来,茱莉亚又拿起一本书。她们已经读完了《秘密花园》,所以她选择了《爱丽丝梦游仙境》。
“很合适,不是吗?”她对自己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开始大声读的时候同样是她一个人——“爱丽丝开始厌倦和姐姐一起坐在河岸上了,无事可做。她偷偷看了一两次姐姐正在读的那本书,书里并没有图画或者对话;她想:‘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对话,这样的书还有什么用呢?’”
浴室里,女孩停止了跳动。
茱莉亚笑了,然后继续读。当女孩从浴室出来时,她刚刚讲到了白兔。穿着漂亮的扎着粉丝带的白色蕾丝连衣裙,柔顺的头发梳成了辫子,她看起来跟普通小女孩一模一样,只在眼睛里有一丝野性的迹象。她的那双眼睛,对她的脸来说太大了一点,而对她的年龄来说又太严肃了一点,正死死盯着在非常平静地读着故事的茱莉亚。
女孩来到她身旁,挨得很近。
茱莉亚盯着她,“你好,小家伙。我读书的时候你喜欢吗?”
女孩的手重重地打在了书上。
茱莉亚被这意外的动作吓了一跳,都没来得及做出回应。这是第一次女孩真正在试图沟通,而且是强有力地想做那样的沟通。
女孩又使劲拍了一下书,看着茱莉亚,然后,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这是茱莉亚对女孩表明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所做出的动作。
“爱丽丝?”她轻轻说道,一种惊奇的感觉充满了全身,“你的名字是爱丽丝?”
女孩又拍了一下书。见茱莉亚没有回应,女孩再拍了一下书。茱莉亚合上了书。这本破旧的老版书封面上,画着一个漂亮的金发爱丽丝,和一个巨大的衣着鲜艳的红桃皇后。她摸着图片上的女孩。“爱丽丝,”她说,然后把手放到身边这个有血有肉的女孩身上,“是你吗?爱丽丝?”
女孩哼哼着打开了书,拍着书页。
那是她们之前读到的地方,就是那一页。
真是不可思议!
茱莉亚不知道,女孩的这种反应来自于她读到的名字,还是读过的内容,但这都无所谓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小女孩终于走进了这个世界。茱莉亚几乎要高声地笑出来,现在她的感觉就是那么的好!
女孩又打了一下这本书。
“好吧,我会继续读。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爱丽丝。那么,爱丽丝,上床去!在你躺到被子下面的时候,我就给你读这个故事!”
整整一个小时后,女孩睡着了,茱莉亚合上了书。
她俯身亲吻了那香喷喷的粉红小脸蛋,“晚安,小爱丽丝。在仙境里好好地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