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来作品集(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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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少年格拉

一、来历不明的女人

“阿妈,要下雪了。”

在这阴霾天气里,格拉的声音银子般明亮。格拉倚在门口,母亲在他身后歌唱,风吹动遮在窗户上的破羊皮,啪哒啪哒响。

“阿妈,羊皮和风给你打拍子呢!”

在我们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听见格拉说话和阿妈唱歌的女人们都会叹一口气,说:“真是没心没肝、没脸没皮的东西!活到这个分上,还能这么开心!”

格拉是一个私生子,娘儿俩住在村子里最低矮窄小还显得空空荡荡的小屋子里,更重要的是,这家的女主人桑丹还有些痴傻。

桑丹不是本村人。十来年前吧,村里的羊倌打开羊圈门,看着一群羊由头羊带领着,一一从他眼皮下面走过。这是生产队的羊,所以,每天早晚,羊倌都会站在羊圈门口,手把着木栅门,细心地数着羊的头数。整个一群一百三十五头都挤挤挨挨地从眼前过去了,圈里的干草中却还睡着一头。羊倌过去拉拉羊尾巴,却把一张皮揭开了——羊皮底下的干草里甜睡着一个女人!

这个人就是现在没心没肺地歌唱着的格拉的母亲桑丹。

羊倌像被火烫着一样,念了一声佛号跑开了。羊倌是还俗喇嘛,他的还俗是被迫的,因为寺院给革命的人拆毁了。革命者背书一样地说,喇嘛是寄生虫,要改造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所以喇嘛成了牧羊人。

羊圈里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死气沉沉的村落。人们迅速聚集到羊圈,那个女人还在羊皮下甜甜地睡着,她的脸很脏,不,不对,不是真正让人厌恶的脏,而是像戏中人往脸上画的油彩。黑的油彩,灰的油彩。

那是一个雪后的早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干草堆里,在温暖的羊膻味中香甜地睡着,天降神灵般安详。围观的人群也不再出声。然后,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刚睁开的眼睛清澈明亮。人群里有了一点骚动,就像被风撼动的树林一样,随即又静下来。女人看见了围着她的人群,居高临下俯瞰她的人群,清澈澄明的眼光散漫浑浊了。她薄薄的嘴唇动起来,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但是,没有人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自言自语的时候,薄薄的嘴皮快速翻动,而嘴里并不发出一点声音。所以,人们当然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或者想些什么。

妇女主任娥玛扯着大嗓门问她从哪里来的。她脸上竟露出羞怯的神情,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洛吾东珠也大着嗓门说:“那你总该告诉我们一个名字吧!”

娥玛说:“你没瞧见她不会说话吗?”

人群里发出了一点笑声,说:“瞧瞧,这两个管闲事的大嗓门干上了。”想不到,就在这笑声里,响起了一个柔婉好听的声音:“我叫桑丹。”

娥玛说:“妈呀,这么好听的声音。”

人们说:“是比你的大嗓门好听。”

娥玛哈哈一笑,说:“把她弄到我家去,我要给这可怜人吃点热东西。”她又对露出警惕神情的洛吾东珠说,“当然,我也要弄清她的来历。”

桑丹站起来,细心地捡干净粘在头上身上的干草,虽然衣裳陈旧破败,却不给人褴褛肮脏的感觉。

据说,当时还俗喇嘛还赞了一句:“不是凡俗的村姑,是高贵的大家闺秀哇!”

娥玛说:“反正是你捡来的,就做你老婆好了。”

羊倌连连摇手,追他的羊群去了。

从此,这个来历不明的桑丹就在机村待下来,就像从生下来就是这个村子里一个成员一样。

后来,人们更多的发现就是,她唱歌的声音比说话还要好听。村里的轻薄男人也传说,她的身子赛过所有女人的身子。反正,这个有些呆痴又有些优雅的女人,就这样在机村待下来了。

人们常听她曼声唱歌,但很少听她成句说话。她不知跟谁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儿子格拉,十二岁了。第二个是一个女儿,生下来不到两个月,就在吃奶时睡着了,被奶头捂死了。女儿刚死,她还常常到河边那小坟头上发呆,当夏天到来,茂盛的青草掩住了坟头,她好像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常常把身子好看地倚在门口,对着村里的小广场。有人的时候,她看广场上的人,没人的时候,就不晓得她在看什么了。她的儿子格拉身上也多少带着她那种神秘的气质。

所以,母亲唱歌的时候,他说了上面那些话,从那语调上谁也听不出什么。只有格拉知道自己心里不太痛快。

无所事事的人们总要聚集在村中广场上。这个时代的人们脸也常像天空一样阴沉。现在越来越大的风驱使人们四散开去,钻进了自家寨楼的门洞。脸是很怪的东西,晦气的脸、小人物的脸阴沉下来没有什么关系,但有道德的人脸一沉下来,那就真是沉下来了。而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据说都是非常重视道德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常开会,准备建设新的道德。

要下雪了,不仅是头顶的天空,身上酸痛的关节也告诉格拉这一点。十二岁的格拉站在门口,眼前的机村小广场和刚刚记事时一模一样。广场被一群寨楼围绕,风绕着广场打旋,把絮状的牛羊毛啦、破布啦、干草啦,还有一些破纸张从西吹到东边,又把那些杂物推到两边。

看到这些,格拉笑了。一笑,就露出了嘴唇两边的尖尖犬齿。大嗓门洛吾东珠说:“看看吧,看看他的牙齿就知道他像狗一样活着。”

有女人开口了:“生了娃娃,连要拔掉旧牙都不知道。”那些母牛!——格拉心里这样称呼这些自以为是,为一点事就怒气冲冲、哭天抹泪的女人们。就是这些女人使格拉知道,小孩子到换牙的时间,松动的牙齿要用红色丝线拴住,拔除,下牙扔在房顶,上牙丢在墙根,这样新牙才会快快生长。格拉的母亲桑丹却不知道这些,格拉的新牙长出,给没掉的旧牙顶在了嘴唇外边,在那里闪闪发光,就像小狗的一对牙齿——汪汪叫的那种可爱可气的小狗。

议论着比自己晦气倒霉的人事是令人兴奋的。女人们一时兴起,有人学起了小狗的吠叫:“汪!汪汪!”一声狗叫引起了更多的狗叫。特别是那些年轻媳妇叫得是多么欢实啊!这是黄昏时分,她们让及时拔了牙的、有父亲的孩子们从山脚草地上把母牛牵出来,然后她们把头靠在母牛胀鼓鼓的肚皮上挤奶。她们的欢叫声把没有母牛挤奶的格拉母亲桑丹从房里引出来,她身子软软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些挤奶的女人。

正在嚼舌的那个女人被她看得心慌,一下打翻了奶桶。于是,那天黄昏中便充满了新鲜牛奶的味道。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都说:“那个女人,又怀上了,不知哪家男人作的孽。”

格拉倚在门框上舔舔干裂的嘴唇,感到空气里多了湿润的水汽,好像雪就要下来了。他们母子俩好久没有牛奶喝了。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不知第一片雪花什么时候会从空中落下来。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经寺镇上换米,弄翻了车,喝醉了酒的事……

二、欢乐行程

一场雪就把萧索大地变成了天堂。

阳光照亮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流,孤零的村庄和覆盖这一切的白雪。野鸽群在天空中往复飞翔,搅起一个巨大的欢快声音的旋涡,在春天里分群的鸽子聚集起来,这样不知疲倦,在清冽的空气中欢快飞翔。

这个鸽群翔集的村庄在大渡河上游,群山到草原的过渡带上。河谷开阔,山脉低缓。

阳光照亮格拉的脸。格拉是个很野的孩子,村里人说是没有父亲调教的缘故。次多则是有父亲而且调教很好的典范。可是次多不快乐,格拉快乐。格拉那张脸平常污垢很多,十天半月才会洗上一次。要不是他喜欢打鸟,要不是打鸟时喜欢到泉水边上,十天半月也未必会洗上一次。有些鸟喜欢落在泉水边的湿土中,享受那份湿润与沁凉。格拉静静等待小鸟飞来,有时就会遇到前来背水的母亲,她放下水桶,说:“格拉,看你那张狗一样的脸。”

顺手一下,就把儿子的头摁进那一凼洁净的水中。又搓,又揉,最后用十指做梳子,清除头发中的草屑与松罗。格拉吱哇乱叫,母亲就会开心地咯咯笑出声来。

母亲一把一把撩水从上往下洗他的脸。

格拉的脏脸会把一凼水洗变颜色。母子俩坐下来,听从石缝中淌出的水潺潺作响,把那些污水冲掉。母亲有时会哭:“十六岁我就把你生下来了。”然后她又会笑,“你的脸跟狗的脸一样,难怪我认不出谁是你父亲。你汪汪叫啊,格拉。”

这张脸其实不像狗脸。额头宽阔、亮堂,下巴尖削,且日后会方正饱满。只是双眼细小、明亮,聪慧中有一点猎犬的狡黠。两颗犬齿那么雪白,醒目地獠出嘴唇。

母亲背上水,桶的底边靠在腰肢上。向前走动时,腰肢就好看地起伏。“来吧,”她对儿子说,“格拉,我们回家了。”

格拉就是狗的意思。格拉是小名。格拉没有大名,因为没有父亲。

满屋子的亮光使格拉醒来,立即他就听到了鸽子飞翔的声音。他一醒母亲就知道他醒过来了,不是相依为命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你不能穿新鞋上路了,”她的声音从外屋传来,“下雪了。”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兴高采烈,“你就系一条新腰带吧,红色的那条。”

母亲又喊:“快点啊,次多都来了。”声音圆润清脆,像是姑娘的嗓音。这嗓音常常招人议论。但是依然是母亲的声音,像把阴暗的房子和时日照亮,仿佛镀上一层白银的雪光一样。

次多是一个大家庭的孩子,他家里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解放前是中等境况,解放后就成了富裕的人家。这种家庭严谨,节俭。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往往精明强干。但次多的一切却和家里人相反。现在,次多像平时一样拉着架子车来了,那样忧郁,那样沉默。车上装一袋胡豆,胶皮轮子压过积雪咕咕作响。等格拉吃完东西,次多已经把他那一袋胡豆弄上车了。于是,两人上路了。

新雪那么光洁,那么明亮。平常老实巴交的次多沉静的忧郁的眼睛那么闪闪发光,平常紧闭的嘴微微张开,有点惊喜的样子。

鸽群仍在天上飞舞,要等阳光融化了积雪,它们才能降落到翻耕过的土地里找寻食物。但它们好像不为积雪是否来临所焦虑,那样子奋力地凌空飞舞,在天地间抛撒欢乐的音符。

“看哪,次多!”

次多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到大路上只有他们自己的脚印与车辙。村子早已退隐到起伏山峦的背后去了。

现在,他们感到了故乡村庄的偏僻、宁静,以及和整个世界相距是如此遥远。就是他们,两个乡村的孩子,拉着重载的架子车从村子里出来,去三十里外的镇子刷经寺,用胡豆去换大米。

镇子矗立在草原边缘,经常被无遮拦的风打扫,因此是一个洁净的镇子。风使空气显得稀薄,甚至阳光也是一样。镇上有一家三百个座位的电影院,用铁皮制作火炉与烟囱的手工作坊,百货公司和公共澡堂等。镇上的居民有半年没有菜吃,于是用大米换胡豆。本地产的胡豆煮过,加上盐、油、辣椒面可以送饭;干炒可以佐酒。机村邻近的村子每年都有人去换些大米,给病人吃,或是节假日期间一家人一起享用这种精细的食物。机村却没人去换。

像次多家那样有势力的人喜欢谈论自尊,喜欢用自己的看法给别人的生活定下一种基调,除非你从来就像格拉母子一样在这种基调之外。从前,次多家的基调也是由别人给确定的。现在,次多的二叔做了村长,他们就开始为别人确立基调了。

这样好,他们说,这样不好。

这是好的东西,他们说,这东西好吃。于是你就吞咽这种东西。在那里,次多首当其冲。有这样的机村人在镇上看见换胡豆的人挨门逐户,东家三斤,西家一盆。镇上那些吃国家粮的人明明十分需要,却做出高傲的样子。他们就说了,我们机村人不要这样。

次多的爷爷是一个自尊的人,近来却被越来越坏的胃所折磨,几乎不能进食了。格拉母亲说:“去给你爷爷换点米,不然他要饿死了。我们也换一点儿过年。”

次多回去说时,他们不答应。他是晚饭时说的。他爷爷后来就呻吟了两个夜晚,他们就同意了。

一只野兔从路中间跑过,看到人来就躲进了柳丛。它拼命把脑袋往雪里钻,柳树落尽了叶子,变得那么稀疏,它高高撅起的屁股就暴露无遗了。

“它以为它藏好了呢!”

次多从腰带上拔出弹弓,攥紧一团雪。雪团准确地弹射在它的屁股上。

“吱哇!”兔子叫了,往柳林更深处蹿去。格拉用手罩住嘴,立即,猎狗清脆的吠声响起来了。兔子无法在冬天的柳丝中掩藏行踪。它蹿到哪里,哪里枝条上的雪就簌簌下落,纷纷扬扬。

次多笑了。

“你笑了。”格拉说。

次多又笑了一下,脸上肉又僵住了。

山谷越来越宽阔,山变得更加低矮。退到离大路和河流更为遥远的地方。四野寂静无声。格拉大声呼喊自己:“嗨——格拉!”声音传开,没有回来。却听到次多说:“天天下雪就好了。”

“你说话了,次多,”格拉高兴地说,“你还笑了。”

次多想:是啊,我笑了,我说话了。而在那个大家庭里,长孙也和长子一样处于一种隐忍的地位:

次多把糖给央宗妹妹。

次多给弟弟西拉叠个小飞机。

次多给加央妹妹……

次多!说几句话,逗逗他们,叫他们不要哭了。

怎么你也哭丧着脸,总不说话。脸上肉像死了一样,连笑也不会。

你……你看……来了亲戚什么的你也喊个人,笑一笑啊。

次多心里山清水碧,但确实不容易说笑出来了。

“次多,嘿!”

“嗯。”

“晚上我想你不会来呢?”

“你叫我是要来的。”

“真的?”

“真的。”

“你不嫌我和阿妈是人人都看不起的?”

“不。我还怕你恨我们家呢。”

前面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车子上去,又后退;上去,又后退。最后是格拉用肩膀顶着一只轮子往前一圈半圈,用石头支住,再去顶另外一只轮子。

终于上了坡。两个孩子在雪地上仰天躺下了。

喘过气来后,格拉说:“我们真行。”

次多又笑了。

路上经过几个村子,遇到的成人都给他们以很高的礼遇,那就是和他们像面对大人一样地交谈、问候。他们说:看哪,天一下雪心里就好过一些了。只有一些和他俩年纪相差无几的孩子向他们投掷雪团,高声叫骂来使嘴巴舒服。他们还唆使狗,跟在后面凶狠地狺狺吠叫。

起先,雪地里没有石头,他们就拉着车飞跑。跑啊,跑啊。狗却越追越凶,吠叫得更加疯狂。突然,格拉停住了,转身也愤怒地对着狗凶狠地吠叫起来。车子仍然带着次多前冲,听见原先三只狗的叫声变成了四只,四只狗的叫声混合在一起,然后就悄没声息了。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孩子被狗撕扯,殷红的血在他眼前的地上飞洒,更多的汗水从背心流下来了。

等他停住脚回头,却看到三只狗在雪地上欢蹦跳跃,绕着躺在地上的格拉。格拉对天汪汪吠叫,它们也一样汪汪地吠叫。格拉腾身而起,随便把一大捧雪撒向天空。狗们就趴下了,对他晃动尾巴。格拉含住手指。打一个长的呼哨,狗们就掉转头奔回它们的村子去了。

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这次,挣扎许久,把好大一片雪踏成了泥泞,他们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后来是分成两次才把胡豆拖上坡去,擦去满脸汗水,才问:“先就怎么没有想到呢?”然后就放声大笑了。

这次,两人是同时开始笑的。只是次多笑得很沉静,格拉笑着笑着就躺在了地上。格拉把脸埋进雪里,抬头时就留下一张脸在雪地里。他说:“次多,看我雪中的脸,跟水中的不一样啊。你也来留一个吧。”

次多就趴下,把脸平平地印向雪地,格拉还在他后脑勺上加把劲,按了一按。

一张宽脸,一张窄脸,就留在了雪地上,轮廓光滑清晰。只有眼睛模糊不清,因而显得忧伤迷茫。

“给它们安上一对宝石眼睛。”

“珊瑚就可以了。”

“那样的眼睛看得见吗?”

“算了,那样就成了菩萨像了。”

那两张脸嘴巴是笑的。

当他们从那两张脸上抬起眼睛,远处镇子像一堆不规则堆积的雪撞入眼帘。

“刷经寺,”格拉叫道,“我们要到馆子里吃好吃的东西了。”

“你有钱?”

“阿妈给了我五块钱,以前是留下过年的,她说有了米过年就不要钱了,就把钱一张一张数给我了。”

“我只有一个馍馍。我以为会给我一块钱的,他们有,你知道。”

“算了。”格拉说,他看到次多忧郁的眼睛里备感孤独的神情。

“只有一个亲人,”次多说,“那样子才真好。”

“我知道人家说阿妈的话有多么难听,可我爱她。”

平常,和母亲一样总是没有来由就高高兴兴,被人说成是一种疯癫的格拉,现在他一声不响,弓下身子拉车。身子很低,拖着脚步,脚尖推动一堆积雪,像犁破开泥土。雪从鞋帮上头进了鞋子,在脚背上融化,沁凉的水在脚下有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到了进镇子的一段下坡路上。

这段路一直和镇上的大街连成一气。他俩奔跑起来,双脚踏起的雪花不断撞在脸上。车速越来越快。格拉飞身上了板车,手中挥舞拉边套的纤绳,喊:

“驾!”

先是红柳,后来就是带院落的房子往后滑动了。

次多更加拼命地飞跑。身后,伙计的笑声响起来了,笑声抛洒在闪闪发光的街道中央。

他们一直到镇子正中的小广场上才停下。

刷经寺镇比以往哪一次见到的都还要洁净美丽,连医院的病人都换上了干净的条纹服装。房檐上挂下一串串晶亮的水珠,满世界都是水珠溅落的声音。百货公司的楼层是唯一重建的水泥房子。融化的雪水在平顶上汇聚到一起,从漆成红色的落水管中跌落,那声音竟有一条小河奔泻般的效果。格拉和次多提着秤,在一家家屋檐下进出,称出去胡豆,称进来米。遇到干脆的人家就用盆啦碗啦大致量一下。单数门牌的给格拉,双数门牌的给次多。在落水的屋檐下穿进穿出,两人的头发和双肩都给打湿了。

格拉一头鬈发更加卷曲,像是满脑袋顶着算盘珠子。

直头发的是次多,一绺头发垂在额头中央,像一支引水槽,头上汇聚的水从那里落在鼻尖上面,再落到胸前,衣襟也湿了好大一片。

在双数门牌,一个老太婆给他们一人一个和她一样皱皱巴巴的苹果。出了门,格拉说:“看看你的老太婆。”并晃动手中的苹果。次多一口就咬掉了一半。

在单数门牌,一个弹琴的女人叫他们在院子中央的井里打水。格拉不干,次多干了。次多打水时,弹琴的女人指指自己绣有花朵的鞋子说:“你看我这样的鞋子能出去打水吗?”

“你肯定有其他的鞋子。”格拉说。

“可我不想打。”她边说边在琴弦上捋出一串和滴落的檐雨一样明净的声音。

“你又不是地主资本家,他们都被打倒了。”

女人晃动脑袋笑了,这些连山里的藏族娃娃也晓得了,她哈哈大笑,惹得格拉也嘿嘿地笑了。

刚提着水进屋的次多也跟着傻笑。

女人擦掉泪水,说她喜欢次多那样淳朴的不狡猾的孩子。她问次多要什么东西。次多用眼睛问格拉。格拉用藏话说:“酒。”

次多就用汉话说:“酒。”

女人说:“孩子家怎么喝酒,你也并不老实。”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我带回去,爷爷病了。”

于是,他们得到一瓶红色的葡萄酒。他们在街上摇晃这瓶宝石般的东西。

“中午有喝的啦!”

“你要喝?”次多吃惊地问。

格拉笑了:“你不喝?”

“我……不会。”

“以前你还不会换胡豆呢。我这儿的钱只够买饭,买菜,现在有酒了,就喝!”

不知道是不是一下雪,人人心里都显得好受一些了。这天他俩还得到好几本连环画,一个男人还给他们一支和真枪一样大小的木头冲锋枪。“我以前在宣传队跳舞用的,”那人说,“《洗衣歌》听过吗?就是那种舞,我演班长。”要是他们不赶紧点头说知道,那人像是就要又唱又跳了。《洗衣歌》、《过雪山草地》、《逛新城》——女儿,哎!等等我,嗯!看看拉萨新面貌,等等,等等。等到换完粮食,又得到一只油灯,可以通过小把手调节灯芯长短的那种,还有一副脱了胶面的乒乓球拍。

街面上也开始化雪了。格拉的破鞋子里灌满了水。两只破鞋子在街上,在斑斑驳驳的雪中像两只鸽子咕咕叫唤。

车轱辘在身后吱吱作响。

两个孩子把架子车和车上的大米停在饭馆门口。周围是满镇子的水声。镇子上弥漫着稀薄的水的味道。阳光也似乎变得稀薄了。

饭馆里空空荡荡,胖厨师坐在灶火前打盹,他头也不抬,说:“吃饭还早。”

“我们,我们有五块钱。”

他抬起头,看见是两个娃娃:“不是从家里偷来的吧?”

“怎么会,”格拉说,“我们来换大米。我们还带了酒呢!”

“粮票呢?”

“没有,我们那么多米,换你饭不行吗?”

厨师想想:“一斤给我一毛柴火钱。”

“好吧。”格拉大大咧咧地说。

“好吧,”厨师说,“看你(格拉)的牙齿,你(次多)的眼睛就知道你们都是诚实的孩子。过一个钟头来,车子我看着。”

离开的时候,厨师还在唠叨:“可要早点儿回家,夜里上了冻,什么东西都要邦邦硬了。你们阿妈肯定不要你们邦邦硬躺在路上。”

格拉捂住嘴笑:“嘻……嘻嘻。”

“这有什么好笑?”

“你从牙齿能看谁诚实还是不诚实?”

次多仰头想,使劲想,也想不出来这有什么好笑:“你的牙齿比雪还白。”

格拉更是笑个不停。

进了百货公司,格拉仍然在笑。对宽大的镜子和所有能映出面孔的崭新晶亮的器皿做着鬼脸笑。弄得次多不断伸手牵扯他的衣角。

他们开始花钱了。

次多在文具柜台前站住了。隔着玻璃是一柜子乐器,中间一大盒紫色的竹笛。次多的腰就弯下去,鼻尖一直碰到玻璃上。高悬的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那光芒非常类似于雪的光芒。紫竹笛在这种灯光下闪烁的已非人间的光亮。次多喜欢吹笛子,他熟悉各种乡间民歌的曲调。但他那支笛子已经开裂了。村里会做笛子的那个老人也已经死了。格拉就给次多买下了一支。用了一块三毛钱。因为他看到伙计眼中那支笛子闪闪发光。

次多说:“笛膜。”声音很小。格拉听到了,又为他买了笛膜和一束红色的丝线穗子。

“我记住,一块六毛了,我要还。”

格拉用力拍拍次多的肩膀:“你的眼睛要漏水了,伙计。我阿妈说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阿妈真好,格拉。”

格拉又捶比自己长得高大结实的次多一拳头。格拉于是豪兴大发,在下一个柜台前买了一个熏鱼罐头,一听番茄酱和一些水果糖,走到街上,他们一分钱也没有了。

在饭馆里,他们对胖厨师说:“明年再来吃你的饭吧。”

厨师说:“今年要不要喝口热汤。”

次多赶在前头说:“不要。”

离开时,胖厨师用勺子敲得铁锅叮当叮当响。

路上的雪已经化尽,到处是明亮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有一角天空,或是一片云彩。原来天空可以分开,也可以拼合拢来。

“要是碰到镇上的娃娃,跟不跟他们打上一架,次多?”

“他们在学校里呢。”

“我是说怎么碰不到这些兔崽子。”

“我饿了。”

离开镇子不久,他们就找到一个干爽的地方。他们停下车,用石头支住轮子,坐下来开始午餐了。

他们先把罐头上的包装纸细心地剥下来。上面,将要入口的东西画得那么鲜艳漂亮,那么清新诱人。

装鱼的玻璃瓶用石头砸开。次多则用刀子戳装番茄酱的铁盒子。

格拉说:“酒。”

次多就用牙撕去玻璃纸封,拔出软木塞子。

“先吃鱼。”

次多立即就伸手抓鱼。

“嗨,不忙。洗手。吃好东西的时候我阿妈都要叫我洗手。吃完,她就可以叫我,格拉,我的小狗,舔舔沾在爪子上的油水。”

两个人就在石缝中、树荫下找残雪搓手。吃完鱼,酒也干掉了一半。他们像大人一样对着瓶口喝,故意把瓶子举得很高,看阳光使酒产生新的色彩,听酒在瓶子里叮咣叮咣。酒的味道和鱼的味道都非常之好。好得来不及仔细品尝。

而番茄酱就不怎么样了。

那么漂亮的东西:蜂蜜一样黏稠、一样晶亮的东西,颜色那么可爱的东西,味道却那么怪诞。第一口他们就差点呕吐了。但终于舍不得吐掉,于是用酒冲服,像吞什么药物一样。酒和番茄酱一齐消灭干净。现在,红色的东西变成了发烫的东西,熨帖的东西,轻盈的东西,来到了手上、脸上、胸前。酒变成了泡沫,轻盈透明的、欢乐吟唱的成百上千只蜜蜂一样上升到头顶。要使脑袋膨大,使双脚离开地面,到空中飞翔。

这样的感觉驱使他们倒退着走到大路中央,路面很奇怪地倾斜,他俩很奇怪站在这样倾斜的地上还这样稳稳当当。化雪后出来寻食的鸟在他们周围起落,飞翔,鸣叫。他俩掰碎手中的馍馍抛撒给鸟们,因而招来更多的鸟在他们四周起落飞翔。平生,他们第一次如此不珍惜粮食。鸟群因此歌唱。麻雀,百灵,画眉,还有羽毛黑白相间的点水雀,鸟翅扑噜噜响。

他俩掏出弹弓,瞄准罐头盒,酒瓶,射出一颗又一颗石子。玻璃碎屑飞溅,马口铁叮叮当当响。

“吹一下新笛子。”

次多就给新笛子挂上红色的丝线穗子,给笛子上膜,并告诉格拉,笛膜是从芦苇中掏出来的。格拉问那么什么是芦苇,你见过吗?次多说我和你一样,但书上说它长在大水边,是像竹子的草。

于是,格拉说:“聪明的伙计上车吹吧。”自己拉起车子往前走了。次多绝对相当的聪明,不识谱也没有谱,抬手就吹出当时流行四方的歌曲。先是电影《农奴》插曲,后是《北京的金山上》。笛声一路在化雪后变得滋润的山野间飘荡。将要入冬的山野竟有了初春时的那种气息,那样的明朗清爽。融雪水甚至把有些封冻的河面上的冻重新破开,露出一汪汪平静的绿水。白桦,红柳,沙棘带着一簇簇黄色果子倒映其中,美丽,静谧,那么地接近天空。

次多又吹起一支新的曲子,收音机和有线广播里常播的《牧民新歌》。这是在下坡路上,一段两三里长的下坡路。曲子的前奏却那么舒缓。格拉想放慢脚步,以适应笛子的节奏,但是不行,脑子在膨大,要提着双脚飘离地面。

车子在后面飞驰。

笛声也开始模仿群马飞奔的急促声音了。优美的笛声是多么流畅啊!

车子越来越快。

人飞起来,车子也飞起来,离开路面冲向了河边。

两个孩子腾身而起,尖叫着,比车子飞得更高更慢。他俩得以看到米口袋落在冰上,车子继续前冲,带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沉入了河水中央。然后,他们才摔在了沙滩上面。

两人都晕过去了一小会儿,但又很快醒过来,居然一点没有受伤。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吐掉满嘴的沙子,呆呆地望着对方。米从摔破的口袋里漏到冰上,又从倾斜的冰面流到河里,唰唰作响。

“我死了吗?”

“没死,你飞起来了。我死了吗?”

“没死,你也飞起来了。”

两个人大笑起来。米继续流进河里,那些连环画、木头枪,漂在深潭中央,被一个小小的旋涡慢慢依次吸附到冰层下面去了。那下面,还有他们的车子。

所有这些,他俩——格拉和次多——都忘记了。

“笛子,”次多问,“笛子呢?”

“笛子呢?”格拉又问。

两人就在沙滩上狗一样爬着到处寻找笛子。到后来却发现,笛子依然紧握在次多自己的手上。

这次,两个孩子笑得更厉害了,一直把眼泪笑了出来。

三、猎熊

眼下该是中午,却阴暗得像黄昏,只是风中带有的一点湿润和暖意,让人感到这是春天将到的信号了。这场雪肯定是一场大雪,然后就是春天。格拉正在长大,慢慢长成大人了。他已经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大人了。背后,火塘边体态臃肿的母亲在自言自语,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忙活着把火塘中心掏空,火就呼呼欢笑起来。

“格拉,我们家要来客人了。”

“今天吗,阿妈?”

“今天,就要来了。”

格拉进屋,帮母亲把火烧得再大一些。他知道那个客人将来自母亲那小山包一样的肚子里。他长大了,他懂这个。现在屋子已经烧得很暖和了,既然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就让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经十二岁了,能够弄回来足够的干柴。就让母亲,这个终于有一个小男人相帮相助的女人想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

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连阿妈都说:“不再小狗一样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宝贝。”

她放肆的亲吻弄得他很不自在。

桑丹开始吃煨在火塘边的一罐麦粒饭,饭里还埋了好大一块猪肉。

“我不让你了,格拉。”

格拉端坐不动。

“我要吃得饱饱的。”

“雪要下来了。”

母亲的嘴给那块肥猪肉弄得油光闪闪:“雪一下,客人就要来了,该不是个干干净净的雪娃娃?”

格拉脸红了。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一点忧愁来到了心间。格拉又听到母亲那没心没肺的欢快声音:“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格拉觉得自己该笑,就努力笑了一下。本来,他也是跟母亲一样会没心没肺地痴笑的。但这一笑,却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一个没来由的东西狠狠扯了一下。

“我要给你生个妹妹,我要一只猫一样贴着我身子睡觉的小女孩,你同意吗?”

格拉对着阿妈点点头,却想起河边那个被母亲忘记的、被青草掩埋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坟头,心肺又被什么扯了一下。格拉已经有心事了。

“烧一锅水,儿子,给你可怜的阿妈。多谢了,儿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身边。”

说话间,她已经把那一大罐子饭吃了下去。在以前,有好东西总是儿子先吃。今天,桑丹把饭吃光了,格拉很高兴母亲这样。

这时,疼痛开始袭击母亲,她一下挺直了腰,咬紧了嘴唇,痛苦又很快离开了。母亲说:“格拉,好儿子,客人在敲门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边上的,你出门去走走吧。”说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预备好的小牛皮上,牛皮下垫上了厚厚的干草。

躺下去后,母亲还努力对他笑笑。出门时,格拉心里像是就此要永别一样难过。

雪,在他出门的时间,终于从密布的灰色云层中落了下来。

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格拉按了按横插在腰间的长刀。

背后,传来母亲尖厉的叫声。格拉知道全村人都听到了这叫声,雪一片片落在他头上,并很快融化,头上的热气竟使雪变成了一片雾气。母亲的声音驱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血。

揉揉眼睛,血又消失了,依然只有绵密无声的轻盈雪花在欢快飞舞。

母亲的声音消失时,他已经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了,背后传来踏雪声和猎犬兴奋的低吠。有人要趁雪上山打猎,是几个比格拉大几岁的狂傲家伙。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瞧他们那样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猎枪。他们超过格拉时,故意把牵狗的细铁链弄得哗哗作响。他们消失在雪中,格拉往前紧走一阵,他们又在雪花中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等他,嘴里喷着白汽对着格拉哈哈大笑。格拉准备好了,听他们口中吐出污秽的语言。但母亲放肆的尖叫,像是欢愉又像是悲愤的尖叫声从下边的村子传来,像一道闪电,一道又一道蜿蜒夺目的闪电。几个家伙说:走啊,跟我们打猎,那个生娃娃的女人没有东西吃,打到了我们分一点给你。

格拉刚要回答,兔嘴齐米笑起来。他那豆瓣嘴里竟发出和格拉母亲一样的笑声:欢快,而且山间流水一样飞珠溅玉。听到这笑声格拉竟忍不住也笑了。他像母亲一样,总在别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脸的时候没心没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齐米眼里却射出了因成功愚弄别人而十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着扑到了这家伙身上。兔嘴齐米扬手扬脚在雪中往坡下翻滚。这时,母亲毫不掩饰的痛苦的声音又在下边的村子里响起来。她在生产又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时大呼小叫。村里人会说些什么,他们是不是说:这条母狗,叫得多欢实哪!格拉又扑了下去,朝翻滚着的兔嘴齐米背上猛踢一脚,加快了他翻滚的速度。

那个怀了孩子、自己拉扯并不去找哪个男人麻烦的女人又高声叫喊起来。

兔嘴齐米终于站了起来,立脚未稳就口吐狂言:“你敢打我?”他跟他父亲一样,都是村里趋炎附势的小角色,这小角色这时却急红了眼,“你敢打我?”

“你再笑!”

齐米腆起肚子,用难看的兔子嘴模仿桑丹的叫声。格拉心里是有仇恨的,并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他拔出腰间的刀,连着厚厚的木鞘重重横扫在齐米脸上。齐米一声惨叫,他的猎狗从后面拖住了格拉的腿,兔嘴齐米的窄脸才没有招来第二下打击。狗几乎把他的腿肚子都咬穿了,格拉高叫一声,连刀带鞘砸在了狗脖子上。这一下打得那么重,连刀鞘也碎了。杜鹃花木的碎片飞扬起来,狗惨叫一声,跑远了。

现在,刀是赤裸裸的了,寒光闪闪,雪花落在上面也是铮然有声。兔嘴齐米的脸因为恐怖,也因为塌陷下去的鼻梁显得更加难看。

几个人把一脸是血的兔嘴齐米架下山去。

格拉坐在雪地上,看自己被狗咬的伤口流着血。看血滴在雪地上,变成殷红的花朵。母亲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耻地高一声低一声叫着。他想母亲生自己时肯定也是这样。现在好了,儿子和母亲一样疼痛,一样流血。流了血能让人看见,痛苦能变成血是多么好的事情啊。送齐米下山的阿嘎、汪钦兄弟又邀约几个小伙子回来了。格拉把一团团雪捂在伤口上,染红了,丢掉,又换上一团干净的。他一边扬掉殷红的浸饱鲜血的雪团,一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们。这六七个人在他身边绕了好大一个弯子,牵着父亲们的狗,背着父亲们的枪上山打猎去了。

血终于止住了。

母亲的声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轮廓显现出来。雪掩去了一切杂乱无章的东西,破败的村子蒙尘的村子变得美丽了。望着眼前的景象,格拉脸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转过身踏着前面几个人的脚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们,像一条狗一样,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们打到猎物,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他们就要分一点肉给他。格拉要带一点肉给生孩子的桑丹。刚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点好的东西,但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给她吃。格拉要叫她高兴高兴,再给她看腿上的伤口,那是为了告诉母亲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唤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会叫唤。格拉想象她的眼中会盈满泪水,继而又会快乐地欢笑。这女人是多么的爱笑啊。

笑声比溪水上的阳光还要明亮,却有那么多人吝惜金子银子一样吝惜笑声。但她却是那么爱笑。这个女人——他已经开始把母亲看成一个女人了——那么漂亮,那么穷困无助,那么暗地里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鄙弃,却那样快快乐乐。村里人说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她又叫起来了。

村里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声不吭,有人甚至为了一声不吭而憋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说得拉屎拉尿一样轻松。这是女人的一种体面,至少在机村是这样的。这女人却痛快地呼喊着,声音从被雪掩盖的静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摇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达天上,让上界的神灵听到才好一样。

世界却没有任何被这欢乐而又痛苦的声音打动的迹象。没有一点风,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坠落下来。只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声音撕开。从此,作为一个男人,他就知道,生产就是撕开,把一个活生生的肉体。

格拉往山上走,积雪在脚下咕咕作响,是在替他的心发出呻吟。想到自己初来人世时,并没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心疼母亲,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当他进入森林时,母亲的叫声再也听不到了。

格拉又找到了他们的脚印。

他努力把脚放进步幅最大的那串脚印里,这使得他腿上被凝血黏合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像虫子一样从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迈着大步,微微仰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知为了什么而开心的笑容,因此显得迷茫的笑容。

枪声。

阴暗的森林深处传来了枪声。也许是因为粗大而密集的树,也许是因为积得厚厚的雪,低沉喑哑的枪声还不如母亲临产的叫声响亮。格拉呆立了一下,然后放开了脚步猛跑起来。沉闷的枪响一声又一声传来,起初还沉着有序,后来就慌乱张皇了。然后,是一声凄厉而有些愤怒的人的惨叫在树林中久久回荡。格拉越跑越快,当他感到就要够不上那最大的步子时,那些步子却变小,战战兢兢,犹疑不前了。

格拉也随之慢慢收住了脚步。眼前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树洞前仰躺着一个蠕动的人,旁边俯卧着一只不动的熊。这几个胆大妄为又没有经验的家伙竟敢对冬眠的熊下手。而另一只熊正拖着一路血迹在雪地上追逐那几个家伙。其中两个家伙,竟然一直往下,扑向一块洼地里去了。在我们机村,即便一次猎都没有打过的女人都知道,猛兽被打伤后,总是带着愤怒往下俯冲,所以,有经验的猎人,都应该往山坡上跑。但这两个吓傻了的小子却一路往下。那是汪钦兄弟俩,高举着不能及时装药填弹的火枪往洼地里跑去。开初,小小的下坡给了他们速度,熊站住了。这只在冬眠中被惊醒、同伴已经被杀害的熊没想到面前的猎手是这样蠢笨。

摆脱了危险的同伴和格拉同时高叫,要他们不要再往下跑了。

汪钦兄弟依然高举着空枪,往积雪深厚的洼地中央飞跑,斜挂在身上的牛角火药筒和鹿皮弹袋在身上飞舞。熊还站在那里,像是对这两个家伙的愚蠢举动感到吃惊,又像是一个狡猾的猎人在老谋深算。

格拉又叫喊起来。

晚了,两人已冲到洼地的底部,深陷到积雪中了。他们扔下了枪,拼命往前爬。

格拉扑到和熊睡在一起的那人跟前,捡起了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端起枪来,他端着枪的手,他的整个身子都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嗅到了四周弥散的硝烟味道和血的味道。在机村,那些有父兄的男孩,很小就摸枪,并在成年男人的教导下,学会装弹开枪。格拉这个有娘无爹的孩子,只能带着从母亲那里得来的显得没心没肺的笑容,看着别的男孩因为亲近了枪而日渐显出男人的气象。现在,他生平第一次端起了枪,往枪膛里灌满火药,从枪口摁进铅弹,再用捅条狠狠地捅进枪膛,压实了火药,然后,扳起枪机,扣上击发的信药,这一切他都飞快完成了。这一切,他早在村里那些成年男子教自己的儿子或兄弟使用猎枪时一遍遍看过,又在梦里一次次温熟了。现在,他镇定下来,像一个猎手一样举起枪来,同时,嗅到了被捣开的熊窝温热腥膻的味道。那熊就站在这种味道的尽头,在雪地映射的惨白光芒中间,血从它身子的好几个地方往下淌。

受伤的熊一声嗥叫,从周围树木的梢头,震下一片迷蒙的雪雾。熊往洼地里冲了下去,深深的雪从它沉重身体两边像水一样分开。

枪在格拉手中跳动了一下。

可他没有听到枪声,只感到和自己身子一般高的枪往肩胛上猛击一下。

他甚至看到铅弹在熊身后钻进了积雪,犁开积雪,停在了熊的屁股后面。那几个站在山洼对面的家伙也开枪了。熊中了一弹,重重地跌进了雪窝,在洼地中央沉了下去。但随着一声嗥叫,它又从雪中拱了出来。它离汪钦兄弟已近在咫尺了。

格拉扔掉空枪,叫了起来:

“汪!汪汪!”

“汪汪!汪!”

他模仿的猎犬叫声欢快而响亮,充满了整个森林,足以激怒任何觉得自己不可冒犯的动物。如果说,开枪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的话,那么,学狗叫他可是全村第一。他在很多场合学过狗叫,那都是在人们面前,人们说:格拉,叫一个。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听到这逼真的狗叫声,那熊回过身来了。格拉感到它的眼光射到了自己身上。那眼光冰一样冷,还带着很沉的分量。格拉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他还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妈呀!”就转过身子,甩开双腿往来时的路上,往山下拼命奔逃了。

“汪汪!”格拉感到自己的腿又流血了,迎面扑来的风湿润沁凉,而身后那风却裹挟着血腥的愤怒。他奔跑着,汪汪地吠叫着,高大的树木屏障迎面敞开,雪已经停了,太阳在树梢间不断闪现。不知什么时候,腰间的长刀握在了手上,随着手起手落,眼前刀光闪烁,拦路的树枝唰唰地被斩落地上。很快,格拉和熊就跑出了云杉和油松组成的真正的森林,进入了次生林中。一株株白桦树迎面扑来,光线也骤然明亮起来,太阳照耀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照着一头熊和一个孩子在林中飞奔。

格拉回头看看熊。那家伙因为伤势严重,已经抬不起头来了,但仍然气咻咻地跟在后面朝山下猛冲。只要灵巧地转个小弯,体积庞大的熊就会回不过身来,被惯性带着冲下山去。带着那么多伤,它不可能再爬上山来。但现在奔跑越来越镇定,并看到了这种选择的格拉却不想这样,他甚至想回身迎住熊,他想大家都不要这样身不由己地飞奔了。

现在,从山上往下可以看到村子了。

村子里的人也仰着看他们,从一个个的房屋平台,从村中的小广场上向山上张望,看着一头熊追赶着格拉往山下猛冲。积雪给他们踢得四处飞扬,猎狗们在村子里四处乱窜,而在格拉眼中,那些狗和奔跑的人并不能破坏雪后村子的美丽与安静。

格拉还看到了母亲,在雪后的美丽与宁静中,脸上汗水闪闪发光,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火塘边睡着了,睡得像被雪覆盖了的大地一模一样。母亲不再痛苦地呼喊了。那声音飘向四面八方,在中央,留下的是静谧的村庄。

格拉突然就决定停下来不跑了,不是跑不动了,而是要阻止这头熊跑进雪后安宁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在痛苦地生产后正在安静地休息。

那一天,一个雪后的下午,村子中的人们都看到格拉突然返身,迎着下冲的熊挺起了手中的长刀。

格拉刚一转身就感到熊的庞大身躯完全遮蔽了天空,但他还是把刀对准了熊胸前的白点。他感到了刀尖触及皮毛的一刹那,并听到自己和熊的体内发出骨头断裂的咔嚓声,血从熊口中和自己口中喷出来,然后,天地旋转,血腥气变成了有星星点点金光闪耀的黑暗……

格拉掉进了深渊。

在一束光亮的引领下,他又从深渊中浮了上来。

母亲的脸在亮光中渐渐显现。他想动一动,但弄痛了身子;他想笑一笑,却弄痛了脸。他发现躺在火塘一边的母亲凝视着他,自己躺在火塘的另一边。

“我怎么了?”

“你把它杀死了。”

“谁?”

“儿子,你把熊杀死了,它也把你弄伤了。你救了汪钦兄弟的命,还打断了兔嘴齐米的鼻梁。”

母亲一开口,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就都想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和母亲一样流过血,而身体也经历了与母亲一样的痛苦了。屋外,雪后的光线十分明亮,屋里,火塘中的火苗霍霍抖动,温暖的氛围中漾动着儿子和母亲的血的味道。

“熊呢?”

“他们说你把它杀死了,儿子。”母亲有些虚弱地笑了,“他们把它的皮剥了,铺在你身子下,肉在锅里,已经煮上了。”

格拉虚弱地笑了,他想动一动,但不行,胸口和后背都用夹板固定了,母亲小心翼翼地牵了他的手,去摸身下的熊皮。牵了左手摸左边,牵了右手摸右边。他摸到了,它的爪子,它的耳朵,是一头熊给他睡在身子底下。村里的男人们把熊皮绷开钉在地板上,让杀死它的人躺在上面,杀死它的人被撞断了肋骨,熊临死时抓了他一把,在他背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当然,这人不够高,熊没能吻他一下,给一张将来冷峻漂亮的脸留下伤疤。

“这熊真够大。”母亲说。

“我听见你叫了,你疼吗?”

“很疼,我叫你受不了吗?”

“不,阿妈。”

母亲眼中泪光闪烁,俯下身来亲吻他的额头。她浑身都是奶水和血的味道,自己浑身则都是草药和血的味道。

“以前……”格拉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我,也叫你这么疼?”

“更疼,儿子,可我喜欢。”

格拉咽下一大口唾沫,虽然疼得冒汗,但他努力叫自己脸上浮起笑容,用一种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问道:“他呢?”

“谁?”

格拉甚至有些幽默地眨了眨眼,说:“小家伙。”他想父亲们提到小孩子都是用这种口气的。

桑丹把孩子从一只柳条编成的摇篮里抱出来。孩子正在酣睡。脸上的皮肤是粉红色的,皱着的额头像一个老太太。从血和痛苦中诞生的小家伙浑身散发着奶的气息。

“是你的小妹妹,格拉。”

母亲把小东西放在他身边。小小的她竟然有细细的鼾声。格拉笑了,因为怕牵动伤口,他必须敛着气。这样,笑声变得沙哑。笑声在屋里回荡起来。

“给她起名了吗?”格拉问。

母亲摇头。

“那我来起吧。”

母亲点头,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就叫她戴芭吧。”戴芭是雪的意思,“你生她时,正下着雪,名字就叫雪吧。”

“戴芭——雪?”

“对,雪。”

母亲仰起脸来,仿佛在凝望想象中漫天飞舞的轻盈洁净的雪花。

格拉发话了:“你也睡下,我要看你和她睡在一起,你们母女两个。”

母亲顺从地躺在了女儿旁边。桑丹闭上了双眼,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雪光透过窗户和门缝射进屋里,照亮了母亲和妹妹的脸。这两张脸彼此间多么相像啊。都那么美丽,那么天真,那么健康,那么无忧无虑。格拉吐了一口气:妹妹也和自己一样,像了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特别是村里的别一个男人。这是他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

格拉转眼去看窗外的天空。

雪后的天空,一片明净的湛蓝还有彩霞的镶边。

火塘上,炖着熊肉的锅开了。

假装睡着的桑丹笑了,说:“我得起来,肉汤在火里,可惜了。”

格拉说:“你一起来,就像我在生娃娃,像是我这个男人生了娃娃。”

母亲笑了。格拉也跟着笑了起来。还是我们机村人常说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