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到一身新衣就是过年的时候了。母亲缝制的衣服,已经试过多次,现在终于可以穿上。根据摩梭人过年的传统,我们在正房门前的庭院中央立了两棵叫作“说巴”的松树。树干分为三层,葱茏茂盛,典雅美观,是耳尔部家从山上精选了砍来献给土司家的。柏香树枝点缀在官寨的每一个角落,门柱上插满了芳香四溢的报春花,后院那两棵盛开的桃树也引来蜜蜂嗡嗡飞舞。春天即将来临,官寨里充满了过年的气息。屋脊上换掉了旧的经幡,房间里贴出了新的年画,松柏掩映的神龛上堆满了供奉给祖先的祭祀,长明的酥油灯发出红红火光。磨眼儿和磨槽里装满了豆子,簸箕里盛满了苞谷,碓窝里放满了荞麦,升桶里积满了稻谷,摩梭人用这些古老的风俗庆祝今年的充足,祈祷来年的丰收。整理好各种锄具,藏好劈柴的斧头,收起割草的镰刀,放好净米的筛子,隐蔽秤和秤砣,皆用红纸包着过完初五再择吉日开启,喻示着来年的安宁。地板上铺上了碧绿的松针,空气里弥漫着松香的清新,聪明的那日人把木螺子变成了帐篷,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故乡——“一望无际的草原”。
清晨的第一声海螺吹响在官寨的碉楼上,鸡正好叫过头道。窗外漆黑的天际变成深蓝,古老的寂静笼罩着黎明时分的村庄。随着土司家第一声海螺的吹响,百姓们也都纷纷回应,开始了自己家的祭祖。霎时间漫天的螺声伴随着鸡鸣和犬吠此起彼伏,没有海螺的人家就用牛角代替,去声和回声应和在一起。螺声悠扬深远,穿过大山,越过峻岭,飘过长河,飞过云层,带去对遥远祖灵的呼唤。土司的家人聚齐在正房里,由老土司带领着祭祀祖先。年三十的祭祖,不需要达巴参与,也不需要外人插手,全由家里的长辈做主。爷爷从火塘里取出新的炭火装进镀金的香炉,覆盖着柏香放到神龛上,往灯碗里添入新的酥油,将灯草拨出剪去烧尽的部分,使酥油灯燃烧得更加旺盛。锅庄上供奉着煮熟的猪头,神龛里摆放着水酒和蔬果。全家人端跪在神龛下面,由爷爷念起每一代祖先的名字,给他们每一个人磕头敬酒,将酒液倒入盛着谷子的容器里,象征着祖神在享用祭祀。
我穿着母亲缝制的新衣,由扎嬷抱着站在一旁,竟忘了自己也是土司的家人,没有跟他们一起跪拜,产生了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与此同时,我更同情扎嬷和跟扎嬷一样在土司家服役的家丁。他们没有权利回去祭祀自己的祖先,只能站在一旁观看主子家祭祖,却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的祖先祈祷。我不知道这样的祈祷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正如蚂蚁的游戏,既然身入其中,那就由不得你。想到这里,我的头突然痛得厉害,无意中叫出声来。父亲站在临我最近的地方,他本能地站起来把我从扎嬷的手里接了过去,这是他第一次抱我。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是的,父亲不仅有我这样一个儿子,还有另外两个。我的母亲对他来说,只是个送上门来的局外人。她的存在,无非是为了让老土司不再做噩梦。然而老土司已经退位,噩梦似乎也就转移到了别人的脑袋里,而那个人正是我的父亲。昨天晚上,父亲梦见吐火的蛇,蛇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所以他并不害怕。抱我过去时父亲竟然从我眼里看见了火的影子,那是火塘里飞舞的篝火在我眼里的倒影。我的全身立即感到刺痛,我又在无意中呻吟起来,母亲这才把我抱过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们一出正房疼痛就立即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冷汗,冷汗过后倍感虚脱,我躺在被窝里疲倦不堪地睡去。
“舅舅,您怎么在这里?”我见到舅舅在一棵柏香树下。“我在等你!”舅舅说。“大家都在‘库施’,您为什么不回家过年?”我问舅舅。“我们的‘库施’早过了,这是摩梭人的‘库施’,汉族人的过年。你母亲昨晚哭过,你可知道?”我全然不知,摇了摇头。“大家都过年了,只有你母亲没有年过。”舅舅痛苦地解释道。“她不是和我们在一起吗?”我感到奇怪。“身在一起罢了。”舅舅叹息说。“如果我能看透人的心思,我就能体谅她的痛苦。”我拉着舅舅的手,恳切地说。“所以你要爱自己的阿妈,不能让她流泪。”舅舅将我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刚才站在一旁,是不是感到被人遗弃?”舅舅怎会知道?我点点头。“这正是你母亲的感受,里面全是眼泪。”舅舅指着自己的胸膛,“这就是她为什么哭泣。”我终于明白。“昨天晚上,你阿大做了与你爷爷同样的梦。”舅舅说。“吐火的蛇在飞舞。”我知道。“这是不祥的征兆,祖先在警告你,悲剧必不可免。”舅舅说。“所以,你召唤我。”我看着舅舅。“好了,给你母亲带一首她小时候唱过的歌去吧,她在歌声里找到回家的路!”舅舅唱起歌曲。
我记下舅舅教给的歌词,不久就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母亲流泪的脸。窗台外面响起哔哔剥剥的鞭炮声,那是过年时节特有的气氛。我站起身来搂住母亲的脖子,用彝语在她耳边轻轻唱道:
妈妈的女儿哟!
虎月二十四日,
雁鹅飞回来了,
孤女思念母亲的月份来了。
雁鹅从骨戳戳俄动身,
又从丝木布约飞过,
雁鹅咕噜咕噜地叫着,
呼唤女儿回娘家了。
母亲听完,抽泣得更加厉害,可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的苦楚有儿子能够理解,流露出从未有的欣慰。母亲问我怎么会唱这么好听的歌曲,我告诉她那是因为儿子用心,知道母亲的心思。母亲又流下泪来。我不能告诉她我见过舅舅,做儿子的不能总让母亲担心。趁着现在还没有忘记歌词,我又给母亲唱道:
你这天上的雁鹅哟!
女儿听你叫就流眼泪,
要是能看见你的身子,
求你带个话给妈妈:
女儿嫁到婆家,
好比一粒小麦掺在了大麦里,
大麦的长须刺伤了小麦;
好比一只绵羊混在了山羊里,
山羊的硬角触痛了绵羊。
母亲笑了,问我:“这是阿妈小时候唱过的歌,谁教你的?”只要母亲高兴,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我告诉母亲,儿子是天生的歌者,不需要向人学习就能唱出美丽的歌谣。母亲不信,我说:“只要爱阿妈,什么样的歌曲都是动听的!”
我的话音刚落,扎嬷就端来新鲜的米肠。米肠是摩梭人特有的食品,用猪血和着糯米灌进大肠,里面放了各种香料,下锅煮熟后即可食用。但是我们一般会放置到第二天,切成片状用油炸过,又香又脆,就酥油茶吃。我和母亲没有去正房,所以扎嬷就端着米肠到我们屋里来。
“太太,小少爷的身体干瘦,能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他变得强壮?”扎嬷对我母亲说道,脸上一副关怀备至的表情。
“我也没有法子,能有什么法子啊,该用的都用上了,就是长不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母亲无奈地说。
“我听老人说,多给孩子吃肉就可以变胖。”扎嬷满有经验地说。
“可他一沾油荤就会腹泻,反而瘦得厉害。”母亲担心起来。
“我有个法子,听说可以让孩子多吃饭。”扎嬷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里面充满神秘。
“可靠吗?”母亲慎重地问道。
“应该可靠,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值得一试。”扎嬷的表情倒也坚决。
“那就试一试吧,为了孩子。”母亲好歹说道。
我的母亲和我的贴身奴婢们还真的试了。过了一会儿,扎嬷到田坎上摘来许多新鲜的酸浆草尖泡成水让我服下,说是可以健脾开胃。我按她们的要求喝了,简直又酸又涩,让我的嘴里充满了口水。中午的时候,大人们去厨房准备下午的年夜饭,我一个人口渴难受四处找水喝。正在这时我看见卦祖老爷爷站在磨房门口锯着猪膘,便爬过去问他:
“阿普老卦祖,有没有水喝?”
卦祖老爷爷放下手里的锯,一把将我抱起,笑着问我:“阿普家过年猪有多大?”
我捏紧拳头故意夸张地说:“那么大!”
卦祖老爷爷乐呵呵地从磨房里取出铜酒壶,在我面前摇晃一下,里面传来清冽的声响,定是有美酒装在里面,他启开盖子自己喝了一口,做出十分爽口的样子故意引诱我。
“阿普老卦祖,我也要喝!”我央求道。
卦祖老爷爷不给我,我更着急了。伸手去抢他的酒壶,他还是不给。我气得要哭,他赶紧诓抚道:“小阿龙佐要喝也可以,不过你得答应阿普老卦祖的要求,不然就不给你喝这么好的东西。”卦祖老爷爷说完,又喝了一口,吧唧着嘴巴,发出一声赞叹,使那壶里的酒更加诱人。
“那好!我答应阿普老卦祖,我听你的话。”我说。
“真是好孩子!”卦祖老爷爷夸奖道。我翻起身来坐在地上。“第一,你不准哭。”我点点头,说自己不哭。他于是允许我摸了摸壶壁,一阵清凉的感觉沁人心脾。“第二,你从走廊那边爬过来,我就给你喝一口。”我赶紧挣脱卦祖老爷爷,爬到走廊那边,又爬了回来。可卦祖老爷爷还是不让我喝,他说:“你爬得太慢了,再快一点我就给你喝,全部给你喝。”我真的相信他会全部给我,他把冰凉的壶壁贴在我脸上,使我的喉咙和心灵都感受到美酒的凉爽与滋润。我赶紧爬到了走廊那边,然后又很快地爬了回来。可就在我要接近他的时候,卦祖老爷爷却突然从地上站起,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我的嗓子里冒起火来,发出干哑的声音,我飞快地移动手脚想要尽快赶上去,可他却越走越快,把我甩在身后。我更加着急,怎么办?赶不上了,就要赶不上了。正在这时卦祖老爷爷还回过头来,故意拿着铜壶在我面前晃悠,抿嘴做出喝酒的动作,这让我更加怒不可遏。我的手脚有些不听使唤,爬行的速度越来越慢,而清凉的酒壶却离我越来越远。我很着急,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飞快地朝着卦祖老爷爷跑去,我的眼里只有他的酒壶,强烈地渴望着那种沁人心脾的清凉感受。没等我回过神来,我已重重地撞在卦祖老爷爷怀里。
“逮到了,逮到了,我逮到了!”
我无比兴奋地尖叫起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那么强烈地渴望着想要得到某样东西,如今我得到了,我忘乎所以地呐喊。我的叫声唤来了母亲,唤来了爷爷,换来了家里所有的人。卦祖老爷爷笑呵呵地把酒壶的铜盖打开,像是奖给勇敢的士兵一把宝剑那样,把铜壶送到我的怀里。我已经忘了自己需要的正是这壶里的东西,竟没有反应过来想要喝点什么。我仍沉浸在逮住了卦祖老爷爷的喜悦之中,一时没能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我抱着冰凉的铜壶,喝了一口梦寐以求的美酒,但是结果却出乎我的预料。“太难喝了,真的是太难喝了!这是什么味儿?酸不酸甜不甜,让我想起酸浆草的味道。不喝了,我不喝了。”我把酒壶还给卦祖老爷爷,他骗我,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一定是他藏了起来,那么好喝的东西,肯定不是这种味道。我伸出小手去掏他的怀里,却什么也找不出来。
“不是这个,我要的不是这个,阿普卦祖藏起来了,被他藏起来了。”我向爷爷告状,这时爷爷已经来到我们跟前。他看了看老卦祖,扬了扬头,做了一个询问的表情。卦祖老爷爷笑笑,并没有说话。“嗬,这个老马脚子,”我想,“当着土司老爷的面,竟然欺骗他的孙子,我决不会放过你!”
“不是这个,”我把铜壶扔到地上,跳起来够到卦祖老爷爷怀里,我相信刚才的那壶美酒就藏在他怀里,“阿普,在他怀里,你看,被他藏起来了。”我向爷爷告状,我相信卦祖老爷爷一定是把东西藏在里面了。
“老家伙,这是怎么回事?跟一个孩子胡闹。”爷爷质问道。
卦祖老爷爷露出狡黠的笑容,脱掉自己的外套,又蹲了下来,让我检查他的怀里是不是还有铜壶。我仔仔细细摸了个遍,没寻着任何东西。奇怪了,难道他会变戏法不成?好端端的酒壶,怎么会没有了?
“阿普,”我又告状了,我拉着爷爷的手说,“阿普老卦祖骗人,他把好吃的东西偷吃了。”我本想说他把好喝的东西偷喝了,却不知不觉说成了偷吃,引起大家笑话。
卦祖老爷爷咬着耳根对爷爷叙述了事情的经过,爷爷点了点头看着我,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好喝的被他藏起来了。”我说。
“是不是这样?”卦祖老爷爷学着刚才的样子把酒壶举到嘴边,夸张地做出美味的表情,“真好喝,真凉快,美味得很呢!小少爷喝不喝?”
我疑惑了,难道又被他换了不成?我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还是刚才难喝的味儿。算了吧,看来最好的那壶已经被卦祖老爷爷藏了起来。真是个狡猾的老花猫,我委屈地哭了,朝着母亲跑去。大家无不惊奇地看着我,反而使我有些紧张。还是三姐最先说话:“阿弟长大了!”
我长大了,自己怎么不知道?风吹过耳畔,产生从未有过的快感。双脚在大地上奔跑,丝毫没有想要停下的感觉。我冲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抱起我,恭喜道:“孩子,你长大了!”母亲也说我长大了,这让我感到诧异。扎嬷揪着我的小脸蛋说:“小少爷跑得真快!”我恍然从梦中惊醒,扎嬷的话让我明白,自己已经爬过了一个时代,难怪爷爷眼角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在这迈向四岁的关头,我终于结束了自己爬行的时代,这的确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回过头来,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兰波达巴带着他的儿子念着祭祀祖先和灶神的《尤补经》,在正房的堂屋里烧了一堆冒着浓烟的杜鹃叶驱除邪祟。大管家回家过年去了,他的小儿子永珠背着背篓从正门进来,里面装着一坛密封的苏里玛酒,这是摩梭人过年时必备的饮品。卦祖老爷爷毛手毛脚地打开酒坛的封盖,霎时间酒香四溢,还没咂酒已博得大家赞叹。二妈果然有一套酿造苏里玛酒的绝技,就连自誉“老酒坛子”的卦祖老爷爷都啧啧称赞:“好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