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第一个到达瓜别的春丫头就是梨花姑娘一点也不为过。初春的早晨,田坎边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冰晶,昔佐部家地头的那棵梨树就在一夜之间开满了白色的梨花。白得耀眼,白得灿烂,白得热情奔放,就像穿着素色百褶裙的美丽姑娘。我爱她的白,我喜欢她在一夜之间怒放枝头,毫无保留,干脆直接。然而就是这个美丽快活的姑娘,在篝火晚会上跳到你面前,你突然紧张得脸红心跳,害羞得扭扭捏捏,不相信幸福的花儿开得太早,伙伴们都用羡慕的眼光妒忌着你,可她偏偏就是这样,毫无理由,拉住你的手给你一个惊喜,对你说:
“喂,我喜欢你呀,和我一起跳舞吧!”
轻盈的舞步在她的脚下展开,仿佛施了诅咒,你立刻变成她的奴隶,任由她摆布,让她牵着你的手在人群中穿梭,沉浸在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中。你们载歌载舞,让你相信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了。然后,美丽的梨花姑娘躺入你的怀抱,花瓣随风飘落,变成你们的婚床,也是那么快那么干脆直接,毫无保留,全部奉献,一夜之间凌落无遗。接着,她换上了绿色而庄严的盛装,俨如一个贵妇,却已在不经意间在枝头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爱的果实——梨疙瘩。她是那么那么健康,那么壮硕,将疙瘩们哺育得漂漂亮亮压弯枝头。夏季的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阳光晒在墨绿的叶片上,传来她幸福的笑声。火把节的时候,人们站在她的脚下,她毫不吝啬地弯下腰来,对你说:“吃吧,好吃得很哩,又大又甜的梨子,随你们吃,吃完了还有,包你吃个饱!”没有哪一种果木能像她这样,一结起果子就毫不保留,把所有的家当全拿了出来,竭尽自己的全力,始终热情奔放。人们吃完了果子,她终于可以挺直腰板,积蓄力量,脱下厚重的衣服开始歇息,等待来年的春天再次热情地闯进篝火舞会,奔放地展开轻盈的脚步,让爱情的花朵开满大地。
从除夕之夜到新年的凌晨,家家户户鸣枪放炮,吹海螺燃松枝,迎接新年的到来。我正做着梨花姑娘的梦,外面突然传来扎嬷敲门的声音:
“太太,太太!小姐,小姐!起床了,起床了。快点起床,天都亮了!要烧香了!”
我就不相信天都亮了,外面分明还一片漆黑,连鸡叫的声音都没有,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只黑猩猩,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蒙住我的眼睛,使劲儿往下一拉,我立刻掉入黑色深渊。我在下坠的途中,既感觉到飘在风中的舒适,又充满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我想得到最终的答案,继续让自己坠落,可扎嬷的声音又在幽暗的夜空里肆无忌惮地响起:
“太太,太太!小少爷,小少爷!起床了,快点起床,天都亮了!要烧香了!”
这回敲的是我们的门板,那动静实在很大,大到让人无法忍受。我从空中瞬间坠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大猩猩以飞快的速度跳到我跟前,抄起一根木棒,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我应声倒下,再也坐不起来,四肢瘫痪无力。我仿佛听见母亲应了一声,扎嬷就很快走了,一会儿又传来她叫别人起床的声音,同样那么大声那么粗暴。过了好久,等我慢慢睁开眼睛,天已渐明,一张老脸猛然出现在空中,挡住我所有的视线,我赶紧将脑袋缩到被子里,全身聚到一起,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
“小少爷,今天是大年初一,太阳都跑到溜菇山上了,你怎么还不起床?”
哦,这是扎嬷的声音,我的娘娘扎嬷,不是大猩猩。我缓缓扯下盖在自己头上的被子,指着天花板说:
“娘娘扎嬷,有一只怪兽,蒙着我的眼睛给了我一棒,我没有看清它的样子。”
“小少爷做噩梦了?”扎嬷问道。
“你有没有见到它们?”我不想听她有别的解释,因为她已经习惯对我的问题多少带点杜撰地回答。
“什么样的怪兽?”扎嬷认真地问我。
“两只黑色的大猩猩,有那么大。”我捏紧了拳头,看着母亲的衣柜。那猩猩足足有衣柜那么大,至少在我的印象里。
“没有看见过。”扎嬷随口说道,就好像她正往路边扔一块毫无用处的石子那么满不在乎。
“你不承认?”我说。
“承认什么?”扎嬷惊讶道。
“你把那两只猩猩藏起来了。”我敢肯定地说。
“哎哟!”扎嬷叫了起来,“小少爷冤枉娘娘是坏人?”
“那么怪兽哪儿去了?”我问。这时胖冬瓜滚了进来,打断我们之间的谈话。土司家那胖嘟嘟的厨娘优体好不容易挤进门口,一副在夜路上不小心捡到了金元宝,愉悦得有点夸张的表情,跪在我面前磕了一个响头,说道:
“有说有笑欢度人生,能蹦能跳延年益寿!”
我没明白她这句谚语是什么意思,或者我还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没有说话,她就好好跪在地上,不时抬起头来看我,带着询问的表情。今天冬瓜穿了一身新衣,却只是表面那件,里面仍然是她原有的装束,这使她里面的衣服显得肥胖,外面的衣服却绷得很紧,所以她的样子有些滑稽,显得不伦不类。
“弟兄团结敌人骨头断,姐妹和睦家人福泽降!”
冬瓜补充了一句,又磕了个头,仍然跪在地上,似乎在等待我的答复,我实在不明白她想搞什么。你想想看,你好不容易从被猩猩打晕的黑暗中醒了过来,就遇见扎嬷这么硬生生地吓你一跳,接着一个胖冬瓜跪在你面前,说一些古老的谚语,你会突然间不知所措,我现在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黄善’的阳光照进家门,金花和银花开满庭院!”
第三个头磕了下去,扎嬷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一块冰凉凉硬邦邦的东西,要我赏给这个跪在地下的家奴。我乖乖地将这白色的石头递给她,冬瓜跪在地上堆起满脸笑容,两个眉毛弯了起来,尽量往上翘,似乎要跑到头发里去,弄得我的眉毛也有点跃跃欲试想要飞起来,这使我感到有些紧张,好在冬瓜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她走了很久,我问扎嬷:“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怪兽被小少爷藏起来了。”扎嬷笑道。
我藏起来了?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这事,刚才还明明找它来着,看来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了。我给自己穿好衣服,尽量避免和扎嬷面对着面。为了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不得不装出沉默思考的样子,尽管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外面又响起了鞭炮声。是的,外面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我的思绪被这炮声震得断断续续。心里越发着急,便越想很快地把衣服穿好,结果越是弄得手忙脚乱。好心的扎嬷想要过来帮忙,我赶紧退后两步,伸出一只手来,瞪大了眼睛,另一只手胡乱地给自己弄好扣子。扎嬷突然诧异地看着我,前所未有地显得有些吃惊。我说我长大了。扎嬷笑了,她把我的床铺整理好,顺手拾起掉在床上的腰带给我系上,并且对我有所报复似的使劲一勒,说道:“撵山狗的牙长全了,小牦牛的角长硬了,小少爷不要娘娘扎嬷了!”我可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在心里辩解道。我只是着急出去,这是一个小孩子最简单不过的想法。外面又传来热闹的喧哗声,一群人拥护着什么去哪里,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外面到底怎么了?”
我问得很直接,不想有太多插曲。
“二少爷。”扎嬷说,她回答得更直接。二哥?二哥到底怎么了嘛?我很生气,我最讨厌说话只说一半的人。我不说话,沉默起来。
“小少爷生气了?”扎嬷问我。我生气了,一个人想要表达自己很生气,就会突然之间保持沉默,并且拉下脸来。扎嬷很知趣,她说:“二少爷要成年了,大少爷也跟着起哄,兄弟俩带着一帮野犊子,又唱又跳兴奋了一个晚上,现在还在广场上折腾。”
“什么事这么高兴?”我问道。
“成年了啊!”扎嬷轻描淡写地说,她的表情仿佛指着一头驴子说那就是驴子,而你却不知道它是一头驴。
“成年?”我又问道。
“对呀,孩子长大成年,要举办成丁礼。”
“成丁礼?”
“嗯,再起来晚点,你就什么都参加不上了。”
我感到一阵气愤,有这么重要的活动,你们居然不提前通知我。我赶紧扭头就跑,扎嬷一边招呼我,一边从后面跟了上来。虽然我感觉自己跑得很快,但我毕竟还是起来晚了,等我到达正房,爷爷早已带领大家祭祀完天神和山神,现在正祭祀祖先。正房里非常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神龛上的酥油灯发出明晃晃的火光,镀金的香炉里焚烧着柏香,火塘上方的高台燃着松枝,周围摆满了各种祭品。管家的儿子永珠和书记官的儿子都者在神龛下面吹海螺,兰波达巴唱道:
雄鹰飞翔在高空,是为了寻找美好的地方;
马鹿奔跑于大地,是为了建设美丽的家园;
长辈教导做人的美德,是为了后代能够聪明能干。
有了深深的河谷,高山才显得壮丽;
有了长流的溪水,山谷才富有生机;
有了良好的族规,后代才繁荣昌盛。
高山连着矮山,矮山连着树林;
高山牵着矮山的手,错落有致无穷无尽。
山谷连着小溪,溪水流到江里;
江河的尾巴甩进东海,东海辽阔浩荡无边。
爷爷后面接着舅舅,舅舅后面接着外甥;
就像手拉着手跳舞,祖祖辈辈一脉相承。
离开了摩天的雪山,青山再高也无所依;
离开了明亮的眼睛,鼻梁再高也不稀奇;
离开了长辈的哺育,后代再俊也难成器。
古老的经文演绎着祖先的谆谆教诲,柏香袅绕的神龛上数不清的神灵为他们的子孙后代祈福纳祥。祭拜完祖先和上下火塘,兄弟姐妹们依次给长辈磕头,我也顺势从扎嬷身上下来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每个孩子磕完头,爷爷奶奶都会在他们头上摸一下,说些吉祥如意的话语。二哥和二姐首先退出屋去,谁都知道今天是他们成年的日子,将在正房里举办隆重的成丁典礼。过了一会儿都者和永珠扛了两只猪膘,优珠米和娜姆背了两袋粮食,他们从正门进来,将东西分别放到母柱和公柱下面,给主子们磕了头领了赏这才出去。土司家以前的成丁礼往往只有一个孩子,今年却是不同,二妈家的二哥和大妈家的二姐同岁,都将在今天成年,所以家里准备得格外充分,年前就已筹备妥当。
家丁们正在布置,倒在奶奶怀里撒娇的三姐拉着大姐的手说:“阿姐,我也要穿漂亮的裙子!”坐在奶奶旁边,心不在焉的大姐啐道:“你还小,不能穿。”三姐不甘心,噘着小嘴嘟哝道:“我不小,我不小,我也要穿嘛!”大姐似乎闷闷不乐,不去理睬她,用胳膊甩开妹妹的手。三姐便对奶奶撒起娇来:“阿吖,人家我也要穿嘛,我也可以穿的。”奶奶安慰道:“小伊姆现在还不能穿,长大以后才可以。”三姐又问道:“为什么不呢?”奶奶指了指大姐,小声说:“你看看阿姐,不正愁眉苦脸吗?穿了裙子,天天都这么不高兴了,谁稀罕呢,是吧?小伊姆。”奶奶的话传到大姐的耳朵里,大姐只觉得委屈,跺着脚背过身去,更是一句话也不说。三姐又拉着大姐的手问道:“阿姐,阿姐,你为什么不快乐呢?”大姐依旧沉默。我对扎嬷说:“娘娘扎嬷,我也要穿裙子!”扎嬷一听,先是很诧异,再是瞪大了眼睛,接着大笑起来:“男子汉不穿裙子,大姑娘才穿裙子嘛!”真是的,干吗笑得那么大声?所有人都听见了。我只是随便说说,难道我还不明白男子汉不能穿裙子吗?我又生气了,一个人生气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就是正话反说。我于是说道:“就是要穿,我也要穿裙子,我又不是男子汉!”我这么一说,扎嬷倒是愣住了,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回答我。这时,三姐接过了话茬,笑道:“阿弟长大了,阿弟也要穿裙子,我们一起穿!”反正没人搭理我,我也就附和道:“好!好!我们一起穿,一起穿!”
我突然想到,土司家不比寻常百姓家,孩子九岁时就得参加成丁之礼,而百姓家要等到十三岁。卦祖老爷爷曾说,对一个摩梭人来讲我们的一生有三个重要的时刻:先是出生礼,其次是成丁礼,最后是葬礼。他说:“你们小孩子没有成年之前,不论男女都要着长衫穿裤子系腰带,唯一的区别是女孩儿的头上有辫子。你们没有灵魂,所以看上去全都一样,又不能劳动,也不能参加社交,死后不能葬在氏族的公共墓地里;等到长大成丁,男孩子穿裤叫‘里给’,女孩子穿裙叫‘探给’,向祖先祷告,接受达巴的祈福,听从长辈的教导,得到同辈的祝贺,才算有了灵魂,才能参加生产劳动和各种社交过起婚姻的生活,死后也能葬在氏族的墓地里。”最后,他说:“这些都是远古时候传下来的规矩,一代又一代从来没有变过。”
我正想入非非,永珠和都者那隆隆海螺声便把我的思绪从远方拉了回来。正屋里二姐兴高采烈地站在母柱旁边,左脚踏着猪膘,右脚踩着粮食口袋,公柱那边的二哥也是一样,他们将在家人的祝福声中走向成年。二姐右手抓着精美的首饰,左手握着女红用品,待会儿将由奶奶主持她换裙的仪式。二哥右手握长刀和马鞭左手拿着银锭和金元宝,虽然他的跟二姐的比起来显得有些单调,却更加突出了他男子汉的气概,待会儿将由他的舅舅给他主持穿裤仪式。
兰波摇起法铃,他的儿子小兰波先生摇起铜鼓,父子俩念起古老的颂词,全家人便一起唱道:
银碗点着银灯,
长出钢刀般的男儿;
金碗点着金灯,
生出聪明漂亮的女儿。
有了万丈深谷,
才显出高山的壮丽;
有了长流河水,
才突出山谷的生机。
有了严格的族规,
儿女才知情达理;
有了母舅的教诲,
甥儿才智慧超群;
有了慈爱的母亲,
女儿才聪明伶俐。
在祖先开垦的土地上,
生长出青松般的健儿;
在祖母选择的屋基上,
生长出垂柳般的靓女。
大妈微笑着把二姐的长衫脱了,取下早已挂在正房门上的新百褶裙在门柱上使劲儿摔打,夸张的样子引起家人欢笑。奶奶故意说:“咦!有必要那么严重吗?”大妈依旧用她惯有的笑声作为伴奏:“必须使劲啊,阿妈的女儿可是心头的宝贝!使劲一点,把不清净的东西挡在门外,保佑我的女儿健康长寿、幸福快乐,阿妈的心才是最真的心啊!”奶奶听了很是高兴,将三姐搂在怀里,笑道:“好吧!那就再使点劲儿,使劲儿啊!”大妈将裙子送到奶奶手上,奶奶给姐姐穿上白色百褶裙、红色花布鞋和镶有两条金边的蓝靛缎褂,束上绣有凤凰图案的红色丝绸腰带,盘上用绒线和牦牛尾编织的假发,假发上点缀着彩色的串珠和精美的头饰,长长的发辫垂至腰际,姐姐马上变得婀娜多姿。二哥的舅舅脱下外甥的细脚长裤和长衫,换上黑色的宽脚长裤和镶有两条金边的紫色短襟,扎上带有流苏绣着飞龙的金色腰带,套上漆黑的长筒皮靴,别上长刀戴上毡帽。他们穿戴完毕,兰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羊毛搓成毛线,结成线圈套在二哥的脖子上,嘱咐道:
“小树苗长成大树了,小孩子变成大人了。今天是一个吉祥如意的日子,斯达少爷要穿裤子了。他像天上的大雁一样健壮无比,能活一百岁;他像海里的野鸭一样坚强勇敢,能活一千岁。在家能犁地,出门能撵山,上了战场还能英勇杀敌,真是百战百胜,无人能比。今天,斯达少爷左脚踏着猪膘右脚踩着粮食,将来猪膘吃不完粮食堆成山。刀子和马鞭是你的伙伴,它能帮你驱除虎豹,赶走恶魔,驾驭良驹,驰骋万里。祝你更加健康勇敢,快乐长寿!”
接着,又搓一个线圈套在二姐脖子上,祝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