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英雄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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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拜年(1)

“阿妈……”

我想问母亲为什么我的嘴里那么苦,刚一开口三姐便闯了进来,满头大汗跳到我们跟前,喊道:“快!快!”她一边招手一边后退,缩到厨房门口朝外瞅了一眼,又马上跳了回来站在我们面前。我和母亲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却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们,似乎在说:“你们要干什么呀?”我们才要问她,你想要干什么呢!母亲放下我,我站到地上,三姐不停地向外张望,接着又回过头来朝我招手:“快!快!”她往走廊上指指,我就很快地站到了走廊上。她的两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向我点头,带着询问的表情四处张望。我学着她的样子朝四周查看,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甩甩手,表示这里什么也没有。姐姐笑了笑,又朝我招手:“快!快!”我来到姐姐身边,我想知道她对我还有什么吩咐,我已经融入陌生的角色当中,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扮演的是谁。

“看着,不许动,有人来了告诉我。”三姐小声说道。

我嗯了一声,姐姐激动地蹦来蹦去,咬着上衣的领口,一副兴奋不已的表情,嘻嘻一笑又藏到厨房里去了。我在外面守候着,直到墙角出现了大姐的影子。我故意发出一点声音,三姐便迅速在厨房里找到了藏身的处所,躲得严严实实。大姐路过厨房,她根本没有朝里面看就独自跑开了。等她走远,我想进去给三姐报信,恰在这时二姐又从走廊那边绕了过来,二姐一边走一边喊三姐的名字:“伊姆……伊姆……你在哪儿?……快出来吧,我们不玩了!”我以为二姐的话是真的,便跑到厨房里对三姐小声说:“幺姐,二姐说她们不玩这个游戏了。”

三姐立即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不过她的眼睛很快一转,又神秘地说:“嘿,不要相信她,阿姐说了才算数,你再出去盯着!”

我又来到走廊,蹑手蹑脚找根柱子隐蔽起来,生怕发出轻微的响动就会暴露姐姐的踪迹。我像一个忠心耿耿的士兵被派往前线侦察敌情。我想象自己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接受着各种各样的考验,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是我的敌人。我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感官,眼看四面耳听八方,收集着各种信息。我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为姐姐送去种种情报。姐姐像个伟大的战略家一样给我指出下一步该怎样,再下一步又该怎样。每当我圆满地完成任务,姐姐便夸奖道:“阿弟,你真了不起!”我将姐姐的肯定当成整个战争最高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我已经做好准备,没有哪个人能像我这样急于奔赴前线。只可惜现在我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坐骑,也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佩刀,否则我将驰骋前线勇敢杀敌,为姐姐带来重重捷报。我们的假想敌,大姐和二姐组织起来的联军,无数次穿越我们的阵地,她们丝毫不知我们守卫森严。敌人正在失去耐心,使出了各种卑鄙的伎俩,她们设下种种圈套想要引导我们陷入,但却瞒不过三姐的火眼金睛,诡计始终没能得逞。为了赢得正义的胜利,我把自己变成一个侦察兵,全身都用树枝和青草伪装起来,穿梭于丛林和山丘之间,悄悄来到大姐和二姐的大本营,发现她们正在玩抓石子儿。我担心自己会被俘虏,随时可能招架不住她们对我的严刑拷打软硬兼施,到时候我将遭受更大的磨难,我的心灵将接受善与恶的对抗,我不能保证自己全部胜出。我赶紧将自己隐藏在门柱后面,悄悄退出敌方阵地,费尽千辛万苦才把情报送到了姐姐那里。我说:“敌人已经全部撤退,她们不玩了,我们可以出来了。”

三姐便从厨房的柴堆里钻了出来,顺手从扎嬷的案桌上抓起一块酥肉放进嘴里,欢快地唱道: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老虎没打到,见到小松鼠。

松鼠有几只?让我数一数。

数来又数去,一二三四五。

没等姐姐吃完手中的肉,扎嬷已经叫着跳了起来:“小姐啊小姐,你在干什么呢?满身都是灶灰。”好心的扎嬷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指挥大家为土司家的晚饭做好准备,一边帮姐姐拭去她衣服上的灰尘。

三姐说:“哎呀!阿弟,终于如愿以偿,真是太好吃了!”

看到姐姐吃得津津有味,我也让扎嬷拿一块给我,扎嬷问道:“小少爷要吃?待会儿还要喝汤呢!”一说起喝汤,我就想起了酸浆草的味道,一阵恶心呕吐的感觉向胸口袭来。我马上把酥肉还给扎嬷,我说:“那我宁愿什么都不吃了。”

三姐说:“阿弟,你怎么不吃呢?”

我说:“吃了会拉肚子。”

三姐说:“真奇怪,想吃你就吃嘛,还担心拉肚子干吗,是我我就不管。”

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每天都要喝一杯酸浆草汤。”

三姐十分诧异,大声笑道:“那可是喂猪的哟,你竟然也吃?”

我点点头,已经有好几个人这么问过我了。

三姐又说:“不要怕,幺姐陪你一起喝,吃吧!”

姐姐说完就往我手里塞了一块酥肉,我马上将扎嬷的警告置之脑后,跟着姐姐一起大嚼特嚼起来。卸去了沉重的包袱,我第一次感受到食物的美味。我细细体会嘴中的各种味道,将我的每一种味觉充分调动起来,跟当下愉快的心境混合在一起,简直像在沐浴着一场温暖的春风。

“我在那里整整一下午,你知道吗,就那样蹲着,一动不动,眼巴巴看着这盘酥肉。真是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好几次都想冲出来吃一大块,我简直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无数次地想象着自己已经跑到那边,抓起一块酥肉塞进嘴里。我当时就在想,那会是什么味道呢?不过你没有吃到嘴里的时候,还真的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我就是怕被阿姐发现,所以才没有出去。我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藏身的处所,第一次让她们找不到我,我就不想轻易放弃。所以我发誓等我出去了,一定要把它们全部吃完。现在终于等到了,很好吃呢,是吧?”三姐愉快地说。

我似乎也沾了一点姐姐的光,的确觉得以前不甚喜欢的酥肉现在竟然变得很好吃了。晚饭过后三姐并没有兑现她的诺言,陪我一起喝酸浆草汤。可尽管如此,母亲还是通夜掌灯抱我去茅房,没有半点怨言。我倒不后悔和三姐一起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只是苦了母亲在夜里抱着我跑来跑去。

大年初二的早晨,母亲来催我起床,我们要去大伯家拜年。还没进门母亲就用彝语唱道:

雄鸡一声叫,

阿依起来了,

背个小粪筐,

遍山找肥料。

太阳出来了,

伸个大懒腰,

阿依喜洋洋,

刮脸羞太阳:

“肥已积一筐,

你还在睡觉!”

“我都起来了,阿妈!”我说,我从被窝里坐起。

“可还是一个大懒虫,太阳都出来了,你说羞不羞?”母亲微笑着问道。我感到不好意思,沉默起来。母亲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放在我面前:“今天要去大伯伯家拜年,必须穿得好看点,可不能给家里丢脸。”我说:“阿妈,你不去,我也不想去。”母亲的脸色严肃起来:“哪儿有阿妈的儿子不听阿妈的话?去了要给阿普札使好好磕头。”我说:“阿普札使家人多吗?”母亲说:“听说你的两位姑姑也带着她们的孩子回来。”我说:“可我不认识他们。”母亲便说:“去了你就认识了,都是一条根根上的亲人,彼此要团结友爱。”我说:“儿子知道,儿子听阿妈的话!”母亲便用彝语教育道:“长者在场,幼者不要说话;哥哥在场,弟弟不要争先;大马在的地方,小马不要踢脚。”我说:“阿妈唱过,《玛木特衣》说:‘父亲的话如打铁,母亲的话如墨汁;不听父言冤走十道弯,不听母言枉走五道拐。’”母亲又说:“长者幼者一道坐,长者应坐上,幼者应坐下;长者幼者一道行,长者应骑马,幼者应走路。”听了母亲的教诲,我笑道:“水牛种好小牛能干,阿妈贤惠儿子听话。”

我一边记着,一边给自己穿好衣服。我答应过舅舅,要学会照顾自己。母亲还在详细地叙述着各种见到长辈时应有的礼节,格外叮嘱我要热情招呼别人,切不可闷着头谁都不理。我记下了母亲的话,同时在心里反复演绎着母亲对我的要求,以求在见到长辈时表现得落落大方端庄有礼。有时候我不得不感叹,母亲对于彝族人和摩梭人的礼节了解得如此透彻,就好像这些礼仪都是她一个人制定而后风靡于世的。我们来到正房,大家正围坐火塘,奶奶招呼我们坐下,一起吃过早餐。临行时母亲还一再嘱咐扎嬷,千万要注意我的饮食。土司家的厨房总管,我的贴身奴婢娘娘扎嬷,稳稳当当地骑在马上,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抱着我,庄严地向我的母亲辞行。

每年的大年初二,我们都会去给自己的亲生爷爷,也就是刚才母亲提到过的那位阿普札使磕头,并在他家住上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回土司府。我们前行的目标就是土司家以前的官寨,我们之前的老屋。我们还没有搬出来的时候,大伯伯家就已搬了进去。大伯伯和父亲都是阿普札使的儿子,只因爷爷没有子嗣,他们才把父亲过继给了爷爷。本来按照继承的法则,应该由土司兄弟的长子,我们的大伯继承土司职位,但是爷爷却挑选了比大伯伯年幼许多的我的父亲,爷爷觉得这样更有利于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土司既然决定,而且阿普札使也非常赞成这样的做法,因为大伯伯已经成家立业,挑起了持家的大梁,阿普札使不愿意他过继到哥哥家去,于是父亲便成了土司家的继承人,但是每年还需回来给他的亲生父亲和哥哥拜年。

土司家拜年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官寨里出发,不到晌午就到达了老屋。大伯伯带着他的孩子们在我们熟悉的老屋门口迎接我们,他们举着五彩哈达,没等下马就热情地给我们围了上来。蓝色和白色的哈达代表蓝天和白云,绿色和黄色的表示江河和大地,红色象征天上的神灵。鞭炮声震耳欲聋,仆人们托着掌盘献上接风洗尘的苏里玛酒。大伯母用柏香树枝拍打我们的衣服为我们除秽,再由大伯伯带领我们来到老屋的正房。我们一进屋,阿普札使就从火塘里夹出新的炭火,装在黄铜的香炉里,盖满柏香敬到神龛上,为我们祈祷。正房里铺满了厚厚的松针,墙壁上一改当年土司府的庄严肃穆,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年画,装饰得十分好看,给我们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们跪下给祖先磕头,给上下火塘磕头,给阿普札使磕头,给大伯伯磕头,给大伯母磕头,给姑妈们磕头。所有这些礼仪结束,大伯伯又叫出几个孩子给我们认识,他们是姑妈家的表亲,最大的一个表哥比我们的大哥还大几岁,最小的一个表妹就跟我差不多大,他们的母亲已经决定过两天就去我们家拜年。

同一天里突然认识这么多亲戚,是件既令人高兴又令人头疼的事。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居然都能记下我是谁家的孩子,排行老几,叫什么名字。然而对于他们的情况,我却无能为力,大伯伯刚刚给我们介绍完我的两个姑妈,我就已经忘记哪一个是我的大姑妈,哪一个是我的小姑妈了。我谨记着母亲的教诲,亲切地称呼她们,显得彬彬有礼,只是在称谓上稍不同于我的哥哥姐姐,不管我的两位姑妈谁大谁小,更何况她俩的外貌长得真的没有多大区别,我就统称她们为姑妈,也就是说我不会像我的姐姐那样,管这个叫大姑妈,管那个叫小姑妈,我见着她俩谁都只叫姑妈。如果两个姑妈同时在一起,而我又要跟其中的一个说话,我就会故意靠近她,跟她更亲近一些,吸引她的注意,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说:“姑妈,你的……”这样的结果,往往使我的两个姑妈更加喜欢我,因为我从不对她们加以区别,而使她们对我更亲近一些。她们都说:“看不出来,这孩子还真会讨人喜欢啊!”对此,你就会想到,如果她们都不在场,而我又要对她们加以区别,那会是怎样呢?不瞒你说,困难常常出现,她们在的时候,我都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她们不在我就更分不清了。但是对于我的表哥哥和表姐姐们,我倒是基本上能够分得清楚,因为他们的年龄相差很大,最起码都有两三岁,所以看起来全不一样。不过,要论起对号入座,将他们的名字与他们本人联系起来,那就更加困难了。你可以想象,我的大伯伯突然站在你面前,将孩子们聚集起来一字排开,有的孩子扭扭捏捏,有的孩子淘里淘气,弄得你经常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模样,而大伯伯为了照顾他们小小的害羞的心理,总是简单介绍草草了事,引起大人们阵阵欢笑。一旦介绍完毕,他们就结成一个个小团伙,一溜烟全跑到外面游戏去了,把曾经是这里主人的你们丢在家里,如同陌生的来客一般撂在一边,弄得你们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样的感觉你能体会?

土司家大名鼎鼎的厨房总管,我的贴身奴婢娘娘扎嬷,回到了她曾经工作战斗过的地方,如同一位伟大的将军荣归故里,马上就喧宾夺主把所有的主人当成了客人,在厨房里颐指气使起来。她是一位真正的见过世面,真正的指挥过千军万马,真正的参与过万场战役,有着卓越军功和辉煌战绩的厨房总管。她所到之处,没有哪一个士兵不听命于她,没有哪一个将领不服从于她,她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叱咤风云的厨房里的国王。今年是阿普札使家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大团年,所有亲人全部回家过年,他们还从村里请来不少客人,因为大伯伯家以前的房子不具备一个摩梭大家庭能够展开大型聚会所具有的能力,所以搬进旧官寨的第一年,阿普札使就想让所有的亲人们全部聚在一起好好过一个新年。大伯伯家的厨娘,没有谁经历过我们扎嬷那样的历练,面对家里突然增加数倍的客人显得不知所措。伟大扎嬷的降临正如救世主一般拯救了她们,她们全都安静下来悉心听从扎嬷调遣,不再叽叽喳喳乱作一团。在扎嬷的安排下,他们烧火的烧火,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配料的配料,掌勺的掌勺,端菜的端菜,精彩纷呈地给大家奉献了一顿美味的晚餐。厨娘们各司其职,各尽其能,简直把扎嬷当成了她们心目中最伟大的女神。我因娘娘扎嬷的缘故,没有和大家一起玩耍,直到三姐钻到厨房里找到了我,我才跟她一起出去。

“你总待在厨房里干吗?”我一出来,三姐就这样问道,“在家里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难道你想当厨子不成?”

“才不是呢,幺姐。”我说,“我只是觉得好玩,你没看见吗?”我问我的姐姐。姐姐立马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看见什么?”她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以至于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可惜,她错了。我说:“娘娘扎嬷啊,就是她啊!”姐姐就更加好奇了,着急着问:“她怎么了?”我说:“我们刚来厨房的时候,厨房里乱糟糟的一片,各种食材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一起,厨娘们不是你指使我就是我指使你,吵得别人连话都插不进去,别说给我们这么多人做饭了,就连一锅米汤都煮不出来。可是扎嬷一到,厨房里立马就安静下来,地扫得干干净净,材料摆放得整整齐齐,灶台擦得锃亮,厨具各有用途,转眼间的工夫,她就将厨房的面貌焕然一新。你说,好不好玩?”姐姐显然对扎嬷的事情不感兴趣,转而对我说:“我们去看看我们以前的房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