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英雄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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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斗艳(3)

经过奶奶那里的实践,我们已经获得足够的经验,现在表演起来可谓游刃有余。姐姐甚至在其中增加了好多细节,比如脸上一改先前故意做作的庄严,而变成现在自然情感的流露;动作上也特别注意在行礼的时候收敛较大的幅度,从而增加了几分温柔淑女的形象;刚才说话还很生硬,可现在却是刚好适度,因为姐姐要说话时大家便很快地安静下来,认真倾听姐姐的祝辞,就连火塘里的柴火都不敢发出呼呼的声音。姐姐给爷爷献上哈达,爷爷赏给姐姐一对洁白的玉兔,真是一对非常可爱的兔子,拿在手里温润光滑。我给姐姐接赏赐时,也向爷爷磕头,说道:“谢谢您,敬爱的爷爷,扎西德勒,执玛格里!”

爷爷意外地赏给我一只碧绿的小狗。天哪!碧玉小狗,就是我经常看见爷爷握在手里的那只,他竟然把它赏赐给了我。小狗端正地坐着抬头望远,那表情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在期盼什么。不同的时候看去,小狗就会有不同的心情,它的心情会牵动着你,让你想入非非,跟随它的情感进入它的世界,仿佛它是一块珍贵的魔法石,我真担心我会不小心对它说句什么,它就会立马实现我的愿望,嗖的一声将我想要的东西哐的一下放在我面前,我会立马疯掉。但是至少现在还没有,小狗很聪明,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让我难堪。我把小狗轻轻地放入怀里,让它老老实实在里边待着。

我给爷爷磕头致谢,跟着我的姐姐来到阿普札使跟前。阿普札使一袭新衣,家族团聚的日子怎么能少了老土司的弟弟?所以,今天早上他是最先到达的,还跟爷爷一起参加了我们家的上香和点灯。他看见三姐朝他走去,已经激动得红了脸面,继而红到脖子,渐渐又红透全身,他颤颤悠悠地拿出不知道将要赏给谁的一对银镯子,明显有些大,根本就不适合我的姐姐戴,但他还是大大方方地拿了出来,因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也得拿出一点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不然以后还怎么在孙辈面前挺起腰杆?阿普札使不等姐姐给他磕头,他就已经将手镯送到了姐姐的手里,惹得姐姐险些大笑起来,她的脸上已经有了过分的笑容,只是现在还矜持地坚持,没有超出能够忍耐的界限。不过,正如我们原先商量好的,一定要将这出戏演到最后,我的姐姐还是庄重地给阿普札使磕了头。由于姐姐已先拿到礼物,我就只是跟在她的身后代表公主的弟弟给自己的长辈磕头,不等阿普札使摸出东西来,我们已经去给大伯伯磕头了。

大伯伯是个很少说话,深沉稳重,从来不喜形于色或者怒表于颜的人。不过,当姐姐给他磕头时,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姐姐把洁白的哈达挂在他的脖子上,他便赏给姐姐一支翠花银簪。对我他也是不偏不颇,庄重地接受我的跪礼,赏给我一个同样贵重的纯银吊坠。我们给大伯母行礼,大伯母可是笑开了花儿,夸张地尖叫着,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又或者我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会说话的金娃娃一样。她看见大伯伯对我们毫不偏袒,她也拿出了两张丝绢,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腾。她在众人面前故意将丝绢打开,好让大家看见她的礼物可不轻,上面的刺绣都是她一针一线精心制作出来的。我们又给两个姑妈行礼,姑妈们一边夸着我们,一边从兜兜里掏出各种小物件儿赏给我们。最后我们来到大妈和父亲面前,也给他们行礼。

大妈简直高兴透顶,她做梦也没想到女儿竟会翻出自己压在箱子底下陈放了好多年自己儿时的衣服。小时候的大妈活泼可爱,那年她第一次跟随父亲去给木里土司拜年便深得活佛喜爱,他们还没走,活佛就让专门给木里大寺的喇嘛们织布做衣的妇女,比着大妈当时的样子赶制一套藏服出来,他要亲自送给这个小丫头。可惜左所土司逗留木里的时间太短,而这样精致的衣服制作起来又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等木里活佛的礼物辗转抵达左所天气已是盛夏,待到大妈冬天再穿时就略显短小了。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大妈对它的喜爱,因为这件衣服实在太漂亮了,密密麻麻的针脚,精雕细琢的图案,巧夺天工的设计,外加绚丽的色彩和巧妙的搭配,为了她还专门加入了摩梭人的元素,使得这件衣服即使不能穿在身上,也已经成了一件绝佳的收藏珍品。而这件衣服在陈放箱底好多年后终于重见天日,一经出场就艳压群芳,吸引了众多的眼球,就连素日喜欢犬马游戏的大哥,今天也出奇地站在正房里一直待到现在。做母亲的哪儿有不为自己女儿如此漂亮而不感到骄傲的,大妈已经热泪盈眶,她从女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从前。她就是女儿,女儿就是她,她们如此青春,如此年少,如此散发着美丽的光彩,如此在这个世界上惊艳四方。大妈点着头,将姐姐搂入怀里,抚摸着她的脸蛋儿夸奖道:“阿妈的女儿很漂亮,很漂亮!”

她倒没有去夸女儿或者曾经是自己的衣服很漂亮,这时候在她心里只有自己对青春的怀恋,只有自己对生命的感慨,以及只有她怀里的女儿。她想到大女儿将在今年出嫁,二女儿也已经成人,以后就只有小女儿陪着她了,可是小女儿也终究会有出嫁的一天,到时候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天哪!时光将会把这个可怜的母亲的心灵一点点挖空、榨干、撕碎,毫不留情、残忍地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女儿们一天天长大出嫁离家,只剩下她:一个孤苦伶仃、满脸皱纹、眼睛里满是眼屎、嘴巴里牙齿全无的干巴巴的老太太。唉!别的摩梭女人、别的摩梭家庭都以能生女儿、多生女儿为幸福之事,只有土司家的摩梭女人、土司的家庭为生了女儿最终又失去女儿而尝尽人间所有的辛酸苦辣!姐姐自然不能理解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反以为自己完美的表现获得了母亲的赞许,甚至掉下了幸福的眼泪,只有大姐才明白大妈的心里早已哭成了泪海。大妈流着眼泪不时留恋地看看自己的大女儿,她的女儿也知道母亲是想多看看自己的样子,便拥入母亲的怀里伏在她的肩头痛哭起来,大妈更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二姐站在我旁边,她只是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和母亲哭得那么伤心,她却一点都不明白她们是为了什么,反而认为这是对妹妹今天非凡表现的赞赏,她的脸上倒是一脸愉快的样子。

奶奶也是过来人,虽然因为身体上的原因她不能正常生育,没有给土司家带来子嗣,却在和大妈一起抚养子女的过程中体会到了各种做母亲的苦乐。现在她看到大妈和大姐相拥而泣,表面上是在为小女儿卓越的表现而感动,实际上是在为母女俩即将到来的生死离别而伤悲,老太太的心中也是无限感伤。几十年前,奶奶在嫁给爷爷的时候,也曾这番在母亲怀里哭泣,从那以后她就永远地离开了左所,与母亲也竟成了永别。在场的人里只有土司家当过母亲的人最能体会这样的心情。我的姑姑们根本就不用担心这样的事,因为她们已经是一家之长,女儿也可以不用出嫁,她们将会组建起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的摩梭大家庭。她们的女儿就算要出嫁,嫁出去后也会成为别人家的家长,而不像土司家的女儿是去给别的土司做媳妇,两者有着天壤之别。奶奶好生相劝,终于使大妈和姐姐们擦干眼泪破涕为笑,我们也才开始了给平辈的兄弟姐妹以及表亲们行礼。恰在这时,卦祖老爷爷欢天喜地地进来了,作为土司家重要的“外交官”,家族聚会的事情他也是必须在场的。他一进来我就立即拉了拉三姐的手,三姐便很快地转过身来,迎着他跪了下去,故意表现得十分庄重,好为难一下老马脚子,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会有什么表现。卦祖老爷爷真是个走过江湖的好汉,上过刀山下过油锅,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一看到我和姐姐给他跪了下去,又看到长辈们披着哈达满脸笑容,立即就估摸出一二三来。进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他,突然之间就大醉起来,摇摇晃晃盘腿一坐,变得跟我们一样高,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撑在地上,装出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虚着眼睛看着我们。我们给他磕头,他也给我们磕头,就这样我们一老两少在土司家的正房里当着大家的面磕起头来。我们不停他也不停,我们不歇他也不歇。姐姐很机灵,她先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对卦祖老爷爷说:“尊敬的土司家的老马脚子,孩子们的阿普老卦祖,我们祝您身体健康,四肢发达,天天有酒喝,顿顿有肉吃,扎西德勒彭松措!”

卦祖老爷爷也立即站了起来,学着姐姐的样子,装出一副酒醉后的贵族气派,说道:“尊敬的土司家的小姐少爷,阿普老卦祖的孩子们,我这个长辈也祝你们健康茁壮,耳聪目明,天天好玩耍,时时都开心,扎西德勒彭松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