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县长说:“几百上千里的路都走完了,你们就别再嫌这多抬了一步脚。七天出演嫌多了就演三天吧。演到第三天结束时,我柳县长亲自把你们受活脱了双槐辖管的文件在台上念一遍。”
柳县长说:“列宁遗体快要运了回来呢,我要在列宁遗体运回来前在魂魄山上制造声势哩。制造声势就少不了你们绝术团的出演哩。”说:“你们在魂魄山上出演不是白演哩,眼下谁上魂魄山参观纪念堂,谁上山看你们的出演,是都要买了门票的。本县人一张门票五块钱,外县人一张门票五块钱,这门票钱三分之一归你们出演团,三分之一归魂魄山游乐管理处,三分之一归给县财政。”
柳县长说:“就这样定下吧,第一场出演前,我到纪念堂前进行落成剪彩。剪了彩我就到地区开会了。开一天会我再赶回来,到第三场出演结束后,我把你们退社的文件在台上读一遍,让全县人都知道,从那个当儿起,你们退社了,再也不归双槐辖管了,不归双槐县的柏树子乡辖管了,也不归这世上的哪县、哪乡辖管了。”
事情是就这样麻麻缠缠定了下来呢。茅枝婆和受活的人,也就在这确定了的第二天,天色蒙亮时,坐着未及卸箱的戏车又奔着到了魂魄山上了,为列宁纪念堂的落成大典出演了。
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
原是说出演到第三场,柳县长他就赶回来到戏台上念那退社的文件呢,可他人在山上只一日还未及一剪儿断了那大典的红绸,便不得不匆忙忙离开列宁纪念堂,下了魂魄山,却再也没了踪迹消息了。
天象已经跌进了腊月里,腊月初一越过上月的末日它就悄悄来到了。南地的世界上温温和和,树木绿旺,草紫花红,可到了北方这边的世地上,严冬是一步一步的到了来。时节交了九,有处地儿就冷得不行了。没有雪,可在清早里,能看到漫山遍野都落下的酷霜呢,那酷霜就结成清凌凌的薄冰了。夜里水缸里有着半缸水,来日一早那水就也成了半缸死冰了。水桶原是放在灶房门口的,就因为那水桶放在门口前,浑身水水淋淋着,来日那水桶就冻死在地上了,动弹不得啦,要用那水桶挑水,就得用砖去砸那水桶了。
怕砖砸坏了桶,就得生火去烧那水桶了。
树也枯了呢。树叶和草叶,未入腊月也就落尽了呢。山脉和村落,都光光秃秃一片了,麻雀在树丛里再也隐匿不住了,叫一声你只消一抬头,便看见它在哪根枝梢上边了,扔去一石头,不定就砸着它冻僵的身子了。
耙耧山脉里,山梁上的野兔、野鸡、黄鼠狼,和已经不多见了的野狐狸,除了它的窝洞,也都无处藏身了。你从山梁上滚下一块圆石头,聪明的狐狸也许会窝在洞里不动弹,可野鸡、野兔和黄鼠狼,会惊惊地从窝洞跑出来。紧跟着,它的身后就响起了猎人的枪声了。
在冬日的正午时候,或是落日时的黄昏里,你能不断地看见农忙时才去种地的猎人们,他们傲傲地扛着枪,从梁上朝着庄里走,枪托在前,枪杆在后,那高粱秆子一样又长又直的枪杆上,不是挑了几只野鸡,就是挂了三只两只的野兔儿。
还有黄鼠狼。
偶尔里也有野狐狸。
可是,己卯兔年的这年冬天里,山梁的这些景象却是没有了。人们都上魂魄山上去看受活的出演了,都去参览那少见的列宁殿堂了。山梁上一股一群的人们,朝着山里走过去,拧进去,他们的脸上哩,都挂着去赶庙会一般的笑。大人背着孩娃儿,中年人用车拉着老人们,路远的不仅身上带了烙馍、蒸馍做干粮,还在车上装了被褥、锅勺和碗筷,预备在路上吃饭夜住呢。梁道上的说话声,车轱辘的叽咕声,还有几天间一日盛于一日的脚步声,把通往耙耧深处的梁道侍弄得尘土飞扬了。尘土像流水样溅了起来了。午时的日暖里,麻雀活跃了起来了,它们追着人们的脚步叫,从这棵树上飞落到那棵上去,像迁徙一样呢。野兔都从梁脸上惊得飞跑到了沟底儿,可到了沟底听不到枪声时,又回到山脸上它们的窝口旁,睁着不安的眼,望着那些往山里奔着的庄人们和来自远处的城里人。
耙耧山脉上的庄子都一老全的空了呢。
山脉外的村落也都空了呢。
城里人也竟会请假坐着汽车到那魂魄山上去。
先是双槐县临近魂魄山的柏树子乡、楝树子乡、小柳镇、大柳镇、榆树乡、梨树乡和杏花营乡,还有高柳县的石河子镇、青山子镇、草家营、马草乡和十三里铺子乡,上榆县的枣树子乡、桃子乡、小槐镇、楝子乡的人们去那魂魄山上,到末了就是三个县的乡乡镇镇,村村庄庄都去山上看那出演了,看那殿堂了,看那山水了。冬日正值为农闲时候里,冬闲也正是人们要找情趣的时候哩,这当儿,列宁纪念堂就落成大典了,受活人就到那山上出演了。
去看了回来的男人们说:“天呀,那儿树都发芽啦,那纪念堂比金銮殿还要漂亮呢,有个叫槐花的姑女,比纪念堂还要漂亮呢。”金銮殿和槐花到底是啥模样,他倒未必见过哩,可他见识了北方的冬天里,也有草新树绿的时候呢。那气象是和往年大不一样了。听说受活庄里出了一个仙子姑女了。
去看了回来的女人们说:“快去看看吧,那儿真的就到了春天啦。那纪念堂里已经把水晶棺材摆在那儿了。有个叫槐花的姑女白得和水晶棺材样。水晶棺材比玻璃还亮呢,和水晶眼镜一样呢,一摸一个手印儿。隔着两寸厚的水晶棺材板,能看见棺材底板上落的灰。灰粒儿在那棺材里还会发光呢。”
她是这样说了呢,可她未必就看见了那水晶棺材里落了灰。未必真的用手摸了那水晶棺材呢。可她只有这样说了,才能证明她不仅去看了纪念堂,还去看了为列宁准备的新的水晶棺。
坐在车上被孩娃、儿女们,拉着去了、又拉着回了的老人们,他或她一回来,一路上逢人就会说:“去看吧,去看吧,去看了死了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啦。列宁到底是多大一个人物啊,他一来冬天就成了春天啦。”
有人问:“真的呀?”
他却说:“那金銮殿高到了云彩里。砖和石头都是咋样运了上去呢?”
人家说:“那不是金銮殿,那是纪念堂。”
她说:“还是和金銮殿一个意儿嘛。”说:“那水晶棺又白又亮呢,和玉一样儿。听说买那一副水晶棺材的钱把咱们整个乡卖了也还不够哩。”
人家说:“咋能还不够?受活人到外边世界出演几天也就够了呢。”
便说到受活人的出演了,一个男人惊叹着唤:
“他妈的,我还不如残疾哩,我要是聋子我也敢在耳朵上挂着放炮呢。”
他的媳妇坐在他拉的车上说:
“我要是瞎子我也能在纸和树叶上绣花儿。”
路过的一个老汉说:
“闹不清白哩,我五十三岁都老眼昏花,满嘴没牙啦,那断腿老婆一百零七岁啦,咋还能咬碎炒玉蜀黍,咋还能纫上绣花针。”
他的陪他去看的儿媳说:“爹,人家是每天穿着寿衣吃饭睡觉哩,我可不让你每天穿着送终衣裳在家里晃来晃去呢。”
这时候,有一群七岁、九岁的孩娃,兴儿未尽地从那山上被他的家人拽着回来了,看见许多同庄人或是山里人正往山上去,他们不说他们在山上看见了啥,他们只对着看管他们的大人唤:
“我还去——我还去!”
至于还要去看啥儿,他和她却是说将不上来。可说将不上来,他们那我还要去的哭唤却是在梁上响彻了云霄了。末了他们挨了打,面着的孩娃就忍气吞声了,倔强的孩娃就又跟着他们的亲戚、邻人第二回上了魂魄山上了。
魂魄山上就人满为患了,热闹非常了。通往山顶那十里宽敞明亮的洋灰大道上,鸦黑黑的一片了,一早到晚都如蚂蚁搬家了。那原来光洁素净的路面上,就扔满了书纸啦、破布啦、柴草啦、馍块啦、烟盒啦、鞋子啦,袜子啦,帽子啦,七七九九一世界,像赶完庙会的路上样。还有筷子呀、碗片呀、青菜萝卜呀、喝水杯子呀、大蒜葱头呀、煮鸡蛋的壳儿呀、红薯油饼呀,九九七七满天下,像散了戏的戏场样。路两边垒了许多小锅灶,三块石头或是三块砖,吊角一架就成了锅灶了。从路边山脸上的树上揪抓下一些干柴枝,火一生,汤熟了、馍热了,那砖或石头就有一脸面的漆黑了,锅灶边就扔了满地没烧完的柴火啊,吃剩下的汤饭啊,吃饭时搬来坐的石头啊,没灭掉的火星啊,忘了带走的洋火啊、火机啊、孩娃们脱了忘穿的衣裳啊,不知为啥不愿再带回去的旧锅啊,还有不知因了啥儿就不要了书啊、报啊、杂志啊、玩具啊、烟袋啊、木头手枪啊、纸叠的飞机啊、纸叠的钱包啊、铝片项链啊、玻璃手镯啊,九九十十、十十九九,这些东西就漫山遍野了,一老世界了。
一路上都是人影儿。
一路上都是物什儿。
一路上都是烧饭留下的火摊儿。这儿一丛,那儿一蓬,冒着烟,燃着柴,山脸上像是在烧荒。烧荒处是插了许多牌子的,牌子也都写着“小心林火”的字样儿,可那一摊一摊的烟火还是星罗棋布着。
冬天哩,耙耧山外的许多处地是下了大雪的,有庄落里冻死了羊,冻死了猪,冻死了犁地的牛。从高柳和上榆县来的游客们,说他们那儿不光下了雪,且雪把屋门都给堵上了,清早一起床,那院落大门便推拉不开了。可走了几十里的路,近百里的路,翻过一架山,到了耙耧的处地儿,冬天却果真不是冬天的模样了。山脉上还是光光秃秃着,可树下坡脸上的蓑草、白草、茅草和逢春就绿的抓地龙、葛旺旺,它们在冬日叶尽枯白的时光,一转眼也就过去了,在那层混为一谈的枯干下,已经有了草芽了,山脸上的槐树、榆树都已经有了新绿了。本没有如何褪色的松柏,几天间便显出了它的苍翠了。
有庄稼的处地儿,也被那浅青浅绿慑着了。
列宁要到这儿呢,春天早早地先一步赶到了这儿了。真是的,天意哦,列宁纪念堂落成大典了,冬天在这儿竟有些春秋的气象了。有些夏初的气象了。日头黄爽朗朗地悬在山顶上。温热遍天满地地漫溢着,云彩又稀又薄着,棉绒丝线样在天空扯拉着,人像洪水滔天样朝山顶涌动着,吵嚷声像瓢泼大雨般在山脸上起落着。
空气中有着大热天的闷涨味儿呢。
声音里有过年过节鞭炮的喜庆炸音呢。
纪念堂就从这杂七杂八的人声、物影中显了出来了。大老远就显露了出来了。来看非凡的人,到了半坡就瞄见等在山顶上的纪念堂了呢。它四檐四角上的黄色琉璃瓦,在冬日却比春秋温暖的日光里,闪出了它晶莹的光色呢。显出了果真如传说中金銮殿一般的辉煌呢。远处的山脉呢,似了起伏的牛背、驼背样,静滞着,也还像牛群、驼群都在慢跑着。树色是浅绿,山脉和沟壑也是浅绿呢。一世界都呈着深浅不一的青绿哩。在这一老世界的青绿里,纪念堂一冷猛地耸在眼前了,一冷猛地从半空跳出了一座儿金壁银光的堂殿儿,人的眼就哗哗叮当地亮了起来了。能清晰地看见那琉璃瓦的光色里,有灿灿的纯金哩,也能清清晰晰看见那大理石墙面的光色里,有沉重重的铅铝哩,还能白亮亮看见通往纪念堂那五十四级磕台两旁的汉白玉的石栏杆,它的光亮里夹有许多银青的玉光呢。纯金啊、铅铝呀、银玉啦,还有五十四级青石磕台在日光中闪着的青铜哟,它们的色泽在半空混在一起就成了水银的光亮了,沉重有力了,像一条一带水湿的白色绸布紧靠紧挨着,不扯不连地绷直在了半空里。如了日常间说的神秘的紫气闪现在了天空了。看见那堂殿,就有了呀呀的声音了。看见那紫气,就呀呀呀呀一片了。
说:“天呀,紫气闪光哩。”
说:“天呀,咋就找了这么好的风水哩。”
说:“天呀,老天呀,这也真该是皇上样的人物睡的地方哩。”
呀呀着,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捷快了。
就到了那纪念堂的下边了,就看见列宁纪念堂的前檐下,和毛主席的纪念堂的前檐写着大字隶书“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样,写着大字隶书“世界人民的伟大导师列宁永垂不朽”的十五个大字了。就看到纪念堂矗在山顶上,有麦场那么大,而它的下边哩,却还有两个麦场那么大的广场哩。广场上全是用洋灰砖铺了地脸儿,要晒粮食一下能摊开一个庄子的蜀黍、谷子和小麦。能晒一个村庄全年的收成呢。广场的两侧旁,是和天下所有游地一样呢,盖了两行小房屋,房屋里卖着当地的土特产,如木耳呀、银杏呀、锦针呀、蘑菇呀;还有从外地贩运来游乐品,如从南阳贱买贵卖的低等玉。玉镯儿、玉坠儿、玉马儿、玉羊儿、玉刀儿、玉剑儿、玉刻的十二生肖像、玉制的佛塔和香炉,如此等等哩,样样都新鲜,样样又都好像在哪儿见过样。出过远门的人,依着见识知晓那些物什是没有一件真品质,他一件物什狮子开口要上一百块,你老鼠咬牙还价十块钱,可十块他也竟卖了,竟赚了。你也觉得终是买了一个便宜了。然那缺识少见的,一向是守在家门口,日子又过得殷实的人,听了人家说一个玉坠只要十块钱,他想十块钱委实太过便宜了,又想向人证明自己家里日子过得好,手头不缺零花钱,那么就哪能不买呢。便试着还了一个价:“九块行不行?”人家就装着想了一会儿,忍痛割爱地说:“卖给你,列宁纪念堂落成大典哩,不图挣钱,图个吉利呢。”
有许多游人是拿了玩意儿游什开始朝纪念堂登了过去的。人家说,列宁死得早,一拢共活到五十四岁就谢离了人世的,细数脚下的磕台竟也是五十四级呢。又一数,台阶两侧的栏杆柱,一边二十七根,合起来也是五十四根哩。走在台阶上的人,老人和孩娃,男人和女人,都是念念有词哩,都如孩娃儿入学将将读书般在数着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十四或五十四的一半二十七,就因为一个果然儿,脸上皆放出笑容了,觉得有趣了,意味深长了。接下来就到了纪念堂的门口了。有人是三步两步就进了纪念堂的内里了。可那些心深的人,有许多识见的,尤其到过北京,参览过毛主席纪念堂的人,他走路是不慌不忙的。他要细细品味一下列宁纪念堂和毛主席纪念堂到底哪儿是一样,哪儿不一样。当然哦,在老远的处地儿,他就看见它们相似的处地了,都是那么大,那么高,石墙面,四方四正的平顶子,四檐八角都用了黄色琉璃瓦,原来那建筑是一模一样哩。人们都知道列宁纪念堂预建的初时候,柳县长是专程带着工匠到北京去了一趟的,用整一天的时间一遍遍地参览毛主席的纪念堂,进了出,出了进,每个人都最少进出七八遍,内里外里,不仅把毛主席纪念堂的布格记了个透熟儿,还远远从四面八方躲着警察,用步子丈量了毛主席纪念堂的长、宽、高的尺寸儿,远远拍了无数的照片哟,计算了上百个毛主席纪念堂各个位置的间距儿,这哪儿会不和毛主席纪念堂一模一样呢。
硬说不一样的处地儿,就是毛主席纪念堂是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哟,列宁纪念堂是在中国的北方双槐县;再不一样的处地儿,就是毛主席纪念堂是在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列宁纪念堂是在耙耧山脉深处的魂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