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县长说:“就这么确定了,让他们连轴转着演,把所有的人都引到魂魄山上,把我们的声势造得天高地大呢。”
茅枝婆说:“柳县长说到魂魄山上来的门票钱是有三分之一要归了咱们受活的。”
断腿猴说:“县上说,这门票钱出演完了一次清账呢。”
出演团长说:“快,快。快去把受活人都叫来,把茅枝婆叫过来,让观众等急了,他们敢把台子砸了呢。”
出演也就拖了半个时辰开始了。
这是说好的柳县长要赶回来在台上宣读受活人退社那场最后的出演哩。可直到出演开始了,柳县长还没有赶到山上来。茅枝婆说,他不会不来吧?县上的人说,柳县长从来没有做过说了不做的事。说比如说,柳县长要到哪儿参加啥儿会,开会的人左等右等他不来,会就如期开始了,如期结束了,以为柳县长不来啦,可在要宣布散会的那一瞬儿他就出现在了会场了。
县上的人说,柳县长决然不会不来呢。
如此着,出演也就开始了。那节目也都是受活人在外面世界上出演过百遍千遍的节目哩,熟得如乡间媳妇烧饭擀面儿,合线纳鞋儿,只不过是在外面是两个出演团,回到耙耧合成了一个大团儿,合演时要把重复的节目去减掉,把依次出演的顺序重新排编一下子。
柳县长说:“你们出演吧,把别人没见过的绝术全都拿出来,谁演得好我一个节目再奖他一千块。”
茅枝婆说:“就演吧,横竖是最后的出演啦。”
这最后的出演,就果真不同了往日的凡响了。一开场就不同凡响了。报幕员槐花的漂亮,那是绝了人世的。谁能料到哦,半年间她说长就长了起来了,一老完全是了圆全人。是圆全人中的神女儿。细条儿个,月亮脸,水嫩白润得如浑身上下都浸了几辈的奶。她人立在台前报幕时,穿了一套清水裙,那样儿,一老完全是一棵柳树上挂了一盘月亮竖在了台前了。头发哩,黑得灯光都在她头上闪亮儿;嘴唇哩,又红得似秋后熟透在树上的火柿子;牙儿哩,又白得如白玉玛瑙样。谁都知晓呢,起原先,她离开受活时,也是同桐花、榆花、蛾子一样的儒妮子,可这离开受活去出演了半年后,她就长成了圆全人,长得和她的姐们、妹们完全不再一样了。那边的出演一团的人,是都眼瞅着她长了个儿了,比原先越发的水灵了,可日日地都见着、瞅着哩,并不觉得十二分的奇,像爹啊娘的瞅着儿女孩娃长大不会惊怪样。可是哦,回到双槐县,和二团的受活人一见面,便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了,不知所措了。她们是在县耙耧调剧团的剧场里见了的,见了她,这边的受活人就都啊一下,收拾衣物的立站着不再收拾了,抬着戏箱的抬着不再动弹了,蹲在脚地干着啥儿的,从脚地站起来,便都惊喜木木地立着了,闹得槐花自个成了仙子样的圆全人,也有些不大自在了,像拿了人家啥儿样对不住人家了。
这边在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她看着槐花怔了一会儿,突然从脚地往半空弹一下,像想要立站起来去抱住槐花样,待身子又落在脚地时,她就惊惊怔怔地说:
“天呀,老天呀,槐花你咋儿长的啊!”
茅枝婆立在老远的处地儿看见她的这个外孙女,一脸惊怔地呆了大半晌,末了也就笑着说:“值了呢,值了呢,这半年出演值了呢。”像受活人到外面的半年出演,本不是为了退社啥儿的,而是为了让槐花长成一个绝世的圆全人。也就终于长成了绝世的圆全人儿了,达到目的了。
蛾子呢,她就一厚脸着惊羡立在那,末了突然把槐花拉到一边去,说:“二姐,给我说你是咋样长的啊?”
槐花却把蛾子更往边上拉了拉,还瞅了瞅身前和身后,悄声道:
“蛾子,我说了你不会不理你姐吧?”
蛾子说:“咋儿会。”
槐花说:“桐花和榆花不理我了呢,像我偷了她们啥儿长成了圆全人。”
蛾子说:“说吧,姐,我不会像她们。”
槐花说:“你都过了十七啦,该和男人好了呢。要好就和圆全的男人好,和圆全的男人睡。”
蛾子就越发地惊着了,惊怔怔地望着她那圆全漂亮了的二姐槐花了,还要说啥儿,忽然就看见有个人从剧场的门口进来了。那人是柳县长的石秘书。石秘书是被县长派来看望晚一天回到双槐的出演一团的。看到了石秘书,槐花就笑着离开蛾子,朝石秘书奔着过去了。
过一会儿,槐花说和石秘书一道去县政府办些事,就和石秘书一道出去了,就在石秘书的屋子里,一直待到两个剧团连夜要往魂魄山上赶,才在那拉剧团的汽车要离开县城时赶回团里边。
月亮是如期地升了上来呢。星星也都如期而至地挂在天空了。几十里、上百里的山脉外,在酷冷的冬日里四下结冰呢,可耙耧这儿却温暖异常哟。天空夏夜般,蓝湛湛得如假的一模样,如是染遍了靛青的蓝绿呢。夜是平静极了哟,没有风,乳白的夜色在周围的山脸上、沟壑里,和这样那样景的物的处地旁,都如水样摊流着。一世界都处在静里边,只有纪念堂这儿灯火通明哩,人声鼎沸呢。像一个世界的人都已不在了,只有这儿的人还在存活着,在为这存活狂欢庆贺呢。槐花她是款款地走到了出演台的前边了,清水色的裙子托着她月亮色的脸,果真真如一棵柳树托了一盘月亮竖在台子上,竖在夜色里。这当儿,台下那成百上千的人就都为她的素洁、她的漂亮惊着了,吵嚷声一下默了下来了,就像一山脉的雀子看见了一只凤那样,都把目光盯到台子上,盯到槐花的身上和脸上,等着她说话,等着她报幕,可她却就那么静默默地立在台前脸,微笑着,不说话,到台下的人等她说话有了焦急时,她便轻轻柔柔开口道:
“同志们,朋友们,家乡父老们,为了庆贺列宁纪念堂的隆重落成,为了庆贺列宁遗体在三朝两日间运回来安葬在魂魄山的列宁纪念堂,我们受活绝术一团、二团精选了今晚这台绝术表演。”
“这台绝术表演大家是听说了不敢相信,看见了也不敢相信。信不信由你——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耳上放炮。”
谁能想到,耙耧受活的槐花她不仅由儒妮子变成了极绝漂亮的圆全人,且她在台上的嗓音也变转得柔柔润润了,能说一口和广播里一样音腔了。居然哦,居然看她的人样和听她报幕说话也如着一个节目哩,可是哟,她如舍不得说话样,极简极简几句话,报完幕,向台下鞠个躬,后退两步就转身退下了,像一个燕儿从台上落一会又飞了下去样。人的眼,人的心,就立马变得空空落落了,如丢了自己珍爱的一件东西般。
好在呢,出演相跟着她退下的脚步也就开始了。
第一个的开场节目不再是了猴跳儿的单腿跳跃刀山火海了,改成了聋子的耳上放炮了。因为这是在山脉上露天大出演,不像在城里剧院那样依照秩循序儿,需要一上来就把汪汪乱乱的观众镇压住,需要让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掉落在木呆惊奇的坑井出不来,便把马聋子的耳上放炮排编在开场了。马聋子便把所有的观众惊得哑然不知所措了。今儿的马聋子,他穿了一身如杂耍员穿的那种白色灯笼绸,早已不是在台上一站就吓得浑身哆嗦的聋子了。他是一个上好的绝术演员哩。受活庄的残人们,谁都是了上好的演员哩。款款地走上台,抱拳向台下的观众作了揖,然后就有人把一挂二百响的鞭炮挂在了他的耳朵上,台下的人就看见他总演耳上放炮,两边的脸都被炸成黑色了,又粗又黑如乌沙石面了。
台下的,就忽地安静下来了,像看见有个人要当着众人从悬崖、高楼跳下自尽样。
安静了,槐花就又出来了,她在台子一角字正腔圆地说。聋子今年是四十三岁,因为自小爱放炮,就练了双耳抗震功。她没有说他自幼是聋子,丁点声音听不见,她说他从七岁开始就练了双耳抗震功,不怕耳边有任何惊天的炸音儿,哪怕大炮响在耳旁他都不怕哩。然后呢,她就从台角拿出一件帆布雨衣给他穿上了,让那雨衣护着他的灯笼出演服,就让他站到台前边,用一块薄铁皮隔在那挂鞭和他脸的中间了。
便由她亲手把那挂响鞭点着了。
二百响的红纸炸鞭生出一股子烟,噼噼啪啪在他的左脸上炸了起来了。台下的人一下受了冷猛的惊,大人孩娃脸上都挂了霜白色,一丝一滴的血渍也没了。为了明证自己是真的不怕响鞭炸炮儿,聋子还把自己的左脸转迎给台下的人,让那鞭炮对着观众们响,这就彻彻底底把观众的混乱镇压了,镇压得鸦雀无声,没有一滴响动了。
待着那响鞭完了时,聋子安然地把脸上的铁皮拿下来,当众敲了敲,像敲锣一样儿,又从台上捡一个没响的炸炮放在那块铁皮上,点炸了,像在锣上放炮一样呢。然后哩,他就把他那被热烟熏得漆黑的左脸又朝台前伸了伸,让观众信了他的左脸除了被熏得更黑些,其实是十分安然的,到末了,他朝观众如意憨憨地笑了笑。
观众就从惊异中醒了过来了,掌声响成一片了,叫唤声也山呼海啸了。静夜的山脉间,是有极大回音的,那白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合混着,从广场上飞出去,先是纪念堂中有了极大的清嗡嗡的回音儿,后是山谷间有了大极的空荡荡的回音儿。那回音儿借着夜里的静,一波连着一波地朝夜的远处荡过去,闹得一老世界都布满了红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了。那静夜又反过来借了那掌声和叫声,从梦境中醒过来,闹得一老世界的四面八方,都堆着砌着夜的欢叫了。
回过头,观众是又被这夜的声音鼓荡起来了,他们越发地叫着、唤着、鼓着掌,挥着拳头朝着台上吼: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观众哪里知晓,聋子是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聋子的,一辈子压根儿不明晓啥儿叫响声,啥儿叫爆炸、啥儿是惊雷。他一辈子看见了无数的闪电哩,却向未听见过雷鸣哟。他就果真把一面小锅盖似的黄亮铜锣挂在右边耳下了,果真在那铜锣的脸上燃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还燃放了几个二脚踢的炮。接下来,在观众更是狂呼乱叫的当儿上,天都想不到,聋子他把铜锣往地上猛一扔,又憨憨地笑了笑,像拍一块石头样,拍拍自己安然的脸,侧身躺在了台子的帆布上,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半截儿萝卜似的大炸雷,端端地放在了自己朝着天、近着耳的半张脸面上,然后朝台下招招手,示意让下边的人上台来帮他把炸雷燃点着。
这当儿,台下是一片死静里,掌声和呼唤声全都没有了。整个世界都被哐当一下推到了一条死寂的渊谷里。所有的人,都听到台上灯光落在脚地的响声了。都看见自己的目光,投在台上像飞蛾儿扑在了火上样。
聋子还在那儿朝台下招着手。
槐花就又笑着出现在台角上,她说:“年轻人,朋友们,你们上来一个点炮呀,这节目我们到南方一千块钱一张门票都还没演过,今儿是专门为咱们父老乡亲准备哩。”
就有一个小伙从台下跳到台上了。
他果真划了一根洋火点上一支烟,蹲下来,把那萝卜粗的炸雷点着了。
就炸了。
炸得惊天动地哩,飞起了一片火光呢。头上吊着的罩灯都摇摇摆摆不停了。可聋子他竟安然得和没事一模样,从台地上爬起来,拍拍灰,摸摸脸,有些血,有些黑灰儿,就从槐花手里接过一条白手巾,擦了那炮灰,沾了流在一脸漆黑上的血,朝着台下的人鞠了一个躬,谢幕走掉了。
台下的,在心惊肉跳地度过了那一瞬儿的死静后,又一次爆起了电闪雷鸣般的掌声和狂呼乱叫了。
茅枝婆就立在台子的一边上。
马聋子擦着他脸上的流血问:“我能挣着柳县长许的奖钱吗?”
不等茅枝婆说啥儿,县里的出演团长就忙迭迭地笑着说:“没跑儿,准有你的一千块的奖钱呢。”
聋子就笑着去找人替他包那一边的伤脸了。
就开始出演第二个节目了。第一个胜于险闹,第二个就安排了奇静了,安排了独眼纫针了。往日里独眼纫针,他是把十个八个纳鞋缝被的大针一并捏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右手拿了一根线,手一搓,眼一瞄,那十个八个大针的眼儿便都对在一起了,那根湿了捻了的洋线就从那一排针眼里如箭穿胡同样飞了过去了。可今儿他不再这样了,他是一伸手从一个纸盒里抓出一把绣花针,让左手的五根指头,四条指缝里排满了四排上百根的绣花针,然后呢,手心向下,在一块木板上轻磕一响儿,那上百个有针眼的大头就肩并肩、头挨头地靠在一起了,跟着他又手心向上,对着灯光,睁大独眼,用右手的食指、拇指搓捻着从左手的四排针上过一遍,那四排针的针眼便都对在一起了,顺了他的目光了,从那一排排针眼里,便能看见头上灯光的炽白辉煌了。接下那被捻直得如细铜丝样的洋线,便能一下从这排穿过去,又从那排穿回来。瞬眼儿,那四排针就都吊在一根红的线上了。
先前,他只能在咽口水的工夫里穿上十根八根针,在嚼口馍的工夫穿上四十七至七十七根大光针。这一夜,他竟能在同一瞬儿穿上一百二十七根绣花针,在嚼口馍的工夫里把这套的动作重复三遍,纫上二百九十七根绣花针。
他说:“我能挣着县长说的奖钱吗?”
出演团长说:“能。准能哩。”
还有那叶上、纸上刺绣也不一样了。瘫媳妇她不仅能在一张薄脆的纸上绣草、绣花、绣蚂蚱和蝴蝶,她竟能把冬天还挂在树上的黄蝉壳儿上绣出微粒微粒的小飞蛾。为了让那飞蛾有些红颜色,她并不用那红丝线,而是绣完了,把绣花针往自己手上扎一下,挤出一滴血,那小蛾儿就成了正飞着的花红蝴蝶了。
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出演也不一样了。他脚上穿着玻璃瓶儿在台上一瘸一拐跑了正三圈,倒三圈,然后他敢突然停下来,望望台下的观众们,一用力,跺了几下脚,让那玻璃瓶儿碎在脚下边,然后抬起脚,台下的人就看见他那麻秆般的细腿上,挂着的三寸的畸脚脚底上,正扎了几块碎玻璃。玻璃又白又亮呢,可从那玻璃碴上流出的血是又鲜又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