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茅枝婆身边的庄人没有多少了,十几、二十几个儿,也大都是年过四十、五十的人。他们相望着,默语着,最后把目光搁到茅枝婆的脸上时,茅枝婆却淡淡轻轻说,都回去睡觉吧,明儿天一亮我们回受活。说完了,就慢慢拉着她的拐腿回她的耳房了。她走得慢极了,脚步飘飘的,像稍走快些就会立马倒在脚地样。
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
黑罪、红罪并非是什么典故,但却也有它深刻的来龙与去脉。事情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丙午马年里,那时候革命电闪雷鸣般席卷着这个国家的天南海北,山里山外,城市农村。满天下人都忙着破旧立新,斗人游街,忙着把老寿星、灶王爷、关公、钟馗、如来佛和菩萨的像揭下来,把毛主席的像贴到墙上,挂到身子上。到了次年后,斗争转移到斗人上。革命着,公社要每个大队每半月轮流送去一个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或右派,像饿了必吃样供革命需要时,拉出来斗一斗,不斗了就让他戴着纸糊的帽子扫大街,以装饰社会的政治风景和气象。且各个大队里,是逢了节日,也要召开批斗会,像过节唱戏样让社员群众受活受活。这样,年长月久,就发现地主、富农们不够轮用,公社就想起革命已经从丙午马年到了己酉鸡年,三年时间过去了,竟忘了公社里还有耙耧深处的受活村。想起来如火如荼的三年革命里,还从没批斗过受活的地主和富农。便通知茅枝下月初一派一个地主到公社供革命用一用。
茅枝婆说,村里没有地主呀。
革命说,富农?
茅枝说,也没有富农呀。
革命说,没有地主、富农就送来一个上中农。
茅枝说,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都没有,全村家家户户都是革命成分呀。
革命说,你她娘的,不要命了,竟敢在革命面前扯大淡。
茅枝说,受活是在合作社到了末后才归了县和公社辖管的,压根儿就没有经过划分贫农、地主那档儿事。村里人从来就没有谁家知道自己家里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呀。
革命尖叫一声,惊得目瞪口呆,知道受活原在革命历史中漏落的事情后,觉得必须让受活补上革命历史中最为关键的一课,使历史在受活有一页新的插图,便往受活派去了工作队、调查组,就在那年仲上秋,要完成划分地主、富农、贫下中农的事。
茅枝说,受活已经向县上要求退社了,成分就不用划了吧。
革命说,我们知道你认识县委杨书记,知道你和杨书记都到过延安,可杨书记是现行反革命,已经畏罪上吊了,看以后哪个反革命还敢答应你退社的事。
茅枝说,那我跟你要求行不行?
革命说,他妈的,你不想要命了?
茅枝说,受活本来就没有地主和富农,要划成分也都是贫下中农哩。
革命说,没地主、富农和恶霸,你茅枝婆就每天去公社让人斗,每天戴着高帽扫大街。
茅枝便被噎得哑然无语。
玉蜀黍苗儿高到筷子时,山脉上到处流荡着青蓝蓝的草棵、庄稼气,这时节,工作组到受活先给村人们开了一个会,让各家自报他们在己丑牛年的新中国成立前,自己家里有多少田、几头牛、几匹马,还有家里一年能收多少担谷子、小麦、蜀黍、大豆;日常间是否都吃谷糠、麦皮、黑面、野菜,是不是到了荒年去讨饭,替人干活做长工、打短工,到地主、恶霸家里是不是得替地主捶背、揉腰、洗锅洗碗、吃糠咽菜,地主的婆娘还用铁锥子乱扎你的手背和脸什么的。茅枝在那会上让村人们都向人家说实话,说二十多年前,家里有多少地就说多少地,别多说,说多了你就是地主了;可也不能少说呢,说少了你是贫农别人就是地主啦。各家各户都是瞎盲瘸拐的人,万一你成了贫农,让人家当地主,那谁能忍心,要一辈子良心不安。工作组的人,就在村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登记着各家报的新中国成立前的田地和财产。各家各户便轮流着去那桌前报着他们家二十多年前的田地和日子。你说着,人家忙写着。可登记完了,想不到受活家家在新中国成立前都有十几亩的地,都有吃不完的粮,家里不是养了牛,就是供了犁、耙或者铁轮车。
人家问了一个瞎盲人,那时候你家粮食够吃吗?
瞎子说,哪能吃完呀。
问,过年能吃上一个白馍、半碗扁食吗?
说,平常想吃就吃了,那不是啥儿好东西。
说,你是瞎子地咋种?
说,我还是竹匠,帮村人们各家编个筐子编个篮,农忙了,村人们就把我家的地犁了和种了。
又问了一个瘸子说,你家多少地?
十几亩。
你一个瘸子咋种呀?
我家有牛,谁家平常用了我家牛,农忙他就来帮了我家里。
日子好过吗?
比现在好过哩。
咋好过?
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完。
最后又大声问了一个聋子道,你家那么多地雇没雇长工干活呀?
聋子说,没雇呀。
那地你咋种?
聋子说,我家没牛可我家有辆车架子,车架子也是左邻右舍常用的,农忙了他就来我家帮着了。
到最后,贫农、富农、地主就没法划分了,家家都有种不完的地,家家都有吃不完的粮,家家都请别人帮过工,又去别家帮过工,那日子是瘸子要用瞎子的腿,瞎子要用瘸子的眼,聋子离不了哑巴的耳,哑巴离不了聋子的嘴。一村人的日子过得如一户人家样,祥和富足,殷殷实实,无争无吵。这样,到最后,人家就给各家发了一个黑皮小本儿,巴掌一样大,封皮上写了户主的名,内里只有两页纸,一页上印了毛主席的话,一页上印了要求你奉公守法、为人民服务的话。然后人家就走了,回了公社,通知受活人从村头第一家往后排,无论是瞎子、瘸子,或聋子和哑巴,每家半月必须派个人带着那小黑本儿到公社去一趟,也没别的重要事,就是戴着高帽子游游街,或者开大会了你在台上让人揪斗一阵子。
说,你家是地主?
答,不是。
问,是富农?
答,也不是。
说,不是地主富农你为啥还拿着小黑本?
就有几个人把耳光掴到了你脸上,把脚踢在了你腰上,你便咚的一声跪着倒在有几百、上千人参加的大会台子前。
问,你偷过啥东西?
说,没偷过啥东西,受活人从来不做贼。
问,没粮吃了也没偷过蜀黍和红薯?
说,粮食吃不完,要不是前些年全县的圆全人都去庄里抢粮食,各家的存粮十年都吃不完。
就又噼噼啪啪一阵打,说别看他是个残疾人,坏人就是坏人,看他家藏了多少粮。人民把自己的粮食要回来,他还说人民是去他家抢粮食。这一打,就比上次打得更重了,拳头落在了他鼻上、嘴上和眼上,棍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和腿上。落在鼻上鼻子流了血。落在嘴上掉了牙。落在眼上眼眶就变得乌青黑紫。落在腿上,他不是瘸子就是瘸子了,是瘸子就成瘫子了。就这样,半月后,他回家养着伤,就轮到下一家拿着那个黑本儿来遭这份黑罪黑灾了。可是,那回家养伤的人,在村里见了茅枝,就要恶恶地瞪她一眼睛;见了她家的猪,就要狠狠踢一脚;见了她家的鸡,就要远远地狠砸一石头,见了她家种在房后的倭瓜、豆角,就要摘下来扔在地上,再上去跺几脚,把它跺成水浆,去喂自己家的猪和羊。
有一天,茅枝一早起床,见她家长成了的猪被毒死在了猪窝里,生蛋的熟鸡去吃了猪槽的猪食死了一院落。木呆着,开了院落门,又看见那村里去了公社挨斗、扫街的和还没轮到去扫街挨斗的,家家的户主和女人,都立在她家门口上,每人手里都拿着那个小黑本,见了她,先是冷冷瞪一会,猛地就有人把一口痰吐到她脸上,把那黑本摔在她身上,说是你让我们对上边的人说了实话的,说了实话就家家都是地主富农啦,家家都得到上边去被游街挨斗啦。说你去看看,林瞎子昨天到镇上让人家活活打死啦,人家说你是地主,还是富农?他说我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人家一棍子打在他脑上,没出气儿他就死在了台子边。
茅枝就忙迭迭去了村头的瞎子家,就见瞎子林果真死去了,躺在门板上,一家人围着他哭得死去活来。
再也没有话说了。
茅枝回到家,把门口的一地黑本捡起来,便拄着她的拐杖到了柏树子公社,天落黑时赶到革命委员会,找到了那给受活发了黑本的人,咚地一下给人家跪下来,说受活怎么能是一村地主呀,天下哪有家家都是地主的村子呀。
革命说,天下也没有没有地主的村子呀。
茅枝说,我实话说了吧,我家新中国成立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个长工和短工,一家人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就把我一家划成地主吧。
革命便又惊又喜地盯她老半天,又问了她许多许多话,把她手里那一把小黑本儿收起来,回办公室换成了一把小红本。小红本也还是那么大,也还是只有两页纸,封皮上填了受活各家户主的名,内里一页写了毛主席的话,另一页写了有关国家的路线、方针和政策。革命把那一打红本递给她,说你走吧,没有亏待你们受活村,按新中国成立前打土豪、分田地的土改政策和比例,你们受活最少该有一户地主和一户富农,现在有你这一户地主就算了。说你连夜赶回去,明天一定要背着被子赶回来,后天公社要开一个万人大会,开会时必须斗斗你。
茅枝就连夜赶回村里给每家发了红本子,说红本子都是革命成分,都是贫下中农,村里只有一户地主就是她。说以后村里有什么需要地主富农做的事,她一个人就全都担下了。发完红本子,收拾了行李和铺盖,又给她那已经十一岁的女儿菊梅烧了一锅饭,蒸了一笼馍,让她吃了哄睡后,她就拿着村里唯一的小黑本,扛着铺盖往公社去受黑罪了。
那时候,玉蜀黍都已经大熟,满山脉都是玉蜀黍的甜。月光水一样摊在村头上,她要往公社走去时,受活人又都出来送着她,说你去吧,我们会照看菊梅的。说去吧你,革命也都是善良的好人,人家要你说啥你说啥,也就不会狠命地踢你打你了。
她就说,都回吧,该掰蜀黍了,我不在村里,大家该干啥儿还干啥。掰完蜀黍了就犁地,犁了地赶快把小麦播上去。
就走了。
来日的万人大会,是在柏树子街东边的河滩召开的。昔日里,流不断的河水,为了开会,几天前就被改了道,于是那满地沙石的河道就成了会场。会是公审一位现行反革命,他是一个刚教了三天书的先生。刚教了三天书,他竟敢在黑板上写毛主席万岁时,写成了石井山万岁。石井山是他的大名。他的小名叫石黑豆。原来他没大名只有小名,因为当了先生觉得叫黑豆不合适,就给自己起个大名叫石井山。井山两个字是来自革命圣地井冈山。他要告诉他的学生他叫石井山,然在往黑板上写“石井山”三个字儿时,竟写成石井山万岁了。
不消说,他犯的是死罪,是死有余辜。革命把他抓了起来时,他对他的罪恶供认不讳。
革命说,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我知道。
革命说,啥罪儿?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石井山万岁。
革命一拍桌子道,不准你把你写的那五个字说出口,每说一次你就罪加一等。
他问,那我怎么说?
革命说,老实交代,有啥说啥嘛。
他就低头想着了。
革命又问他,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抬头看了一下革命的脸,说是石井山万岁!
革命就被气得浑身发抖,把桌上的审讯记录本和墨水瓶摔在了他脸上——
你再敢说这五个字就立刻把你枪毙掉。
那我怎么说?
你自己想一想。
他又低头想了想。
革命问,你知道你犯了啥罪?
他说,我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又瞟了一眼革命的脸,不说了,用手在那地上把那“石井山万岁”五个字写出来。革命就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说他妈的,你写出来比说出来更该罪加一等、再加一等。
这加一等、加一等、再加一等,就决计把他枪毙掉。枪毙就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他,公审就须有一个陪审的人。时间正是在秋收前的一个集日,说是万人大会,那一天河滩上最少去了五万人。一里宽、二里长的河道上,人头像了摊在麦场上的黑豆粒。而且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那证明他们身份的小红本。秋天的日头在天空黄爽朗朗,温暖像文火一样烧着、飘动着。沙滩上的人们,是从左右十里、二十里、几十里的乡下赶来的村落庄子的人,为了开会又赶集,就把那河滩挤得水泄不通。那胸前的红本儿,便红成了一片火海,其热闹的景光,直到三十年后,受活人在魂魄山上出演绝术才又出现过,余其的光阴里,是谁都未曾见过的。人挤着人,肩靠着肩,吵嚷挤着吵嚷,如万马齐鸣样。可就在这空前绝后的景光里,茅枝婆首先被革命捆着绑着带到万人大会的台前。因为她是女的,因为是拐子又没有让她拄拐杖,尽管有两个人架扯着她,她还是走路一歪一仄,像三只腿的蚂蚱在台上跳着样。这一跳,她脖子挂的纸牌就摇来摆去,系纸牌的绳子就把她的脖子磨出了一条红血印。那时候,她才过四十岁,头发乌黑,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衫,没有绾着的乱发,在布衫上飘着就如水面上漂着一蓬草。那挂着的白纸牌上,写了“反革命、女地主”六个大字,像为了明证那六个字,她新近领到的那个小黑本,也被贴在那六个字的正上方。
她一到那台上,数万人的会场便如被挨了一闷棍样静下来。
谁能想到,带上来的竟是一个女的、一个瘸子。
审问也就开始了。
她被按着跪在台前,一脸死灰苍白,嘴唇又青又紫,像一张白纸上画了两道菜色的线。然后那流水样的一问一答便从大喇叭里播到河滩的旷野上。
问,你是啥成分?
答,大地主。
问,犯了什么罪呀?
答,现行反革命。
说,把事实经过说一遍。
她就说,我不是红军战士,可我硬说我到过革命圣地延安。我不是革命后代,可我硬说我爹娘都在省城那儿参加过丁卯兔年的铁路大罢工。我不是党员,可我硬说我当红军时候就入了党。我说我是红军我却没有红军证,我说我是党员我也没有党员证。其实我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躲藏在耙耧山脉里的大地主。我家新中国成立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头牛和一辆大马车,还有长工和短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说,革命呀,同志们,贫农下中农们,你们看一看,我罪该万死吧,该和石井山一道枪毙吧。
人家就又问,新中国成立前你家吃的啥?
她说,啥好吃啥。吃不完的白馍、扁食倒了喂猪,也不让长工、短工们吃。
问,穿的啥?
答,绫罗绸缎。连马棚屋的帘子都不是秫秸秆,都是黑绸缎子。
问,新中国成立后这些年你在干啥呀?
说,我日夜都想着变天,重过新中国成立前那吃不忧、穿不愁的日子。
就不再问她了,就对着台下的成千上万的人头唤,对这样一个现行反革命和女地主,社员群众,你们说咋办呀?
台下就举起了林地样胳膊叫着答:
枪毙她——
枪毙她——